《复来归》策十

2、第 2 章

　　宣威镖局丢镖之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有道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本不是这么令武林众人太关注的事。然而，却不知道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宣威镖局所丢之镖乃一张藏宝图。

　　藏宝图，顾名思义，定是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宝藏藏匿在这世间某处，等待着他们去探查。那可能是天下难逢敌手的绝世武功秘籍，也可能是数不清的数万珠宝财富……只单单藏宝图三字，便足够令无数人投入其中不能自拔。

　　城内的茶馆里，说书先生一张嘴天花乱放，将宣威镖局丢镖对敌之事说得动人心魄淋漓尽致，好似那时他就在一旁观战一般。

　　茶馆内所有人都围着说书先生，随着说书先生的讲述发出不同的惊呼。讲到“那周海为护身后镖物，竟用左手抵了贼人一刀，此刀削金断玉，生生将周海左臂切下！”之时，众人全部瞪开眼眶紧张万分，还有一女子竟是说出此生非周海不嫁之语。

　　唯独有一人坐在二楼，靠在窗边，耳边摊贩吆喝马车行走之声连绵不绝，实在不是一个听说书的好地方。

　　他穿着普通的浅色布衣，一半的头发用发簪束在脑后。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拇指摩擦着粗糙的茶杯，食指带着一个指环。那指环极其不符合他的感觉——那枚指环，光看一眼就有一种富丽堂皇的华丽。

　　指环比较宽厚，上面缀着无数流光，细看之下才能发现，那是由无数翡翠玉石打磨而成的菱形碎片镶嵌其中。愈是小而精致的物品，愈是难以成型，不是极其富贵之人不可拥有。

　　那人毫不介意的把指环戴在食指上，对这指环与自己一身打扮不符的态度也是全然无所谓。一双眼睛漆黑，盯着茶杯里的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若是光说这人五官相貌，虽不至于极为俊俏，却也谈得上英俊二字——若不看他右脸。

　　一道暗青色的胎记自右颊攀沿至眉眼，连绵向上，直到没入发际。

　　“你这人倒也奇怪，来茶馆之人多半为听说书，而你却坐在此处。”

　　早在少年上楼之时，此人便已察觉其脚步声。抬起眼眸，轻扫过少年的脸，就又继续看向手中的茶水。

　　见此人不吭声，少年便坐到他对面，趴在桌子上盯着他瞧。少年穿着淡雅翠色锦袍，踏着白底绿面绣花锦靴，腰间还配着一块麒麟玉，一副富家公子哥模样。再瞧那一张脸，眉清目秀，一双招子眼角斜飞却不带半分邪气，像是画上走下来的人物。

　　茶馆小二讨好的端了一壶茶水给他满上：“林公子。”

　　少年从腰里掏出一两银子扔给小二，眼睛眨也不眨的继续盯着那人。小二拿了银子，乐得不见眼，自是悄悄的退走。

　　“你有何事？”声音也像那人一样，清泉流水一般。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不吭声呢。”林公子笑道，拿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

　　“你在这里无非两个原因，一个是有事找我帮忙，一个是等我要等之人找他帮忙。”

　　“我怎么会知道你在等谁，自然是来找你的。”

　　“何事。”

　　林公子无疑是占了先天的条件，一张脸极其讨喜，笑起来更是亲人：“我爹死了。”

　　抚弄着茶杯的手指微微顿住，他黑黝黝的眼眸看着林公子笑得像月牙一般的眼：“我不□□。”

　　“我自然知道。一线青收人钱财为人做事，接不接全看心情，唯独报仇一事从不接单。”林公子仰头灌下了茶杯里余下的茶水，他仰头的弧度很漂亮，手指在暗灰粗磨的杯面上映得像一根根白玉。顿了一下，林公子突然呸呸呸的吐出嘴里的茶叶渣滓。

　　一线青看了眼自己茶杯里突然多出来飘浮在面上的碎渣，默默的将杯子递给了对面的林公子。

　　“好人呐！”林公子再次一饮而尽，一线青已经不露声色的靠后移动了两寸凳子。

　　人的外表总是影响对方的判断，比如林公子翩翩公子君子如玉的气质与外貌，却是行为粗俗。因此，林公子的第一印象，一线青给了史上最低评价。

　　“刚刚说到哪里了？哦，对，我爹他死了。”林公子趴在桌上，呜呜的哭了好一会儿，见一线青没有什么反应，便抬起清亮毫无泪痕的眼睛，装模作样的擦拭了一番，“所以我要跟着你了。”

　　一线青觉得他和林公子的某处构造不太一样：“两者有何关联。”

　　“没什么关联。”林公子倒也极快的回答。

　　“……”

　　楼梯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线青望过去，那是他等的人到了。

　　“你还带了个朋友？”来人看了一眼坐在一线青对面的少年说道。那人普通打扮，却在额间用布条围了一圈，虽说看起来有一丝怪模怪样，倒也不算有太大问题。

　　“不认识。”一线青矢口否认，邀对方上座。他并未再瞧林公子那边，一心盯着来人的手。他每日在这里等，已经足足一个月。

　　“我出来一次不容易。”来者叹了口气，手心一翻，掌中躺着两枚铜板。虽说是铜板，却比普通的铜板大了一倍，两枚铜板中间用红线细细拴着。

　　“求我所求之事。”

　　铜板被来者扔向半空，双手不知翻了何种花式，铜板在空中翻滚，迟迟不肯下落。一线青耐心的等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两个铜板。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柱香，也许不过一瞬间，铜板落在桌面叮当作响，最终一动也不动。来者看了眼铜板，然后手掌抚去，铜板便消失不见：“你所求之事力在人为，尽人事由天命。”

　　说完，来者便悠悠的下楼了。此番前来，竟是连茶水也没喝一口。

　　一线青知道他能出来实属不易，如今也不敢让他多做停留，便并未去拦阻他。一句尽人事由天命，虽是看似什么都没说，却令一线青心安起来。没有谁能比那人说的话更令人安心。

　　“神算子。”一旁沉默许久的林公子突然开口。

　　神算子已经是两百年前的神话，如今知晓他的人不多，一线青便扫了一眼林公子。他此时脸上并未带上笑容，倒是显出与先前不同的沉稳。

　　“居然还活着，还这么年轻，不会是妖怪吧。”林公子正经的表情没维持多久，脸上又带上了笑。

　　一线青从怀里掏出铜板放在桌上，身影一晃便失去了踪迹。

　　那不过是林公子打了一个呵欠的瞬间。

　　如今距离宣威镖局被夺镖之事已有一个月，藏宝图引发的各种风波已经扩散开来，很多无名小卒乃至门派弟子都在悄悄行动。他们没办法抗拒那样的诱惑，有那么一个机会放在他们的面前，可以成为人上人，可以拥有无数财富……就算失败了又怎么样，总不至于没了命……

　　就算没了命，那又有什么关系。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线青垂着眼睑，轻巧的走在小巷内。如今武林动荡不安，而这不过一张藏宝图罢了。若是……

　　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愈行愈缓，他摸了摸食指上的指环。指环上缀着的翡翠摩擦着他的指尖。

　　“出来。”

　　顿住脚步，一线青站在那里，就像一把剑，或者一柄枪。身影挺拔瘦长，未束起的发丝在浅淡的衣衫上勾勒出一抹浓厚的墨彩。

　　“又见面，真是太巧了。”林公子猫一样的从暗处迈出，白色的靴底踏在路面上，却彷佛一尘不染。唇线轻抿，嘴角上扬着一个小小的弧度。

　　初见一眼以为是哪家游玩的小公子，之后觉得是个没教养的小崽子，现在……一线青盯着林公子的手，那只手随意的垂在腰间，腰上除了麒麟玉便是一根绣着云彩的翠色腰带：“你的武器是软剑？”

　　“软剑是给女人用的。”林公子毫不在意的抬起右脚，宽大的衣摆掩饰住了他小腿上的匕首。林公子抽出匕首，那匕首全身乌黑，在他手中如同游鱼一般灵活旋转。

　　“我爹是真的死了，林家庄在这边也是有头有脸的地方，消息被封锁了，明天应该就会传出消息。”林公子随手将匕首悠悠的一挥，旁边的墙砖便如同豆腐一般被整齐的切开。

　　“哟呵！这么利啊！”林公子新奇的继续把玩手里的匕首，“看来刚刚偷得好。”

　　一线青看得出来林公子刚刚那一击里面的带着的劲道与内力并不是他这个年龄所能拥有的，可若说是用缩骨功欲扮成少年模样来接近他，也做得太过失败。

　　一个武者，最不齿的是偷盗对方武器，且不以自己武器对敌是为侮辱。一线青不在意这些，他第一反应是这小崽子好好的不学却去学偷盗。

　　一线青见此般后辈武学有所天赋，心底自是有爱才之意。然品德却有所败坏：“东西还给对方，生在好人家又为何去做这鸡鸣狗盗之事。”

　　“好啊。”林公子答应得痛快，一张好看的脸蛋笑意盈盈，“我爹不让我习武，我都没武器，只有拿别人的。”

　　不让习武是如何有这般深厚功力？虽说心底有疑问，一线青却并未询问此事：“你为何跟着我。”

　　“因为我想看宝藏。”林公子弯着的眼睛月牙一般。

　　“你也想要宝藏？”一线青面色淡然，乌黑的眼眸就像一块深潭，没有任何波动。

　　“我只是想要看。”乌黑的匕首在他白润的指间旋转，“人活在世上，没有一丝乐趣怎么算是活着。”

　　“为何跟着我。”再次重复先前的问话。

　　“哪来这么多原因，我看见你顺眼，就行。我有预感，跟着你就能看到宝藏。”

　　“……”一线青见林公子插科打诨，说的话哪里也不对劲，却也没哪里不对劲，便就沉默下来。

　　轰隆——

　　天上突然一道电闪雷鸣。青色的闪电映在对面的人脸上，衬得那抹暗青的胎记诡异至极。林公子却眯着眼睛，视线并未移开。

　　风也开始刮起来。

　　这是要变天了。

　　“其实最主要的是，你只有一个人，我也只剩一个人。”

　　林公子将匕首入鞘，头发被巷子里的凉风吹得乱飞，衣袖裙摆呼啦啦的跟着作响。

　　“你看，我是我娘生的，我娘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死了。昨天，我爹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也没了。我和我哥又不熟，大娘恨不得我早死为好。”

　　“我武功又不差，人又好养活，随便给把破铜烂铁我都能给你杀出条血路。”

　　他的眼睛就像一匹年轻的狼崽子，翘着嘴角不疾不徐的说着。

　　“而我，只是想看看那无数人宁愿死也要得到的宝藏，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