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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昨夜星辰昨夜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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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尽头,终于走到了沙漠的尽头。远方的天空,被初升的太阳撕裂开一道暗红色的缝隙,血红色的太阳懒洋洋的从地平线上窜了出来,等它喷发出万丈金光时,一条蜿蜒伏行的城墙若隐若现的闪入了李麟的眼中,李麟用力的擦了擦眼,忽然尖锐的叫了起来:“城谍,天啦!那是长城的城谍。”
二十多天了,每一天当李麟在炙热的阳光下睁开双眼时,入目的永远都是无边无际的黄沙,他原本以为,这世界只剩下这些该死的黄沙了,可是,没想到气焰嚣张的戈依拉大沙漠也有收敛的一天,这一条巨龙般雄伟的长城,不正好斩断了它嗜血的咽喉吗?
“我们走出来了!”她迎着晨风缓缓的展开了双臂,洒出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来:“我们终于活着走出来了。”阳光金子一般洒在她的身上,虽然穿着一袭又脏又破的衣裳,可此刻的她看起来却圣洁得不可方物,仿佛画图中的仙女跌落到了人间,只能让人远远的仰望,哪怕走近一步,都会让人顿生亵渎之感,李麟怔怔的看了她几眼,最后狠狠的掉过头去,跟着欢呼道:“是啊!我们终于走出那个该死的沙漠了。”
虽然长城的城谍好像就在不远处,实则距离他们还有很远很远的路途,不过沙漠边缘的那个小镇就不同了,李麟甚至可以看见那些土砖房的屋檐下悬挂着的酒字招牌,还有时断时续的谈笑声,连空气中都充满了一种别样的芳香,她笑着告诉他:“这是烙饼的香味,四文钱一个。”
一字排开的十来间房屋,黄沙满布的硬土街道,三五间店铺,四家挑着酒字招牌的小饭店,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座略显豪华的二层小楼,因为那上面聚着一群身着艳丽的妖娆女子,正摇着扇子频频对着街道上每一个经过的男子卖弄风骚,李麟真是想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贫瘠的小镇,居然也存在着如此张扬的一个花柳之地,那女子看他一脸的惊讶,忍不住笑道:“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小镇,方圆百里,就这里有水有肉,异域前来的客商,若想进入中原,这里是必经之地,所以,出入这个小镇的,莫不是腰缠万贯之辈,那座小楼,自然就是他们的销金窟了。”
忽然,有一方绛红色的手帕慢慢的朝李麟飘了过来,李麟侧身一躲,一脚将那手帕踩入了黄土中,楼上顿时响起了一片娇笑声,连那女子也按捺不住,噗哧一下就笑出声来:“你这个人真是不解风情,楼上有位姑娘看上你了,哪有你这样辜负人家一片心意的。”
李麟不置可否,依旧不紧不慢的朝前走着,那女子跟了上来,忽地问道:“你有银子吗?”
李麟愣了愣,反问道:“银子?”
“没错,就是白花花的银两。”那女子双手交叉,大大咧咧道:“如果没有银子,银票也行。”
这下李麟真是蒙了,他什么时候为钱发愁过,他的府邸真个是金山银山堆砌而成,偏偏此刻他的身上,别说是一小锭银子,就是一个铜板也摸不出来,他忽然意识到,在这里,如果没有钱,恐怕是相当可怕的一件事情,那就意味着,有肉他只能看着,不能吃,有酒他也只能看着,不能喝,有客栈他更是无法进去舒舒服服的躺着,难道,他们历经了那样多的千难万苦,好容易才逃出生天,难道还得这样艰苦的游荡在外?
那女子上下瞅了他半晌,忽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很是苦恼道:“看来你是没有白花花的银两了,更不能有簇新簇新的银票,你身上虽然有不少宝物,可太值钱了,免不了会招来那批马贼的注意,我们现在又累又困,绝不是那些马贼的对手,所以绝不能出手,这可怎么办才好呢?”她仰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倏地凑近李麟,神神秘秘的问他道:“那么,你会偷不?”
李麟很是老实的摇了摇头:“我不会。”
那女子反而笑了:“很好,你不会,可是我会,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拿些银两来。”她说得随随便便,仿佛偷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好比从自己口袋中掏出东西来那样自然简单。
李麟一把抓住了她,想了想才道:“这种事情,怎能让你一个女子去做,还是我去吧!”
那女子拍掉李麟的手,歪着头道:“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偷东西又不是喝酒吃菜,哪能你推我让的,你没有干过,自然得让我这个做过这一行的人出手了,你就在这里待着,我马上就回。”
她说马上就回,还真是马上就回,不消一刻,她单薄的身影旋即就出现在李麟的眼前,李麟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有些咂舌了:“你,你回来了。”
她得意洋洋的掏出一个钱袋来,在李麟的眼前晃了两晃后才说:“二十多两,足足有二十多两。”虽然她以白布蒙脸,李麟根本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可不消说,这白布之下的那张脸,肯定是神采飞扬,笑颜如花,他只得咳了咳,厚着脸皮道:“姑娘真是,真是身手不凡啊。”
在吃掉一桌丰盛的菜肴,洗了一个无比舒畅的热水澡后,李麟在柔软的床铺上沉沉的睡了过去,上一次这样舒适的睡眠,仿佛久到让他无法回忆,这个时候,那种疲倦与饥渴的表情早就从他的脸上消失不见了,他带着一种祥和的微笑,深深的进入了都城四月桃李芳菲的梦境中,又是一大片白色的茶花,在他的梦中明媚的盛开着,这一睡,就是一整天,等到李麟悠悠的醒转时,窗外早就入夜了,今晚没有月亮,只有墨一般的夜色深沉。
他懵懂的从被褥中爬了起来,依稀以为自己还在大漠深处,正等待着那些裼牧商人出发的召唤,他蹙起了眉头,忽然发现了一件让他不安的事情,原来她不在他的身边,李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很快便大声的叫了出来:“你在哪里?”
这一声呼唤惊动了房间的沉寂,李麟随之也醒了过来,原来,这里不是沙漠,而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他忍不住失神一笑,旋即就披起衣裳,正待去找她,屋内的铜镜忽地映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来,那是一张满脸胡子,消瘦干枯的脸,虽然不是很难看,但也说不上好看,李麟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那铜镜中的人影跟着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这镜中人居然是我?李麟苦笑着确认了这个事实,沙漠的残酷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改变一个人的外形自然是易如反掌,从前他的样子,就拿母妃的话来说,哪怕是修炼到家的神尼也会为他动怀,但是以他现在这样一幅黝黑消瘦的模样,只怕走在大街上,也没有哪一个女人肯多看他一眼,难为那花柳之地的烟花女子居然会看上他,真是怪了!
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到这无用的感慨中,因为他对自己的相貌,从来也没有上过心,他只想走出去确定一下,那女子还在不在这家客栈中?
李麟的手还没有敲响她的门,一脸笑容的店小二立即便冒了出来,他对着李麟鞠躬道:“这位客官,可不巧了,这房里的那位小姐出去了。”
“出去了?”李麟心中一沉:“她到哪里去了?”
那店小二挠了挠头,依旧赔笑道:“掌灯时分,那位小姐跑来问小的,问这镇上可有赌坊,小的告诉她左边最后一家就是本镇唯一一家赌坊,这样看来,那位小姐是去赌钱了。”
他的话刚刚说完,李麟的身影忽地轻飘飘一晃,瞬间就消失在那店小二的眼前,那店小二瞠目结舌道:“这人莫不是鬼,怎么唰的一下就不见了?”
白日里松松垮垮的黄土街道被夜里的寒气冻得生硬,夜色笼罩下的这座小镇,仿若被人遗弃的小孩,孤零零的伫立在荒漠的边缘,好似随时都会被身旁戈依拉大沙漠那张嗜血的大嘴吞噬掉一般,渺小得可怜,长街并不安静,两旁的房间隐隐有灯光透出,伴随着低低的说话声,虚无缥缈的浮在李麟的耳边,李麟只是急急的走着,并没有施展自己的上层轻功,他一路向左,莫名中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在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在偷窥着他,他并不想知道他们是谁,因为此时他的体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无须害怕任何人,他只需要专心致志的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左边的最后一间房子,眼看就到了——
高高打起的灯笼,斜挂在这条长街的尽头,在夜风中上下翻飞着的,是灯笼上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金来赌坊。
李麟不禁嘲弄的勾嘴一笑,金来赌坊,不如说是金去赌坊更合适。这里明显要比别处嘈杂,还不等李麟掀开门帘,一阵热浪随之便急不可耐的钻了出来,等到李麟步入这间灯火通明的赌坊时,无数个声音立即便在他的耳边炸响,男人的吆喝声,女人的娇笑声,银钱的碰撞声,骰子落碗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他才从晦暗中步入这样明亮的地方,眼睛有一刹那的失真,好在那只是一个极短的瞬间,等他的眼睛适应这里的灯光后,她白色的身影马上便被他的眼光牢牢的锁住了,她站在靠墙的位置,依旧以白布蒙脸,周围那样多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似她那般娴静如水,仿佛此刻她手中握着的,并不是俗不可耐的筹码,而是一支吐露着清香的白茶花。
“下注了!下注了!有注的快押!”肥脸大耳的庄家摇得手中的骰子怦怦作响,紧接着“啪”的一声将宝匣压在了赌盘上,他眯着一双小眼,单问她道:“这位小姐,你是押大还是压小啊?”
她的眼前堆着几锭银子,看来是小有斩获,那一叠筹码被她推来推去,最后在李麟的一声大喝中:“我们押小。”终于押在了“小”上,她迎着李麟的视线微微一笑,待到庄家一声:“开!”果不其然,六点小,吃大赔小,她一下就手舞足蹈起来,李麟被她的快乐感染,不禁也漾出了笑容,有他们二人联手,自然是得心应手,不一下,他们就赢得了一百多两白银,他们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散去了二十多两银子后,这就抽出身来,赌坊的人不怀好意的目送着他们出去,但在这里混的人谁没有长个心眼,单一看李麟和那女子的步伐便可以看出来,这两人是练家子中的高手,所以赌坊中的那一帮打手根本就不敢对他们怎么样,只得无可奈何的任由他们去了。
起风了,长街上顿时就飘起了黄沙漫漫,他们走在这样的沙雾中,恰似闲庭信步,她捧着一大包银子,眼珠子转了又转,最后拍手决定了:“我先把那二十多两银子还给那人,剩下的我们平分。”
她随时都会迸出一些惊人的话来,李麟早就见怪不怪了,他表示赞同道:“好!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替你去还,你回去休息。”
那女子连忙反对道:“偷钱的是我,还钱的自然应该也是我。”她大大方方的取出三十两白银来,又将剩下的那些银子扔给了李麟,一个纵身就飞去了老远,她这样悄无声息的跃入夜幕中,身形飘逸洒脱,美不胜收,李麟稍稍迟疑了片刻,旋即也一纵而起,顿时身如离弦之箭,飞快的跟在那女子的身后,晦暗的夜幕下,李麟只见前面那一簇淡白的身影轻似鹅毛,在一起一落间就停在了一处房屋前,他不便跟得太紧,只得在隔壁的屋脊上停了下来,他目送着她灵巧的身子猫一般潜入那房子中,只等着一有异动就冲过去接应她。
房内比想象中的还要暗,那女子慢条斯理的将那些银子搁了下去,正待要走,黑暗中忽地响起一个比泉水激荡还要好听的声音:“长夜漫漫,客人既然来了,何不陪在下叙叙话呢?”
这一下她真是惊得不轻,高手!她遇到的,一定是一个绝顶高手,莫非自己走错房间了?白天偷这人的银子时,顺利得就像是取自家东西一般,怎么到了晚上这人就变得如此警觉如此沉着呢?没错,一定是走错房间,看错人了。
她脸不红心不跳的微微一笑,同时不管那人看不看得见,长揖到地:“小女子无意中打扰了先生休息,先生要罚要责,全凭您定夺。”
那人毫不吝啬他那把好听的声音,还是那般温言道:“姑娘何出此言?想是在下唐突了,不该自行挽留,姑娘若是想走,在下定然恭送。”
“咦!”她眨了又眨眼睛,脱口而出:“你都不问我为何而来就放我走?”
那人真不是一般的识趣,立即就问:“那姑娘是为何而来呢?”
她索性豁了出去:“敢问先生,白日里是不是失去了一笔财物?”
那人笑了:“是啊!姑娘应该比我更清楚,那时我看姑娘像是刚从大漠中逃难出来,肯定非常需要用钱,故而露了个怯,让姑娘得手了,难得姑娘不怎么贪心,居然放弃我身上的大笔银票不要,只取走了少少的二十两纹银,这份胸怀,着实坦荡,让人敬佩。”
她旋即就闹了个大红脸,如果此刻在她的眼前有一个大洞,她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钻进去,可是这里别说是大洞了,就连针眼大的一个小洞也找不到,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道:“白日里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实不相瞒,今夜小女子就是为了还先生的资助之恩来的——”说到这里,她的脸红得越发厉害,几乎要把那一层薄薄的遮脸巾给烧着了,她尴尬的左右环顾,忽然间就没词了——
她张着嘴,好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难为那人涵养不错,居然轻轻松松的就化解了她的尴尬:“既如此,那就多谢姑娘了,钱我收下了。”
空旷的午夜,冷风沙沙的敲打着窗棂,那人坐在屋内最暗处,朦胧得只剩下一个轮廓,她看着他,就如在雨中隔江远望,这人独立在雨帘中,朦胧如风,淡漠若尘,她后退了两步,浅声道:“告辞了!”
黑暗中有一道长袖翩然飞起,长袖落下,木门旋即被轻轻的打开,这个动作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尔后她就听见那人的声音淡淡而来:“姑娘好走。”
门一开,冷风夹杂着黄沙卷入屋内,她的裙角被这股气流高高的打起,几乎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衣衫与冷风激烈相撞的声音,她慢慢的走了出去,待带上房门后方才飞身而起,在几个起落间就轻飘飘的落在了李麟藏身的那片屋瓦之上,李麟在她的注视下长身而立,嘴角弯成了一个微笑的弧度:“你回来了。”
没有星辰,也没有月光,只有狂风怪叫着盘旋而来,无情的击撞着她纤弱的身体,李麟内心一柔,不由自主的挪过脚去,悄然的替她挡住了大片冷风,她仿佛很喜欢这样高高的站在屋脊之上,甚至舒展开双臂来,悠然的陶醉在这荒漠之外的夜空之下。
天地间一片安宁,若不是那一阵马蹄声突兀而来,这样的一个夜晚,应该是很美很美的——
李麟的目光忽地紧缩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那阵战鼓雷鸣般的马蹄声了,她的身子也是一凛,手掌下意识的握成了一团,蹄声慢慢迫近,带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铺天盖地的急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