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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美人如花隔云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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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祭过后,便是春社日,在春社这一日,皇帝照例得亲自下田耕作,以求今年五谷丰登,天下大收,天子亲耕之前,天监处的星象官必将进行严密的天象观测,待得出是大好的天气后,皇帝方才在那一日下田耕作,不巧的是,天有不测风云,正是这一天却下起了瓢泼大雨,那雨甚是急促,铺天盖地而来,哗啦啦的砸地有声,都城的楼台亭阁,山山水水,莫不笼罩在迷蒙的大雨中,全然失去了踪迹。
那雨来得怪异,更是来得突然,事先半点征兆也没有,就从那阳光遍布的天空扑下,把正在田间驱赶水牛的□□皇帝李成业淋了个落汤鸡,天空数道闪电掠过,噼啪几声响雷过后,李成业手中的耕牛忽地发起狂来,一下便红了眼睛,凶神恶煞的挣脱缰绳,甩开腿就朝靠它最近的李成业踩去,眼看那两只锋如利刃的牛角已经逼近李成业的咽喉了,数丈之外的侍卫已然救驾不及,这时却飞起两条人影,一人身形比那闪电更快,一脚就踢向那耕牛的头颅,气势凌厉的逼退了耕牛的攻势,另外一人随后赶至,掌中剑寒光一闪,一剑就刺中了耕牛的要害,大团大团的水气中,那条经过层层筛选,又受过高僧启福的天子耕牛,圆睁着一双怒目,缓缓的倒在了糯软的田地中,殷红的鲜血倾泻了一地,粘稠的血液被雨水高高的溅起,瞬间就被扩散开来,仿佛一个狠狠的狞笑,狰狰的淌满了一地。
春社日天子亲耕,耕牛发狂,血溅田地,仍凶兆,大大的凶兆。
占卜师断言,□□皇庭有阴柔之灾,女子祸国之乱。
一瞬时,李成业接连赐死了自己最宠爱的五名嫔妃,并且终止了当年的秀女之选,下诏所有的李姓皇族宗亲,当年的嫁娶之事,一概推迟一年,违者斩立决。
那五名嫔妃之死,虽然暂时消除了皇宫内院的恐慌,可那场从春社日降下的雨,却给□□带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水灾,那雨接连下了五天五夜,激烈的雨水引发了山洪暴发,江面高涨,年久失修的大汾河在一夜间决堤而下,携带着滚滚洪涛,一泻千里,把靠河的两省几乎夷为平地,一时之间,几十万民众失去了家园,沦为了灾民,大河两岸,哀嚎一片,死伤无数,朝廷紧急拨发赈灾钱粮,又派得力官员,前往督促救灾,可这一切却无法拯救灾民于水火之中,只能让他们在天灾之后,又经历了一场更为残酷的人祸——
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一层接一层的盘剥朝廷拨发下来的赈灾钱粮,最后落到灾民手中的,几乎为零,这一场人祸,比那场天灾更甚,因饥荒死亡的无辜百姓随处可见,大水过后的村庄城镇一片废墟,白骨千里,惨绝人寰都不足以形容百姓之苦,范文英虽然身为兵部尚书,天灾人祸本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可一向忧民的他深知官场的黑暗,因此日夜茶饭不思,只连连上书,聊表百姓之难,以求朝廷派出廉洁英明之人,真正化解这场灾祸,无奈以大皇子李政为首的贪官污吏们,屡屡对他进行阻扰,他这一腔为民之心几番化为乌有,内心郁结之下,居然一病不起,他膝下无儿无女,暂住他家的洛雁书最是体贴,几乎衣不解带的悉心照料他,有了她的照顾,范文英的病情很快便有了起色,这一日黄昏,他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伯父,你大病未愈,怎能下床呢?还是快些躺回去吧!”端着药汤进门的洛雁书,一眼便瞥见形容憔悴的范文英伫立在窗前,正遥望着屋外的细雨叹气,她见状后连忙搁下药碗,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范文英,重新将他安置在了被褥中,范文英一脸慈爱的看着她,感慨连连道:“你这孩子,有了你的细心照顾,只怕阎王爷还得多等我几年呢。”
洛雁书有心逗他一笑,于是扮了个鬼脸,故作老气横秋道:“孤,是地下冥府的阎罗王,今见都城范尚书范老先生有违医者之言,擅自下地走动,故而特谕,罚他再活一百年。”她学得有模有样,形神皆备,当即就逗得范文英哈哈大笑,他一阵大笑过后,心中的浊气顿时一扫而空,那病也随之消去了大半:“唉!这下舒坦多了,雁书啊!你可真是老夫的一剂良药啊!”
洛雁书浅笑嫣然,将药碗送至范文英跟前道:“我这剂药伯父吃了,可这一剂药你还得吃下去方才大安啊。”
喝过药后,范文英忽地想起燕雨来,他急急道:“老夫病了这许多日,你姐姐没有出什么岔子吧?”
洛雁书摇头回答道:“没有,姐姐前些日子跟砚石洛家幸存的人走得近了些,但那些人被朝廷抓获后,姐姐也引起朝廷鹰犬的注意,如今正借礼佛之名避让在崇光寺中,可能得多待时日才能下山。”
范文英这才放下心来:“如此就好,我最是担心她,她心中的仇恨之火太旺,恨不得一口气就把仇人杀个干净,所以时常莽撞行事,你们好不容易从洛家的灭门之灾中逃脱出来,且身份隐蔽,又身负重任,所以得作长远之计,急不在这一时。”
洛雁书敛色道:“雁书一定谨记伯父的教导。”
窗外正下着蒙蒙小雨,范文英触景生情,心中又是一疴:“这大雨刚歇,小雨又起,只怕灾地的百姓更要遭殃了。”念及此处,他不由恨恨道:“皇帝派李政手下的那帮耗子去震灾,明明是灾上加灾啊。”
洛雁书也是面露忧色:“难道朝廷就没有一个正直敢言的人吗?”
范文英顿了顿,颇有些为难道:“那五皇子和清南王崔一醉倒是可以担当此任,也是唯一可以与大皇子李政相抗衡的人,无奈他们几番请任,都被皇帝推了回去,李成业昏庸无道,用人不当,这是由来已久的事,但那大皇子李政更是可恶,此人阴险狡诈,贪得无厌,朝廷一日有他,天下一日不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洛雁书忽地一掌击在床沿上,恨恨道:“反正我与李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干脆先拿李政那厮开刀,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他,即可报我洛家之仇,又可替这个天下除去一大的祸害,我们行走江湖的人,讲的就是行侠仗义这个理。”
她看起来丝毫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倒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得出此番结论,范文英掌中一凉,直被她吓得脸色发白:“雁书,你可不要吓老夫,且不说大皇子身边高手如云,你能不能杀得了他,就说你肩上的重担,也不容许你如此冒险啊!”
洛雁书呆滞了片刻,最后才一声长叹:“伯父,雁书错了。”
范文英正色道:“你知道错了就好,雁书,现在你已经不是那个飘荡江湖的洛雁书了,江湖上的那些规矩,对我们一点用也没有,当年洛家遭难时,我作为你父亲一手提拔的门生,本想与洛家共赴刑场,可你父亲却不让我这样做,他要我活着照顾你们姐妹俩,以谋日后的大计,为了取得李成业的信任,你父亲逼着我向李成业透露你两位堂哥的藏身之地,我宁死不从,却被你父亲掌掴在地,并且以死相逼,没有办法,最后我只能答应你父亲的要求,出卖了你的两位堂哥,以他们的死换得了我的周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心至今还在悲,还在痛啊!若不是看在你们姐妹的面上,我哪能活得到今天,你和你姐姐若是一时逞强,白白送了性命,你对得起你父亲的一番苦心吗?”
话说到最后,范文英已经是泣不成声,老泪纵横,洛雁书膝下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强自忍住眼泪道:“伯父,雁书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范文英连忙扶起她,一拭眼泪道:“你宅心仁厚,心系天下苍生,仍是你们砚石洛家一贯的风范,洛家人岂可在百姓有难时避退一方,你身负高乘武功,又无功名之累,理应站出来为百姓做些事,但是,万事得以自己的周全为先,我跟你提起当年的往事就是要你记住这一点,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可你得保住你自己。”
洛雁书心中一喜,复又跪倒在地,郑重道:“多谢伯父体恤,雁书在此发誓,决不会辱没砚石洛家的名声,待雁书把那一帮贪官污吏搅得浑水朝天后,一定会全身以退,头发也不少一根的来见伯父。”
那小雨一下就是十多天,就在汾河两岸的大小官员中饱私囊,大发水灾之财时,一名神秘白衣女子的出现,瞬间就成了他们的噩梦,那日清晨,汾州一帮大小官吏本来约好在巡抚张疏财家看戏,岂料客人都到齐了,可主人却还是不见踪影,大家也不着急,只是会意一笑,谁都知道张大人新纳了一名千娇百媚的妾,芙蓉帐内暖春宵,起得晚一些也是在情理的事,哪知都日上中午了,张大人却还是没有露面,有人隐隐觉得情况不妙,便催促张府的管家去看一看,这一看可不得了,那管家一声尖叫,紧接着夺门而出,原来,原来张大人被人一剑穿心,早已死去多时,而那名千娇百媚的妾,也被人严严实实的捆在床上,叫棉絮堵住了嘴,众人七手八脚的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又扯掉她嘴里的棉絮,还不等旁人问她的话,那小妾就抢着开口了:“她要我带话给你们,还说如果我说得不够清楚的话,她就会杀了我,各位大人,你们可要听仔细我的话了,她说,要你们把贪污得来的赈灾钱粮全部都还给老百姓,若是不从,或是等她来取,就是你们丧命之时。”
众人无不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大的问道:“她是谁?是何模样?”
那小妾哆嗦道:“她是一个女人,穿白衣服的女人,她用面巾蒙着脸,我哪里看得到她的模样啊。”
就是这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形如鬼魅般穿梭在汾州和焦城之间,搅得这一帮贪官吓破了胆,起先那些官员根本就不信那小妾的话,到嘴的好处谁甘心吐出去呢?只是加强了各自府上的戒备,谁知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一连三日,又有三名朝廷命官丧生在她手中,而且那些府上彻夜戒备着的侍卫根本连她的人影都没有见着,这一下就有一些人信了,有二名官员试探着割痛舍弃了一部分财物,在城外开了几家粥厂接济灾民,当夜那女子就拜访了他们,依旧是一身白衣似雪,她一剑削去了这两名官员的右耳,微笑道:“本来想取尔等狗命,看在你们有改过之心的分上,先收了你们的一只耳朵,若明日还不把全部所得吐出来,那么,你们还得死在我的剑下。”
那两名官员哪敢不从,第二日就把自己所有贪赃枉法得来的不义之财悉数都散了出去,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比起钱财来,当然是自己的性命重要了,一时之间,汾河两岸大大小小的贪官们无不争破了头散财,他们争先恐后的拿出钱财来安置灾民,接济百姓,只怕自己比别人迟了一步,惹恼了那名白衣女子,枉送了卿卿小命。
这名神秘的白衣女子,成了汾河两岸百姓心目中的神,甚至还有许多的人捏了她的泥像,日夜为她供奉香火,当洛雁书在一个夜晚,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窜入一户农家时,正好看到了那家人为她捏的泥像,烧的香,供奉的果品,她也老实不客气的拿起了那些果品,半掀面纱,吃了个饱,反正是供奉给她的,吃了也不为过啊!再看看那尊泥塑,不由得叹气道:“唉!怎么把我捏得这么丑呢?”她到底是年轻,虽然历经了沧桑世事,但还是保留着几分少女的童心,这时顽皮心一起,当即就摸出佩刀来,把那尊泥塑修整得秀丽可人后才放手,转而自言自语道:“这样才比较像我吗。”想了想还是不甘心,于是洋洋洒洒的留了几句话在那农户的墙壁上,意思就是说希望别人把她的泥像雕得好看些,做完了这一切后,她终于满意了,她一满意,一个朗朗的笑声旋即就随着夜风飘进了她的耳朵,这个忽然出现的笑声,全然是一幅快乐得不得了的样子,想来它的主人必定是非常非常的开心了。
他开心,洛雁书可不开心,她掌中剑一扬,叱道:“是谁?”
这几日来,洛雁书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就在她杀掉张巡抚的那个晚上,那人好像也在场,他们就这样碰上了,于是,自那晚后,那人就跟在了她身后,洛雁书的轻功已经是顶尖的了,那人的轻功更是已入化境,他才是真正的形如鬼魅,动若闪电,洛雁书明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可偏偏却连他的影子都摸不到,起先她心中大为不安,可是很快她便发现,这人对她没有恶意,甚至数次对她加以援手,虽则如此,但被一个人一天到晚的跟着,这种滋味可不大好,所以,洛雁书当即就下了决心,无论这人是敌是友,是人是鬼,今晚她一定得把他揪出来——
“我是姑娘的一位故人。”那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如四处涌动的泉水叮当作响:“姑娘难道忘了,沙漠外的那个小镇,我请你喝了一杯桑落酒。”
洛雁书大为吃惊:“是你!被我偷了钱的那位先生?”
那人笑得更开心了,他的身形快得不可思议,洛雁书只感觉到一股甘中带冽的气味旋转在她的四周,就是看不见他的人:“姑娘还记得在下,真是太好了!那日我在张巡抚的家中,你比我抢先一步下了手,我一看姑娘的身形便知,姑娘从塞外回来了。”
洛雁书正要说话,那人忽地低低的嘘了一声:“追捕你的官兵来了?你站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我先帮你引开他们。”
下一刻,那股气味便消失了,洛雁书只听见外面有官兵的声音响起:“在那里,她在那里,快追啊!”
等脚步声一一消失后,洛雁书高兴的一跺脚道:“好容易才甩开你,你还让我站在这里不动等你回来,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话一说完,她立马就如火烧屁股般,心急火燎的跃身而起,在几个纵身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等那个男子匆匆赶回时,朴实的农舍中,哪里还找得到她的身影,那男子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慢慢的执起了那尊泥塑,他修长的手指轻柔的抚过那泥塑的脸,清越的声音叹息般响起:“你到底是谁呢?”
由于死去的人都是朝廷命官,这几起在汾河两岸发生的离奇命案,立即便被留守汾城的钦差大臣以八百里加急,封卷送往了都城,直达天子李成业手中,那留守汾城的钦差大臣,便是皇帝派往灾区赈灾的官员,他原本就是大皇子李政的心腹,故而在上表的奏折中,对一干官员贪赃枉法的事只字不提,只大肆渲染那白衣女子的心狠手辣,藐视朝廷,无故法纪,直看得那李成业勃然大怒:“想不到我堂堂□□,居然有此等妖女,不对她加以刑典,如何正我朝法纪。”
他余怒未消,忽地想起那占卜师所占之卦:阴柔之灾,女子祸国之乱。顿时心中更是警铃大作,原本想随意派一人前往的念头随之便打消得无影无踪,念及那钦差大臣对那白衣女子武功的渲染,他只能想起两个人来,这两人就是那日在牛角下救出他性命的五皇子李麟和清南王崔一醉——
李成业朗声道:“李麟,崔一醉接旨。”
李麟应声而出,紧接着,崔王爷也站了出来,躬身道:“臣代臣子恭听圣谕。”
李成业目不斜视:“孤着你们二人,火速赶往汾州,捉拿那妖女,务必将其缉拿归案。”
李麟长眉一扬:“臣遵旨。”
崔王爷心中着急,原来他的儿子崔一醉数日前忽地不见了踪迹,四处派人寻找也找不到,如今下落不明,又有圣旨颁下,叫他如何不急,但再怎么急也得接旨啊,所以当下只得恭敬道:“臣遵旨。”
身畔绿草如茵,黄莺在苍翠的枝条间鸣啼穿梭,李麟在自家园林中长身玉立,仔细的倾听着暗探向他报告那女子在汾城和焦州的轰烈事迹,笑容不时自他的唇边飞过:“倒是一名奇女子。”
那钦差大臣只能唬弄住他的父王,想瞒他可万万不能,他派出的暗探,遍布□□的各州各府,底下一有风吹草动便会到达他的视听中,等那暗探讲到一名农夫在自家的祠堂中发现那女子的留书,并且发现那女子把自己的雕像改成一名美女时,李麟一下忍俊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欢笑过后,那神情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神往来:“这样的妙女子,她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