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吴泪

9、山回路转又见君

　　路边是无数迎风飘荡的宫柳，水上是随波逐流的方舟，烟雨凄迷中，崔一醉一身玄衣，策马奔腾在江堤之上，那细雨丝丝裹下，带着几分羞怯，又带着几分急不可耐，一缕一缕的朝他的身体黏了过去，这样淡薄的雨帘，恰似一层雾，朦胧了天地间的一切，也朦胧了崔一醉的眼，父亲的舆轿就停在长堤的凉亭中，那样一种朱红的赤色，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突兀跃进崔一醉的眼中，在这样苍翠素净的湖光春色中，乍眼得惊人。
　　崔一醉勒住缰绳，飞身下马，对长亭中须发飘飘的父亲躬身道：“父王。”
　　崔王爷一动也不动，只给崔一醉一个岩石般的背影，崔一醉上前几步，再次躬身道：“父王，孩儿回来了。”
　　崔王爷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倏地掉过头去，压抑着满腔的怒火道：“一醉，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你还想在外面浪荡多久？”
　　面对父亲的责问，崔一醉依然平静如初：“父亲的话孩儿都记得，孩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崔王爷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一只手哆嗦着，只是指着崔一醉，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为父多说无益，你下去吧，准备行装去汾州，皇上下旨，要你跟随五皇子，前往汾州捉拿那妖女。”
　　崔一醉不解道：“妖女？”
　　崔王爷意味深长的一笑：“别跟父王说你不知道，你在汾州待的日子也不算短。”
　　崔一醉轻闲道：“父王下次若是想派人跟着孩儿，一定要找个功夫好一点的，省得孩儿每次都得等着他来跟踪我，虽然我一等再等，可他到底还是把我给跟丢了。”
　　崔王爷答得倒也快：“你的话父王记住了，不过，他的武功已经是父王身边最好的了；闲话不说了，这次你奉旨去汾州，好好当差吧！父王知道，以你的身手，要拿下那妖女简直是易如反掌，你去吧！”
　　在渺渺烟雨中，这里的湖面碧波荡漾，好似一泓多情的眼波在顾盼生辉，崔一醉心中一柔，不觉静静的笑了：“孩儿一定会找到她的。”

　　汾州自古以来就是美酒之地，佳酿之乡，虽则蒙受大灾，可城内却还是城郭如旧，处处酒旗招展，加之五皇子李麟和清南王崔一醉即将到此查案，先任的钦差大人早就着令军士，驱逐所有滞留城内的灾民，只余一副表面的繁荣，糜烂的伫立在那里，强自硬撑着，只等一双清明之手，一把扯下它丑恶的外衣，露出其中累累白骨来。
　　那皇家威仪就是与寻常的封疆大吏不同，其间的气势与威严，简直让人不敢逼视，壅道之上的仪仗銮驾，远远的迤逦而来，两旁皆是铁甲在身武器在握的扈从军列，那样多的人铿锵而过，那样多的马蹄踏下，车轮滚过，街道却仍旧是无声，寻常的百姓早就被撵开，就连两旁的酒楼商铺，也没有一个人敢探出头来张望，只有洛雁书作贵族公子打扮，从客栈半敞着的窗子朝外望了一眼，最后淡淡的一笑：“我好大的面子，居然惹上这样两位人物来抓我。”
　　她的目光灿若明月，心中更是澄净一片，她知道，这一次，真正的对手来了！与汾州城里的那些酒囊饭袋不同，这两个人若是想置她于死地，实在是太容易了，而且，恐怕她现在想逃都来不及了，既然不能逃，既然他们迟早都得碰面，倒不如就来个置之死地而后生，浅笑嫣然的调戏这两个人一番，谁会输得更惨淡，还不一定呢？
　　如果实在避不过，那就一战定输赢！他若对她下手，那么就是他赢了！他若下不了手，那么就是他输！
　　长长的仪仗队过后，仿佛熟睡过去的街道终于慢慢醒转了，外面重新人声鼎沸起来，洛雁书手执茶壶，慢条斯理的斟了一盏茶，正细细品尝时，门外忽地传来敲门声，一声重一声轻，正是她与范文英定下的暗号，门一开，一个瘦长小子出现在洛雁书面前，洛雁书问他：“你有何事？”
　　那人掏出一副画，陪笑道：“公子爷想要画吗？前朝名家的真迹。”
　　洛雁书柔美的嘴唇高高的扬起：“闲来无事，看一看也无妨。”
　　待关上房门后，那瘦长小子忙道：“尚书大人要小的接小姐去别舍，暂且避祸。”
　　洛雁书依旧执着茶杯，晃动着杯中的茶水道：“你回去告诉伯父，就请他放宽心，我既然来得了，就一定可以全身已退。”
　　那瘦长小子挠着头道：“小姐的话，倒让大人猜着了，大人说了，虽然如此，还是万事小心为好。”
　　洛雁书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这画我看不上眼，你可以走了。”

　　一张短笺平铺在明如镜台的大理石桌上，被窗外吹来的风扬起又落下，李麟此刻就坐在那桌子前，含笑看着那短笺上留下的笔迹，那字极为清丽飘逸，隐约蕴藏着一股英挺之气：吾看中尔项上之人头，今夜当踏雨来取，子时过后，便是尔登极乐世界之时，恭之喜之！
　　这短笺的落款处，只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只振翅飞翔的大雁，抑制不住的笑意一分接一分的从李麟的眼中溢了出来，他捏住那张短笺道：“她在向我们示威！”
　　崔一醉接过一看，依旧只是和煦一笑：“她根本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汾城也是细雨缠绵，沙沙有声的打在屋外的美人蕉上，李麟伸出手去，接了一掬雨水，他这样的悠闲散漫，看不见半分皇家重臣的模样：“你说，她今晚会来吗？”
　　崔一醉笑得别有深意：“她一定会来的。”
　　先前的那位钦差大人远远的立在一旁，想插嘴又不敢逾越，他就是那短笺上所提的登极乐世界之人，那白衣女子胆大妄为，居然敢动天子近臣的主意，他又是恐慌又是庆幸，恐慌的是怕那女子最后真的砍了他的脑袋，庆幸的是有两位王爷在此，他大概是性命无忧了，李麟远远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刘大人不必候在此处，先行退下吧！”
　　姓刘的钦差大人欲言又止，但见李麟目露寒光，到底还是不敢造次，只躬身行礼道：“下臣告退。”
　　他一走，李麟便招呼崔一醉坐了下来，他们的目光在空中对接了许久，仿佛都有话要说，屋内如此的安静，只听得见雨飘落的声音，李麟最后却只道：“反正时间还早，我们不妨对饮几盅，如何？”
　　崔一醉点头道：“如此甚好。”
　　酒，自然是好酒，盛酒的器皿更是妙不可言，那一对白玉杯，拥簇着一只妙手雕就的玉壶，晶莹而滑润，极具妍态，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李麟看了看，不由得叹气道：“这刘大人倒真是会享受，以他的俸禄，哪里供得起这等奢靡之物，像他这般贪官污吏，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崔一醉隐隐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正打算顺水推舟时，花园外忽地响起一个惊恐的声音：“快，快追，别让那妖女逃了！”
　　与此同时，西边树林中，几只飞鸟受惊飞起，扑腾着四散而去，李麟与崔一醉快速的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掠起身来，毫不犹豫的直奔西边丛林而去，他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崔一醉的轻功更是独步天下，他比李麟先一步冲进绿荫遮蔽的灌木丛中，一眼便看见那道翩然的白影，正轻快的飞跃在株株大树之上，往更远的密林躲去，要追上她，对崔一醉而言，实在是太简单了，可他有心放她走，所以瞬时便放慢了身形，等那道白影倏地窜入密林深处不见了时，李麟也跟上来了，他看了一眼崔一醉，不敢置信道：“连你也追不上她？”
　　崔一醉豁达一笑：“再怎么高深的轻功，也并非无往不胜。”
　　说话间，一队大内统率侍卫已经奔了过来，李麟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侍卫头领上前一步，噤若寒蝉道：“启禀王爷，臣等无能，让刘大人中了那妖女的毒手。”
　　李麟惊问：“死了？”
　　那侍卫头领冷汗淋淋道：“还没有，那妖女不知对刘大人使了何等毒药，刘大人现在只是，只是痛苦得在地上打滚。”
　　早有人上前一步，替李麟和崔一醉撑起了雨伞，李麟疑惑道：“她这一手，可与她往日的风格不符啊？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崔一醉也是不得其解：“也许，是我们的到来迫使她改变了战术。”转而又道：“我们只想着在夜里加强防备，谁料她忽地在白天出现，大大的钻了我们一个空子。”
　　李麟仰天叹息道：“还没有交手，她便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我真是对她越来越有兴趣了。”
　　他们在一帮侍卫的前后拥簇下，急急的返回了别馆，青石铺就的花园小径被雨水冲刷得油然发亮，人一踏上去，衣角的影子便会投射其上，李麟疾步的走着，长袍被风吹得四处飘荡，隔得很远，那刘钦差凄厉的惨叫声便杀猪般传来：“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门一推开，一眼就能看见刘姓钦差扭曲着翻滚在地，一张老脸微微的泛着紫色，他看起来十分的痛苦，一直倒在地上不停的打着滚，几个军士都控制不住他，崔一醉上前一步，倏地点了他几处大穴，只听那刘姓钦差闷哼了两声，旋即就软绵绵的趴了下去，再也不抢天喊地了，直径就昏死了过去——
　　崔一醉执起他的手，又检查了他的舌苔，最后才道：“刘大人中的是安息毒，此种毒药出自于塞外番邦，中毒之人最明显的症状就是经脉肿胀，全身抽搐，若没有解药，可能活不过十个时辰。”
　　李麟点头道：“对安息毒我也略知一二，据闻这种毒药有一百多种配方，而每种配方的解药又不尽相同，除了使毒者本人，无人能解这种毒，不知清南王可有办法解了此毒？”
　　崔一醉摇头道：“我的方法只能让刘钦差多活三四个时辰，如果使毒之人不拿出解药，刘大人绝对熬不过今夜子时。”
　　忽然想起那女子留书的内容：子时过后，便是尔登极乐世界之时，恭之喜之！李麟不禁苦笑道：“想不到你还真是信守承诺啊！”

　　到了夜里，缠绵绯则了许多天的小雨却忽地停歇了，雨后深黑的天幕，忽地钻出几点朦胧的星辰，那几点微弱的星光，幽冷的闪烁在汾州城的上空，像女子楚楚动人的眼眸。
　　时间已近子时，刘钦差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可那白衣女子却还是踪迹全无，派出去巡查的大批军士便如无头苍蝇般，徒劳的把整个汾城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别说是那个白衣女子了，就连穿白衣的男子也没有摸到一个，夜越来越深，李麟与崔一醉却无心睡眠，李麟站在烛光前若有所思，一行一行的烛泪映入他的眼帘，缓缓的流向了烛台，他脑海中忽地灵机一动，瞬时便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手，吩咐道：“彻底搜查这座别馆，最好连老鼠洞都不要放过。”
　　明晃晃的松明火炬刹那间把李麟居住的别馆照得亮如白昼，轻甲束身的兵士蚁行般穿梭在别馆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屋脊也有人在盘查，寂静的夜里，隐藏在这别馆中的洛雁书倏地被惊动了，眼前的别馆亮得灼人，四处都是憧憧的人影，她是再也藏不下去了，她咬牙切齿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什么鬼话？”
　　这次搜查的队形，密集如一张网，让洛雁书躲也躲不得，出也出不去，有好几次她都差一点被人发现了，亏得她反应快，轻功了得才得以脱险，正当她如上窜下跳的兔子般四处闪躲时，蓦地发现一处房屋虽然戒备森严，但却没有兵士在盘查，她慌不择路，无奈之下只得足一点，轻飘飘的就朝那处房屋猫了过去，她万分小心的避开了层层把守的士兵进入了内院，等她躲入一棵美人蕉下时，背脊已然渗出了一层冷汗。
　　夜里风声急促，呼啦啦的吹卷着这内院中的每一株花，每一棵草，洛雁书闻着花草被雨水侵蚀后发出的浓郁湿气，正打算换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藏身时，头顶原本紧闭着的窗户忽地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了，她猝不及防，电光火石间就撞上了那人的眼睛——
　　屋檐上的积水，滴答一声溅了下来，水丝线拉一般在美人蕉的叶子上一现而过，洛雁书只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的，一声急过一声，那人静静的看着她，有一些惊讶，又有一些了然，然后，他笑了，他在暗夜中温煦一笑，仿佛在安慰洛雁书，不要害怕。
　　这个人洛雁书当然见过，在那个凌晨的屋脊之上，他喝得酩酊大醉，还说想跟她交个朋友，在都城的雨云阁中，他曾学着她的样子以筷子敲击木桌，清南王崔一醉，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狭路相逢了。
　　烛光微弱的溢了出来，洛雁书屏住呼吸，躲在面纱后怔怔的看着崔一醉，崔一醉依旧笑着，忽地双手一合，缓缓的关上了窗户，屋内好像有人在说话，但洛雁书却无心去听，她抚着胸口，长吐了一口气，很明显，这个清南王对她没有敌意，他身上那股甘冽的气息，熟悉得让洛雁书毫不费力的就想起来了，那个一直跟踪她的男子，身上也有这种气味，江湖人称，崔一醉的轻功独步天下，当世鲜有人能超越他，莫非，那人居然是清南王崔一醉？
　　答案很明显，如果他不是崔一醉，那么，现在的洛雁书恐怕已经被追兵逼得没有退路了，洛雁书还来不及庆幸，一列巡夜的军士忽地举着火炬朝她这边走了过来，美人蕉叶片稀疏，洛雁书眼看是躲不过去了，既然那个崔一醉有心帮她，倒不如就到他的房间去避上一避，清南王的房舍，哪个人敢查，洛雁书心思一起，旋即就行动了，她伸出手去，轻轻的推开了那扇窗，紧接着就飞身而入，姿态优美的落入了那间布置精美的房舍中——
　　她的动作再轻再无声，可崔一醉还是感觉到了，他掉过头去，怔怔的望着洛雁书，洛雁书才对他嘘了一声，忽地发现崔一醉的脸色很不好，非常非常的不好，她正纳闷时，左边的屏风中忽地走出来一人，那人且走且道：“清南王，你说的——”
　　他的话在见到洛雁书后嘎然而止，他瞪着眼望着突兀出现的洛雁书，身子一僵，一时颇有些反应不过来，居然呆了又呆——
　　这人一身锦衣，面容俊逸，气质超群，赫然就是天朝五皇子李麟，原来，这里并不是崔一醉居住的地方，这间房舍真正的主人，是李麟。
　　趁李麟发愣的空当，洛雁书一边想着脱身的法子，一边恶狠狠的看了崔一醉一眼，那双眼分明就在责问崔一醉：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在这里？
　　崔一醉无可奈何的用眼神回应她：谁知道你会冒冒失失的闯进来呢？
　　摇曳的烛光中，他们三人一动也不动的你看我，我看你，夜风自半开的窗户中送了进来，吹散了一室的宁静，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隐隐纠葛在他们的眼底，仿佛宿命一刹那间失了神，现在，是他们三个人的狭路相逢。
　　还是洛雁书最先反应过来，是赶紧逃呢？还是笑笑对他说，自沙漠一别，你别来无恙啊？她眼珠子一转，当即就选择了跳跑，她的位置靠窗最近，只要崔一醉不追她，她应该有脱身的机会，她身形刚动，李麟比她更快，洛雁书不禁哀号，怎么这两人的轻功都比她好呢？
　　一眨眼间，她的一只手已经被李麟狠狠的握住了，烛火噼啪中，李麟欣喜若狂的声音乍然响起：“是你？既然是你？”
　　洛雁书先是一愣，尔后才怔怔道：“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