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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天涯路只影何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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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朝的皇族复姓安陵,如今的光明皇帝安陵是真是天下大统的第五位继承者。不过安陵是真只是一个刚登基的十岁孩童,名义上的皇帝而已,真正主宰朝政的是他的母亲,也就是当今太后容阴华。容阴华以垂帘听政的方式,把持天下事务,好在她出身孤弱,在朝廷上没有亲族势力,所以没有出现外戚干政的情况,那些资深的老臣,也因此对女政天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安陵是真下有一异母弟弟,时年九岁的沐恩王是宁,上有三个姐姐,十九岁的平原懿公主是佑,十六岁的双胞胎姊妹栖霞公主是璀和幽阳公主是璨,他们今日各随着自己的母妃到了南无寺参加佛音大会。
日光洒落,大雄宝殿屋顶铺设的琉璃瓦反映光华,与成群的云朵交织翻滚出一片金色的佛海圣光。举办佛音大会的高台就耸驻在这一片辉煌之中,上面端坐着各国的皇室贵胄、政界翘楚、佛道大家,台下一干众僧俯首而跪。再后面,由皇家红色羽林军看护下,黎民百姓也都倾城而来,观摩这一场难遇的繁华盛况。
好一片大荒朝的人山人海!好一场明道元年的烟歌热闹!
容阴华坐在皇帝右侧的金椅上,经历了二十四季春秋的脸庞仍然鲜妍如花,黄钻雕漆凤凰金步摇高高地悬在发顶,九颗硕大的东海夜明珠镶在凤翎周侧,华贵逼人。一身金水烟漫罗纱的紫羽朝袍长至脚踝,越发衬出太后容阴华体态的婀娜多姿。
容阴华优雅地端起酒翥,笑容明媚,神色中却不乏一股皇家的庄严之色。她起身道:“大荒朝自开国以来历经两百年的风雨整戈,如今正是太平好景。我皇心存仁厚,体恤万民,今日特于入梦城南无寺举办三年一度的佛音大会,与各友好邻邦共襄盛举。愿我佛慈悲,佑我天朝子民安居和恤,佑各友好邻邦万福无疆,佑我天朝与各友好邻邦友谊长存,地久天长。”
高台上左右两侧邦族首领皆举觞起身,大荒朝除皇帝安陵是真外,各皇子贵胄,官界政要也都随之举觞起身,同道:“愿我佛慈悲,佑大荒朝子民安居和恤,佑各国各邦万福无疆,佑大荒朝与各国各邦友谊长存,地久天长。”
百姓们见到这一预示着和平的恢宏场面,无不举臂欢呼,山呼万岁。
在一张张洋溢着喜悦的笑脸中,一张柳眉紧皱的小脸格外引人注意。木棉紧张地握住尘缘的手,站在人海前排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那日,假山之约后,妙峰来找过她,告诉了她一件事。而今日,她来这里的所有意义,便是寻求妙峰的一个答案,一个连妙峰自己也无法给予的,答案。
同光禅师——南无寺主持着一身镶满白色佛晶琉璃的鸡血红袈裟,手持一柄南海紫金宝杖,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过台阶,走上高台。向皇家演绎一系列繁复的虚礼之后,同光禅师转身朝向跪伏在台下的众僧弟子朗声说了一通话。
尘缘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但她听懂了老和尚这是要当众宣布他的继承人,南无寺下一任主持了。怪不得木棉会那么紧张,想是妙峰曾经向她透露过自己是下任主持的候选人之一这件事。尘缘能够感觉到随着同光禅师话语的起伏,木棉抓握着她的手也越来越紧,她长长的指甲似乎要把自己的手掐出血来。
木棉紧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怎么办尘缘,我好像呼吸不了了,怎么办?我好紧张啊,如果……如果真的是妙峰,那……那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尘缘安慰式地拍拍木棉的后背。
璎珞一干人等站在身后,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毕竟,很多事,不是安慰就有用的。
静于屏息的一刹那,同光禅师用他沉沉的嗓音说出了最后的答案——座下第一百零七弟子——妙峰。
反于万众的欢呼,地上跪伏的僧人处显得越发沉静,气氛凝结如冰。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佛典庄重的一刻,也是大多数的他们,欲望终结的一刻。
一身素白的妙峰缓缓走上台,走到同光禅师跟前,跪下,接受佛祖的禅授。
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看着妙峰在高台上的背影,木棉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在尘缘怀中。
“木棉,你还好吧?”尘缘担心地问。
木棉勉强站直身子,愣神地凝视着妙峰,嘴里呢喃着:“答案,我要的答案……妙峰给我了。”木棉一把搂住尘缘的脖子,哭道:“他给我了!尘缘你知道吗,他把他的答案给我了。妙峰不要我了!燕来……燕来不要我了……”
旁边的人用略带怪异的眼神往木棉这里瞟过来,尘缘不免把木棉的头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我不服!”
众人惊异,谁敢在这种场合下还如此喧哗?只见一个素服僧人吃力地要从地上爬将起来。
跪在他左前方的空慈师傅回头朝他粗眉一皱,低声怒道:“莫要喧哗,妙运。”
妙运被空慈瞪了一眼,心里怕得慌,嘟着嘴不乐意地撇撇头。
谁想高台上的太后被惊扰了,沉沉地道:“何人在底下喧哗?吴常爱,替哀家下去问问。”
“喳。小的这就下去看看是谁惊扰了太后、皇上。”一直站在太后身边的蓝衣太监出列,怀中揣着拂尘,摇摆着后臀走下台去。
不久后,他便把一脸屎色的妙运拎上了高台。“禀太后,此人是南无寺的弟子妙运。刚才就是他在台下叫喧。”
容阴华将刚用过的茶盏递给走上前来的吴常爱,眉目不动地问:“刚才哀家听你说不服,是吗?”
妙运哪见过那么大的阵仗,只被太后这一问,就吓得胆气全无,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小人说的。”
“那你告诉哀家,你不服什么?”容阴华口气依然淡淡的,除了吴常爱外,没人听得出阴晴。
“小人不服……不服那……那妙峰明明做了天理不容的事,却还被师傅选为既定继承者。”妙运说得哆哆嗦嗦。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哗然。
木棉像被打了复活水一般,瞬间恢复了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台前。
大家心里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随着太后进一步的发问,妙运支支吾吾地说道:“妙峰他……他在庙里藏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他的……他的相好。”
“妙运。”同在台上的同光禅师严厉地制止了他。
妙运头垂得更低了。他本不想这样的,只是刚才上台被太后吓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妙峰出卖了。然而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不想让师傅误会他是一个撒谎陷害师弟的人,他不想让师傅对他失望。那么,妙峰,师兄只能对不住你了。“她就在台下,”妙运站起身指向木棉,“就是那个穿蓝色衣服的女人!”
众人的灼灼目光霎那间停驻在木棉身上。
尘缘一惊,握着木棉的手瞬间变得冰凉。
木棉此时反倒不害怕了,她冰凉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尘缘,随后鬼使神差般的,不顾圭小默的阻拦,信步走上台去,在妙峰身边跪下。
容阴华看了木棉一眼,就又把目光移向妙峰,抹着朱红唇砂的嘴轻启,“是这样吗,妙峰?跪在你旁边的这个女孩儿,你可认得?”
妙峰这才抬起刚才禅授时一直低着的头,即使是刚才妙运指认他时,他也未曾抬过头。妙峰看向跪在他身旁的木棉,无视木棉传递给他的“不要承认”的暗示,对着木棉恬淡一笑。
看到那样的笑容,木棉瞬间绝望了。她知道,她这个傻哥哥,似乎是要承认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妙峰承认,妙峰认得这位姑娘。”妙峰恭敬地说。
“哦,那这位姑娘是谁啊?”容阴华纤长的红色丹蔻状似不经意地划过黄金扶手。
妙峰嘴角浮起一丝淡然的笑容,仿佛将要回答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然而当他的目光看向木棉时,一切又仿佛变得至关重要了,这是一个攸关性命的回答案。
木棉看着妙峰的目光,心里一凉,尽管自己心里也是万千复杂,可是她现在更想的不是她的感情问题,而是保住妙峰的命。她抢在妙峰前面,急急忙忙地说:“回太后娘娘,民女沈木棉只是……只是……一切与妙峰无关……”
“木棉。”不清不楚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妙峰温柔地呼唤打断。
“妙峰……”木棉急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然而手被妙峰轻轻地握住,温暖的力量安抚着木棉脆弱的神经。可是,那么温柔,那么贴近的妙峰,木棉的眼泪终是流了出来。
妙峰抬起素白的衣袖,轻轻地擦拭木棉脸庞上滑落的眼泪,“傻丫头。”
在场的人看到这一幕,顿时一片哗然。
尘缘捂着嘴轻泣,圭小默也将头埋在韩孤过颈间无声地流泪。
同光禅师闭上了双眸,似是无奈地悲悯。
小皇帝小公主们表情各异,大荒朝宝座上只有太后容阴华一人脸上还维持着镇静的神色。她没有再继续问什么,一切都已经明了了。
留点时间让底下那两人说话吧。他们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从此后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句。
“为什么?”木棉哭着问,“你为什么那么傻啊?以前无论如何你都不肯多看我一眼,现在为什么又要承认了呢?”
“就是因为以前看你太少,所以现在才要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啊。痴人只道佛无情,岂知无情不成佛。师傅,是这样吗?”妙峰问话同光禅师,却是头也不回地望着木棉。
同光禅师听妙峰如此说来,不觉一愣。良久,缓缓说道:“师傅早知你有慧根,悟性极高。只是不想,你竟已有如此境界了。妙峰啊,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你啊。”
“不敢,妙峰让师傅失望了。还是要感谢那日那位提点妙峰的老师傅,还有妙运师兄,若没有他们,妙峰也没有现在的领悟。”妙峰朝着妙运宽容地一笑。
妙运深深地埋下了头。
妙峰宁静地注视着木棉晶亮的眼睛,“对不起,那天在假山,我跟你说了那样的话,害你伤心了。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妙峰是个和尚,别看在庙里好像是多优秀的弟子,其实出了南无寺的门,妙峰就是一个废物。不懂人情世故,不会柴米油盐,如何能照顾好你呢?”
木棉摇摇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而且,师傅和空慈师叔培养我多年,我不想,也不能辜负他们,更不能辜负普渡我生的佛祖。所以,燕来只能对不起木棉妹妹了。因为只有牺牲燕来,才能成全妙峰。木棉可懂得?木棉可……怨妙峰负你?”
“木棉确实很生气,可是木棉不会怨,因为妙峰从来都不曾有负于我。”木棉擦干脸上的泪,坚定地说。
“其实,今日木棉是来向妙峰要一个答案的是吗?木棉想知道妙峰到底会选择佛祖还是木棉?”
木棉点点头。
“说来惭愧,妙峰从来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妙峰只愿随心而动,不会刻意去思虑什么。今日,若是师傅选我作为继承人,那么妙峰便是南无寺的下任掌门;若是妙运师兄不允,妙峰被逐出师门,便也甘愿做一个平凡人;若是木棉还愿意要我这条丧家犬,妙峰就与木棉当一对美满的恩爱夫妻;若是太后想要妙峰的命,妙峰自然也给得。只是可怜的木棉……”
木棉制止住妙峰将要说的话,笑中带泪,“妙峰,我只问你一句,你爱木棉吗?”
妙峰凝眉,沉静,缓缓地将木棉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吟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是啊,安得双全法。”木棉歪着脑袋,“没有双全法,妙峰又该如何选择呢?”
妙峰闭上眼睛,亲吻木棉小小的耳垂,“今生相伴,来世再惜。天涯路,只影向卿依。”
木棉甜甜一笑,两只玉璧紧紧搂住了妙峰。
日头右移,云影映地飘忽,散出万缕金光。
容阴华抿了口汝窑茶盏里的碧螺春,眼光略有点慵懒地瞄向稍远处深情相拥的二人,缓缓开口,“吴常爱,这也是时候了。告别的话让他俩留到阎王殿再说吧。可以请原太史令大人了。”
立时,吴常爱尖着嗓子喊道:“太后懿旨——原迁太史令宣读判词。”
一直在淡黄帷帐旁站着的原迁立马出列,接了懿旨,便走到高台中央,面朝万民,朗声道:“纵观四海,横视五湖,凡天下类吾等黎民无不承佛光普渡,帝后雨露,方可存一己之体,留万世之福,潇洒安然于这太平盛世。然,今出家弟子妙峰与俗家弟子沈木棉背叛佛门,辜负圣恩,做出有违风尚之事,实是罪大恶极。故,据《明道太史令法典》第四章第一百一十二条所规定,本官特判南无寺弟子妙峰削去僧籍,发配灵浮塔,终生为太祖皇帝守灵;平民沈木棉勾引圣僧,藏匿佛门,兹事体大,罪不容赦,本官特判其即刻处决——火刑。”
木棉身子一软,倒在妙峰怀里,她双目无神地呢喃着,“怎么办,妙峰?我们好像不能在一起了。”
妙峰眉目舒缓,丝毫不见惧色,“傻丫头,叫我燕来吧,我已经不是南无寺弟子了。”
“对不起……”木棉微弱地说。
“这世间,原本就没有‘对不起’这种说法,一切都只是恩债而已。许是上辈子我欠了你,所以你今生讨了回来。我只想,今生你能够欠我多一点,我对你付出多一点。这样,来世的我们还可以再纠缠,我还可以再遇到你,再爱上你。爱人之间,最怕两清。木棉,你说是不是?”
木棉的眼泪汹涌而出,她的贝齿狠狠地咬着嘴唇,连咬出了血都未曾有痛感。
在场的三位公主见了此情此景,都是双目含泪,最小的是璨甚至哭倒在她娘亲怀里。台下之人也无不唏嘘。
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然而在天下闻名的南无寺最神圣的大雄宝殿前,竟要实施最严厉的火刑,真是叫人心寒。
火架台上,大火冒出的滚滚浓烟只在霎时便湮没了木棉深蓝色的身影。
被两个红色羽林军人看守的妙峰目视着熊熊烈焰,轻语道:“木棉,别怕,我不会再丢下你了。等着我,我这就来了。”
两个羽林军人只觉跟前的妙峰有异,对视一眼,默契地放开禁锢妙峰的手,谁知妙峰的身子竟软弱无力地倒在地上。
众人一片哗然。
容阴华一个颜色递给吴常爱,吴常爱会意,立马上前探妙峰的鼻息。老眉一紧,低声说道:“回禀太后娘娘,妙峰和尚圆寂了。”
“他是怎么死的?”
“死意已定,气绝身亡。”吴常爱不紧不慢地答道。
容阴华叹息,叹息声几不可闻。
台下人声四起,皆叹服惋惜妙峰与木棉这一对痴情人。
圭小默使劲推开禁锢住她的韩孤过,“你们怎么那么绝情,没有一个人去救他们?你们不去,我去!”说着,已飞身向高台处。
“小默!”韩孤过抓了个空,俊眉一凝,“算了,这个麻烦精,索性我也上去,有难一起当了!”
曦皇阻拦不及,自己却被璎珞一道拉上了台,独留尘缘一人在人群里焦急观望,脸上还挂着未擦拭干净的泪珠儿。
圭小默和韩孤过一前一后没入灰蒙蒙的浓烟,再出来时,两人手中多了一个昏迷不醒的木棉。
圭小默流着泪照看并排躺在地上的妙峰、木棉二人,璎珞则在替他们诊脉。
“大胆!台上何人?竟敢惊扰圣驾,擅闯刑场……”红色羽林军话还没说完,就被韩孤过隔空一掌打下高台。
韩孤过面朝皇帝和太后,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清华城韩孤过拜见圣上、太后及各位小主。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及各位小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起来吧,孤过哥哥。”小皇帝安陵是真见到韩孤过后很是兴奋,竟不顾君臣礼仪,大庭广众之下跑下御座,亲自扶起了韩孤过,“孤过哥哥,你怎么那么久都没来皇宫看朕?每天对着些老夫子,闷都闷死了。”
韩孤过刚起身,小皇帝便被太后喊回了御座。
太后对韩孤过也甚是亲热,韩孤过与太后对于赦免木棉一事的讨论似乎也并非完全没有通融的余地。
再加上璎珞的机敏和巧舌如簧,鼓动起了全城百姓,百姓们也都感动于妙峰和木棉两人之间生死不渝的爱情,便一起闹腾起来要求赦免妙峰和木棉,场面一度失控。
最后纳什国年轻义气的国主也出来作为邻邦国家的代表,替妙峰和木棉请求皇帝太后的饶恕。
总之种种种种的联合发力之下,作为顽固保守势力的一党终于妥协了。太后最后令吴常爱宣告天下的版本是沈木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无论如何,木棉的命是保住了。
韩孤过放心地舒了口气,目光朝妙峰和木棉处看去。璎珞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示意他妙峰只是精神自我封闭导致的深度昏迷,并无大碍。
然而圭小默的眼神却让他心里一惊。小默……
圭小默勉强给了他一个浅浅的笑容后迅速埋下头,像是在躲避他目光透露的追问。
刚才韩孤过与皇室亲昵的一幕终是让她认清了,自己和他的差距。果真,他是天上孤月,而她不过是人间流浪的一直小野猫,却一直妄图得到他独一无二的垂怜。
更何况,刚才坐在太后身边,那个身份尊贵的小郡主,她的目光循着韩孤过的身影,紧紧追随……
她还能够不明白他之前一直以来的逃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