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殇无恙》锦书七七

27、半卷忘字心中绕

　　天色微澜，刚从外面回来的雪景走进尘缘的小院，想确定一下尘缘的情况再回自己的屋中休息。没想到，他却看到尘缘一脸颓丧地坐在冰凉的石阶上。
　　雪景叹了口气，也坐到台阶上。他把尘缘搂入怀中，“怎么了？那么不开心。”
　　尘缘抬头望着雪景，眼中满是落寞，“雪景，昨晚，在种种种种的巧合之下，我见到了圣曜，我好像把他弄得很不开心。”尘缘怕雪景因为自己见圣曜而不开心，特意用了两个“种种”来表明事件的复杂性。
　　但雪景一听到“圣曜”二字，眉头还是一皱。雪景极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不悦，轻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清楚，我怎么帮你？”
　　尘缘仔细地观察着雪景的表情，确认他没有生气之后，便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雪景和盘托出。
　　雪景听完后一声不响，手肘放在膝上，手弯成拳状抵着脑袋，沉着双目遥望微亮的天空。
　　“嘿嘿，想什么呢？”尘缘往雪景脸前挥了挥手。
　　良久，雪景终于开口了，但他没有回答尘缘的问题，只是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尘缘，若是上天注定，你和他真的有缘，那么我想拦也拦不住。不过，就算只是为了我，请你也务必少与他交集。莫要最后，伤人伤己。”
　　尘缘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雪景，眸中充满了疑惑与思索。
　　“怎么了？觉得我很卑鄙？”雪景被看得有些不自然，“虽然，我也是为了自己，但是尘缘，听我的没错，我不会害你的，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找圣曜的麻烦。”
　　尘缘“呵呵”一笑，一把搂住雪景的脖颈，道：“雪景，你不用解释的。无论是因为什么都无所谓，尘缘永远相信雪景。”
　　雪景静静地没有答话，脸上展露的笑容仿佛此时冉冉升起的初阳般，温暖明媚。

　　这是来凌虚山庄后，六人第一次私密小聚餐，大家都显得相当兴奋，气氛十分欢愉。
　　只是每当韩孤过和圭小默说话时，圭小默总是故意不理他。韩孤过似乎也不介意，该跟圭小默说话时还是会说。只不过，他与圭小默谈的话题都是些正经事。所以，曦皇就常常说韩孤过不愧为未来清华城的一城之主，颇有大丈夫之气，胸怀磊落，不会斤斤计较。
　　可是璎珞却认为，不仅是因为话题必要，孤过同时也是故意跟小默靠近的。即使是他先想要离开，心里还是会有万分不舍。看来，孤过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啊，自己得找个机会问问他，帮他一把才行。
　　尘缘看着面前小碗中黑糊糊的一片，粘稠如泥浆，让她想起了当日的水怪，不禁心中一凛。她往下拽拽雪景的衣袖，低声问道：“哎，雪景，这碗里的是什么？好恶心啊。”
　　雪景看着尘缘皱着眉头一脸呆样，无奈地摇摇头，“还记得谪仙岛上的黑龟灵胶吗？这玩意儿和它差不多，就是级别低了点。毕竟是大陆，哪儿去找那么好的黑龟？”
　　尘缘低头扒着碗里的饭，嘴里咕囔着：“什么黑龟灵胶？谪仙岛上哪儿有这东西？瞎掰吧你就。”
　　雪景低头看着尘缘笑笑，这丫头，什么记性啊。
　　圭小默听到两人的谈话，好奇地试吃了一口黑龟灵胶，大赞道：“哇！尘缘，这么好吃的东西你都会忘记，实在是太糟蹋美食了。”
　　尘缘笑着看圭小默捣蛋的吃相，“这么好吃啊。雪景，我当时一定也很喜欢吃，对不对？”
　　雪景一愣，以为尘缘在开玩笑，道：“说什么呢，你当时一口没吃，都全翻我手上去了。”
　　没想到接着就是尘缘一愣，“全翻你手上去了？我想我应该是不小心的。雪景，当时没伤着你吧？”
　　雪景蔚蓝的海眸划过一丝惊诧，但是马上又恢复了正常，他淡淡地说道：“没有，一点都没有。”
　　听雪景如此说，尘缘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雪景看见尘缘的反应，面无表情地坐在她身边，心里莫名地出现一些不太好的奇怪念头。
　　坐在尘缘身旁的圭小默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时地冒出一两句或喜或气的话，把饭席上的人逗得笑声阵阵。
　　雪景缄默着，一言不发，偶尔会转过头凝神地望着尘缘，心事满怀。
　　“看什么呢你？”尘缘刚好抓到雪景愣神看她的样子，有点小尴尬。
　　雪景慢悠悠地道：“尘缘，姜汁沾到衣袖了。”
　　尘缘抬臂检查衣袖，顿时皱起眉头，“只能回去洗洗了。”
　　“尘缘在谪仙岛的时候一直用海水洗衣服，只可惜这里靠近山，没有海。”雪景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尘缘的眼睛。
　　“是吗？用海水洗衣服比较好是吗？但其实没有海水的话，用山泉也不错啊。”尘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雪景放在膝上的双手登时握紧，用努力压抑着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疏冷，问道；“尘缘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情景吗？”
　　尘缘一愣，手中夹着菜的筷子停滞在半空中。
　　圭小默听到旁边人聊的话题，顿时起了兴致，她嘻嘻哈哈地撺掇着尘缘快点讲给她听。被圭小默的大嗓门一嚷，整桌的人都朝尘缘这边看了过来。
　　可是无论圭小默如何软硬兼施，尘缘都一副怔怔的样子，说不出话。
　　雪景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和疑惑，慢慢地提点她，“尘缘，你忘了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奶奶的佛堂啊。”
　　尘缘呆呆地看着雪景，轻轻“嗯”了一声，“……是啊，在奶奶的佛堂。”
　　圭小默察觉到气氛的尴尬，连忙装作很兴奋的样子说：“噢，原来是……”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很重的“啪”地一声，椅子被踹翻在地，雪景寒气满面地疾步走出了房门。
　　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根本就不在佛堂，而是在海边！第一次在谪仙岛相见时，他就已经告诉过她衣服不能用海水洗，她又怎么可能用海水洗衣服呢？他错误地提点她，她倒是乖巧，一个不剩地照单全收啊。
　　尘缘默默地站起来，无力地用手掌拍了几下脑袋，委屈地低下了头。
　　室内如死寂一般，静默无声。

　　明明只隔着一座墙，可是这边的人过不去，那边的人又出不来。那不是墙啊，那是一条长长的鸿沟，横在你我之间。
　　一份月光，两相回望。
　　“何必在乎？”璎珞双手负在背后，看着天上皎洁月色，说道。
　　院子中夜风习习，“你若是我，也是同样。”
　　“既然在乎，就去问她，问她为何会忘记你们的过去。”璎珞敲敲灰白色的隔墙，“你只要越过这座墙，就可以触到她。”
　　雪景走近墙面，“真的就只是一座墙的距离吗？”
　　“不是墙难道是鸿沟？我家墙什么时候变鸿沟了？依我来看，你的心才是真正的鸿沟吧。”璎珞用折扇轻点雪景心脏所在之处。
　　“你不懂。”
　　“哼，我只要懂你会为你今天的行为而后悔就够了。”璎珞不客气地说。
　　“你什么意思？”雪景转头看向站在身侧的璎珞。
　　“没什么意思。今天你负气而去后，尘缘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她痛苦，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因为想不起来。”璎珞走出院门，气质淡然，“雪景，我想，你得好好检查检查尘缘的身体了。”
　　雪景海眸中微波轻颤，似乎想到什么。确实，飒露彻也曾说过，“是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而不是没有任何问题。”言犹在耳，那么如今，问题终于要浮出水面了吗？
　　“雪景，是时候放下你的少爷架子了，好好照顾她，好好疼爱她。要知道，尘缘能给你的时间，并没有你相像中的那么多。”
　　雪景在原地怔了良久，突然像发疯一般地对着空空的院门大嚷：“我不会让尘缘有事！”
　　一个飞影，雪景已然站在尘缘面前了。
　　“雪景，”尘缘看着眼前人，心内一阵酸涩，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我实在是想不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还有我们之间的好多，好多事……”
　　不待尘缘说完，雪景就把她紧紧搂入怀中，将微红的眼眶藏在尘缘颈间。
　　但是尘缘还是能感受到雪景的心在剧烈地起伏，她能感受到雪景心中浓浓的悲伤。尘缘轻抚雪景的背，声音柔和地如一阵春风，“没事的，尘缘会一直陪着你的。”
　　好，只要你一直陪着我，我就会没事。

　　飒露彻迎着月光，迎着夜风，孤寂地伫立于楼顶之上，默默地注视着地上的一对玉人。紫眸流光，重瞳叠影，即使皎洁如月光，也无法化开他眼中积沉的忧伤。
　　是雪景连夜急召他回来的。其实他从未离开过大陆，因为他清楚尘缘的身体，雪景马上就会有需要他的地方。若是他果真回了谪仙岛，那么等他来了，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若是尘缘因为自己来迟而出事，雪景一定会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听自己的话。
　　他只是，不想让雪景后悔。

　　“也就是说，从你在洗澡的时候摔倒，我冲动之下进去救你的那天晚上之前的事，你全部都不记得了？”
　　尘缘点了点头。
　　是吗？那天晚上，他趁她睡着的时候，曾偷偷问过她一个问题。
　　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
　　尘缘，可愿？
　　可怨，你却忘了。
　　“其实这两天我就已经意识到，我渐渐地在忘记一些事情。发生得越早的事情，忘得也越快。我想，以后，我会一点一点地忘记后来发生的事。”尘缘的眼泪在眼眶打转，“雪景，会有这么一天，我把你彻底忘记吗？”
　　“不会的，傻瓜，你遗忘的速度不快，而且还是按时间顺序来的。只要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你就一定不会忘了我。”雪景说着不在乎的话，可是心却抽搐得厉害。他明白的，若是照尘缘这种遗忘的进度，他们两个之间根本就剩不了多少回忆，根本就无法拥有完整的“曾经”。如果失去了这一切，那么日后的尘缘，还会有多爱自己呢？
　　可是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软弱，不能在尘缘面前崩溃，否则尘缘一定会挺不住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尘缘只会忘了与我有关的事？”雪景大摔屋里的东西，桌椅翻倒，珠翠玉瓷碎了一地，灯罩滚落至地上，烛台上只有烛火还在脆弱地摇曳着，在墙上拉出了一簇簇昏暗的鬼影。
　　飒露彻漠然地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发狂的雪景，崩溃的雪景，失去理性的雪景，紫眸中暗影绰绰。
　　“飒露彻，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雪景发狠地抓着飒露彻的肩膀，任意地发着他的疯。
　　没有办法，这世间，他只有在飒露彻面前，才能崩溃，才能发狂，才能放肆，才能软弱，才能哭泣，才能怨恨，才能任性，才能嫉妒，才能拥有一切正常人拥有而他作为谪仙岛的守护者，作为龙神之盟的继承人所不能拥有的人间至情。
　　飒露彻比雪景高出半个头，此时他就如雪景的哥哥一般，弯下身子，用自己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替雪景拭去脸上的泪。“雪景，慢慢听我说。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水劫’吧。水属性的尘缘溺水，是命运之神给她开启了一道命运之门，这是她日后生命轨迹的初始之地。而你，作为同为水属性的拥有者，并且是一个极其强大的水属性拥有者，在尘缘一生的命运中，你都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上天选择了你，去完成一个我们都不清楚的使命。这就是命运，雪景，我和你都无可奈何的命运。”
　　“如果可以永远和尘缘幸福地在一起，我宁愿放弃这个可有可无的水属性。”良久，雪景轻轻地说。他没有再叫嚣，因为他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已经被这可怕的命运抽走了。
　　“如果放弃水属性你就可以永远幸福，那我就算牺牲自己的所有也会帮你达成心愿。”飒露彻的声音几不可闻，“但是，雪景，这可能吗？”
　　“彻，今晚你陪我睡吧。”雪景疲惫地仰倒在床上，把自己和被子胡乱地裹在一起，合上双目，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飒露彻斜倚着床栏，静静地俯望着哭累了就睡的雪景，好像个孩子一般。
　　这，是一个别人从未见过的西夜雪景。
　　这，也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