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殇无恙》锦书七七

40、痴人只道佛无情

　　晨光，清澈，温暖，感动。
　　尘缘站在门口，第一眼看到曦皇时，就是这种感觉。
　　阳光雨洒落至满是木屑木块的桌上，也洒落到曦皇的脸上。曦皇卷着衣袖，露出健壮的小臂，正专心致志地安装轮椅，这是轮椅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了。
　　“曦皇。”尘缘走到曦皇身边。
　　曦皇将轮椅放到地上，两手按在椅背上，看着尘缘，面色微阴，“你昨天很勇敢嘛，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吗？”
　　尘缘知道曦皇指的是昨天她替妙峰解围那件事，顿觉不好意思起来。确实，当众承认秽物是自己的，其实还是挺丢脸的一件事。尘缘现在想想，脸上都还是一片燥热。
　　“一个女孩子家的，安分点，不要学圭小默那样爱乱出头。”曦皇不客气地说。
　　“哈！”圭小默从门口跳进来，“说我坏话，被我听到喽。”
　　曦皇凑到尘缘耳边，轻道：“你信不信，圭小默出现了，孤过后脚就会到。”
　　尘缘自然明白，自从圭小默失忆疯傻以后，韩孤过因为心里内疚，对圭小默总是万般呵护，前后不离地照顾她，生怕她有个闪失。这样的韩孤过，连尘缘这个局外人都看着感动心酸，真不知道圭小默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
　　韩孤过出现在圭小默身边，打开一旁吵闹的圭小默，看向尘缘，“尘缘，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成菩萨就开始拯救弟子僧了？”
　　尘缘被韩孤过说得大窘，还好就在此时，尘缘的救星出现了。尘缘开心地拉过站在门边上的女子，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木棉姑娘。”
　　然后大家就看着这位叫木棉的小姑娘娇羞地向他们打招呼。木棉身上穿的僧袍毕竟是男子的尺寸，长长的衣袖在木棉跟大家挥手时翻了一段下来，露出细细的胳膊。
　　再然后，大家听尘缘讲完了妙峰和木棉的故事，神态各异。
　　很久以后，尘缘也跟雪景讲过他们的故事，雪景只是淡淡笑着，只是淡淡笑着。那是很久以后，很久以后经历过一夜忘忧的雪景啊……
　　很久以后，尘缘也跟圣曜讲过他们的故事，圣曜黑欧泊似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不同今日的冷漠，那是真正的冷漠无情啊……

　　尘缘推着轮椅，午后的阳光在他们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烧火师傅两只手在半空中疯傻地乱舞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很开心的样子。
　　漫步在阳光微风中，尘缘也是满面笑容，“老师傅原来这么喜欢出来晒太阳啊，那以后尘缘就天天带你出来晒太阳，好不好？”
　　烧火师傅没有听到身后的人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玩闹。
　　尘缘似乎想到什么，叹了口气，“不过我早晚是要走的。这样吧，到时候我求妙峰师傅和木棉来陪你晒太阳。他们心地那么好，一定会很乐意这么做的。”
　　说完这句话后，尘缘明显感觉到烧火师傅放低的手沉沉地顿了一下。
　　“怎么了？”尘缘担忧地上前问道。不看还好，看了倒让尘缘吓一大跳，“呀，手上好多血！”尘缘慌张地蹲下身，这才发现烧火师傅满是褶皱的手划出了一道大口子，许是被花丛边尖利的叶子刮的吧。只是这叶子怎么这么眼熟呢？
　　哦，尘缘记起来了。以前住在山上时，就常常会看见这种叶子。这叶子有毒，尘缘小时候还不少次被这叶子刺破手指呢。对了，这叶子既然有毒，那老师傅……
　　尘缘低头一看，果然，老师傅的伤口已开始泛紫，伤口周边轻微发肿，在他那双青筋暴露的手上，看起来尤为慎人。
　　尘缘心想着烧火师傅一定是很怕的，边安慰他说“没事的”便俯下身用嘴去吸裹烧火师傅手上长长的伤口，然后一口一口吸，一口一口吐，再一口一口吸，一口一口吐。
　　烧火师傅那双老眼瞪得老大，怎不知，天下竟会有这样的女子！又或许，他该是早已知晓的……
　　尘缘的脑海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那些年，一次，两次，三次，她也不记得是几次了。反正每次她被毒叶伤了，师傅都会亲自帮她把毒液吸出来，再用白手绢把她粗粗的小手指包好。
　　尘缘用白手绢将烧火师傅的手轻轻扎好。“我的师傅，也是个和尚，每次我受伤受委屈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安慰我的。他待我那么好，可是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老师傅，也许你更能体会我师傅的心境。你说，他会怪我吗？”尘缘看向烧火师傅的眼中浸满了眼泪。
　　烧火师傅将包得丑丑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尘缘肩上，算是一种安慰吧。
　　肩上传来一阵异常的灼热感，尘缘抬起眼眸，呆呆地望着烧火师傅。

　　这几天南无寺特别的忙，听说是为了准备一年一度的佛音大会。届时，不仅寺里常年闭关的大师会现身，各国德高望重的名僧会前来，连周边国家的王孙贵胄、官府政要也都会前来。而且佛音大会的主持，是由大荒朝的皇帝和当届住持共同担纲的。
　　此时的南无寺摒谢了所有香客的朝拜，但不要以为这样的南无寺会一片冷清，正相反，来来往往的工匠，管事做事的和尚，到处是装饰的花盆香草，涂墙的鎏金红漆，忙碌繁杂的气息充满了这个高贵的清修之地。
　　圭小默疯疯傻傻地在后院里乱逛，遇到个做事的人，抬着东西的人，就时不时上去鼓弄一番，好生惹人麻烦。
　　所以当一伙搬着盆景的和尚碰上迎面而来的圭小默时，立马吓得掉头就走，生怕被这个疯丫头缠住，再惹出一堆麻烦。只有一人在见到她时停下脚步，向她问了声好。
　　谁知圭小默的眼睛古灵精怪地转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注意，连忙撞开妙峰手中的花盆，神经兮兮地拉着他就跑起来。
　　妙峰明白圭小默要带他去干什么，他本无心去，但也没有挣扎。
　　在一座大大的假山后，这是南无寺此时不多的僻静之地。尘缘和韩孤过正在这里等着他们。
　　妙峰扫了一眼，向韩孤过和尘缘躬了个身，随后淡淡地说：“既然都已经来了，就现身吧。”
　　立时，从假山后缓慢踱出一个漂亮的女孩儿，深蓝色的宽领窄腰裙，大大的眼睛，笔挺的鼻梁把她圆圆的小脸衬得立体了许多。总而言之，就是那种第一面看到就会让人喜欢的长相。
　　说实话，木棉在穿僧服时，大家都没看出她打扮成女孩儿的样子这么招人喜欢。所以圭小默就死命让木棉穿一回女装去见妙峰，她说这样的话，妙峰一定会被迷得晕头转向，晕着晕着就跟木棉回家了也说不定。
　　尘缘在木棉肩上拍了一下，低头附在她耳边，“好好把握呀，木棉。”说完，就和大家一起离开了，留给妙峰和木棉单独相处的机会。
　　刚走到假山后面，圭小默蓦地停住脚步，低头叹了口气，嘴里呢喃着：“唉，他们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曦皇一直抱剑站在假山后面，听圭小默认真说了这样一句认真的话后，墨眉一凝，歪着头反问：“圭小默，你不是傻了吗？傻了也会有这么敏锐的感觉吗？”
　　圭小默一愣，连忙疯疯地哼哼唧唧，避过曦皇的追问，自己却偷眼朝韩孤过的方向瞄去。还好，韩孤过背对着他们，应该没听到曦皇说的话吧。
　　前面有一缕阳光照过来，圭小默仿佛看到了两张孤过的脸。她有一阵的恍惚。
　　假山的另一面，妙峰对着阳光静静站着，木棉一脸羞涩地看着妙峰，眼中充满了热切。
　　妙峰自然看得出木棉的真心，只是……
　　只是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妙峰，”木棉见妙峰迟迟不开口，看出了他的犹疑，索性自己开了口，“好不容易聚一次，我不想和你吵架。只是你这样子不理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妙峰盯着落到地平线上的夕阳，眼神平静，“木棉，你还记得世贤吗？就是我出家前的挚友，他人品端正，身世清白，且一直倾心于你。”
　　“你什么意思？”木棉本来听妙峰跟她讲话还很开心，听到后面，眸光逐渐黯淡下来，嘴唇微抖地问出这一句。
　　“叔父养我多年，待我如子，我自然希望他的女儿可以得到幸福。所以……所以……所以前几日我已写信给他老人家，由我做中间人，促成你和世贤一对好姻。我……我想你们一定会……”
　　“啪！”耳光声，响亮。
　　站在假山后的尘缘和圭小默一行人顿时僵在原地。
　　木棉落下的右手颤抖着，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沈燕来！真没想到，我沈木棉痴痴多年等待，等来的不是一个给我幸福的丈夫，倒是一个慷慨地送我幸福的媒人；等来的不是一个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倒是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好，好，好！不必，不必了！”
　　木棉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必劳烦你圣洁的妙峰师傅，尊贵的南无寺未来掌门人屈膝替卑微的我做媒人！你还是滚回你光明耀眼的西方极乐世界去吧！我沈木棉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纠缠于你。”木棉一把扯开发上绑着的兰花发带，狠狠地摔到地上，“从今以后我也再不需要这劳什子了，明儿个我就出家当尼姑去！”
　　妙峰一直静静听着木棉的谩骂，直到最后一句时，平静无波的眼中才显出一丝难得的惊慌。他伸手拉住意欲逃开的木棉，却被木棉狠心地反手甩掉。
　　木棉……妙峰叹息，无声地转身，看到尘缘和圭小默等人出现在他面前。妙峰并不惊讶，他早知道他们在假山后面。
　　“木棉伤心了。”尘缘对妙峰说。
　　“放心吧，她不会真得出家的。”妙峰淡淡地说。
　　尘缘慢慢走到妙峰面前，“我是说，妙峰，你怎么可以让她那么失望呢？”
　　妙峰隽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尘缘，你忘了吗？我是个出家人。遁入空门，早已与木棉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尘缘说不出话来，她也在佛门长大，她明白这句话的沉重。
　　然而圭小默却不懂，她是世中人，她只能理解木棉的感情。她上前狠狠推了妙峰一把，直把妙峰推得向后踉跄几步。
　　“小默。”韩孤过拉住了冲动的圭小默。
　　“善哉善哉，”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在静谧中响起，“痴人只道佛无情，岂知无情不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