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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星斗迢迢共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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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黄沙迷漫,一座又一座的沙丘在劲风中拱起,寂寞无声的在月光下凄楚的矗立着,脚下是松动而冰冷的沙地,头顶是狂风的肆虐声,李麟手执宝剑,远远的坐在驼队之外,默然如草原上独行的苍狼,他间或仰头望月,仿佛在寻找回家的方向,二十天八了,他跟随裼牧人的驼队在这块干旱大地中行走了整整二十八天,可沙漠边缘的那个小镇却还是遥不可及,有时候李麟甚至忍不住想,这块沙漠是不是已经延绵到了世界的尽头,所以永远也不会有一个终点给他,可能直到死他也无法闻到真正的泥土芬芳,因为他现在看得见的,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夜深了,刺骨的寒气越来越重,风咆哮刮来,好像锋利的刀片一般,所有的裼牧商人都躲入了帐篷中,空旷的荒漠上,昏沉的星光下,所有的东西都彻彻底底的死了,只有他与她点缀着戈依拉唯一的一丝活气,她又开始驱赶那些骆驼了,六匹是她的,另外六匹是李麟的,虽然他们付出了珍贵的宝物,可精明的裼牧商人每日却只给他们一点点的水,外加一块比石头还要硬的干粮,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得不到,更不要说夜里挡寒的帐篷了,第一夜,李麟几乎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沙漠中,但是她给他牵来了几匹骆驼,并且丢下了两句话:“如果不想冻死的话,就倚靠着这些骆驼而睡吧!”
一匹骆驼身上所散发出的臊味已经足够熏死李麟了,六匹骆驼对他而言就是地狱,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无法拒绝,因为只要能活下去,不要说是地狱,就是刀山火海他也无所畏惧,更何况,连她一个女儿家家都能忍受这种艰苦,他李麟作为一名男人,更是应该迎难而上,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接过了她手中的缰绳,一头挤进臊气熏天的骆驼堆中,以自己最强烈的意识,强迫自己睡着了,就这样过去了二十多个夜晚,现在的李麟和她,俨然已经成为了一匹人形骆驼,他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味,比真正的骆驼还要浓烈,这里所有的骆驼寻着他们身上的气味,差不多已经把他们当成同类了,只有那十几个裼牧商人对他们避而远之,就连给他们送来每日的水和食物时,都是远远的扔将过来,仿佛他们是最肮脏的土狗。
想他李麟风光一世,从来都是拣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来配自己,女人要姿色才情皆一品的才可入他的床帏,酒要汾州酿酒世家深埋在地的陈年佳酿,所有的衣裳全部都出自于天下最好的绣工之手,食物更是罗列当世所有名厨的精致手艺,马要绝世名驹,连马鞭都取自于蟒蛇身上最好的皮缝制而成,他这样一位天之骄子,落得这样一个让人唾弃的状况,着实叫他失落了许多天,不过生命的希望一旦被点燃,他的这点失落也变得无所谓起来,他心中仅存的一个念头,就是走出这片该死的沙漠,重回自己昔日的辉煌。
这个希望整整延续了二十八天,到了今天晚上,当李麟环顾着周围无边无际的黄沙时,他终于有些失望了,他莫名的感觉到,也许自己是走不出戈依拉了,他曾听宫里的师傅说,有人在沙漠中经过长途跋涉后,神经会受到极大的伤害,所以由此发疯的人不在少数,他想,自己是不是也快要发疯了?
如此一来,李麟不禁佩服起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来,她看起来比二十天前更瘦了,在冷清的月光下,她紧紧裹在白布中的身体,单薄得就像一张宣纸,就是这样一个受着伤的女人,走在一大群的男人中,丝毫也看不出半分怯懦之色,有的只是一种傲霜而立的凛然之气,这样的女人,从前他不仅没有见过,更是闻所未闻,他们已经有十多天没有说过一句话了,甚至连看也没有看过对方一眼,因为他们太累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艰苦行走,他们的体力都耗费到了极点,每日那么一点点的水和干粮,只够他们跋涉在这个沙漠中,仅够他们机械的活着,至于交谈,根本就是一件耗费体力的奢侈事,但是这样一个晚上,李麟是真的希望可以跟一个人说上几句话,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把自己逼疯——
“你——”只不过吐出一个字,李麟的头立即就嗡嗡的响了起来,喉咙也像被人一把掐住似的,空洞干涩得只能发出几下毫无意义的哼哼声。
她看起来比他的境况稍稍好一些,因为她至少可以含糊着挤出两句话来:“放,放心好了,我们,就快走出去了。”
李麟一下子热血沸腾,他嘶哑着嗓子,努力的崩出了三个字:“真-的吗?”
她还是像在笑的样子:“当然,是真的。”
这一夜,李麟睡得全所未有的安宁,那些让他反感的骆驼体味都变得好闻起来,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中开满了洁白无瑕的山茶花,那么多的白花,清香四溢的填满了他的整个梦境,像一张又一张洁白的笑脸。
第二天,他是被她推醒的,天刚破晓,酷寒的沙漠已经开始发热了,太阳谁不喜欢,尤其是在多雨的都城,一年四季人们都在期盼阳光的到来,可是沙漠里的太阳,相信不会有一个人喜欢,它又毒又辣,虎视眈眈的炙烤着这里的一切,仿佛不炸干你身体里的每一滴血就不肯罢休似的,夜晚的风在这个时候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沙漠中只有发烫的气流,李麟就像躺在干涸河床上的鱼,几乎每呼吸一下,身体就会窒息般的难受,又一天这样将死未死的捱过去了,夜晚终于到来了,李麟瘫痪在发臭的骆驼堆里,沉重的避上了眼睛,他正想好好睡一觉时,一双手却落在了他的身上,她在摇晃着他,虽然动作虚弱得没有半分力道,可是李麟知道,她正在试图叫醒他——
“醒醒,醒醒。”她的声音同样虚弱得有气无力:“我们,走!”
李麟挣扎着睁开眼,困难的嚅动着嘴唇:“为-什么?”
她的喉咙发出一阵粗重的喘气声,好半天才说:“沙漠上的马贼,马上就要来了——”她停了一下,等稍稍积攒出一点力气才继续道:“他们是来抢,驼队的货物的,我们——”又是一阵粗重的喘气声:“这里所有的人都会被杀死,我们再不走的话,就活不成了。”
李麟涣散的意识慢慢的聚拢了,他惊骇莫名的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我们两个能走出去吗?”
发黄的蒙脸布上,她仿佛弱不可闻的笑了笑:“我就是知道,走出沙漠,只需要一天的时间了,走不走随你。”
李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居然很快的就爬了起来,他是带过兵的人,虽然此时身体的各种感知已经严重的退化了,可沙地上微微传来的震动却提醒了他,一定是有大批奔跑着的马匹朝这边袭来了,他快速的对那女子点了一点头:“我们走!”
所有的裼牧商人都沉沉的睡去了,就连在外面值夜的人也缩在毛毯中,呼呼的大睡着,李麟小心翼翼的走出了骆驼围成的圈,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可是,二十多天那样坚韧的她,此时却在夜风中瑟瑟的发抖,李麟知道,她到底是女子心肠,心中肯定多有不忍,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若是叫醒这些商人,结果必定是马贼穷追不舍,像沙漠中这种残暴的大盗,不仅仅会夺财宝,还会不折手段的灭口,不要说这十来个裼牧人活不成,就是他们也会连累受死,换在平时,以他的武艺,百来个强盗都不在话下,偏偏这个时候的他虚弱得奄奄一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不可测了,要逞英雄几乎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拉住她的手,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走!”
他们之间仿佛具有某种默契,或者说,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所以他们才会不约而同的选择往后退,以他们的体力,根本就跑不了多远,待奔出一段距离后,最后剩下的唯一途径只有想方设法的把自己隐藏起来,而且是分开躲藏,但是这一次那女子算错了,她正要分开身去,李麟却还是紧握着她的手,一声不哼的将她带到自己的身旁,一同贴身在一座不大不小的沙丘后面,下一刻,马蹄踏地的声音旋即轰隆而来,前方忽地卷起一片沙尘雾,它们顺着夜晚的劲风,气势汹汹的扑了过来,天地间忽地一片肃杀,连头顶的星光都折射出死亡的气息,屠杀开始了,隔得这么远,李麟还是可以听见锋利的刀刃砍在骨头上发出的声音,血腥味顺着风向,迅速的弥漫了过来,嗜血者的狂笑声和弱者的哭嚎声彼此交杂在一起,生生的撕裂了戈依拉的寂静,那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不一会儿,寂寥的星空下就只剩下马贼们扬着火把高呼顺利的口哨声了——
她娇小的手在李麟的掌间沁出了一层冷汗,李麟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仿佛在无声的安慰她,前方忽地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给我四下搜一遍,看有没有漏网的鱼。”
“是!”在一片洪亮的得令声中,训练有素的马贼们立即就奔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至少有六骑朝他们所在的方位扑了过来,李麟的瞳孔慢慢的缩小,他一手执着那女子,另外一只手伸向了腰间的佩剑,这把剑,乃御赐之物,他曾用它砍下过敌军统帅的头颅,也用它猎杀过皇家围场的猛虎,在这把剑下丧生的人,多得李麟数也数不清,如今,不知它会不会舔上这伙马贼的鲜血?
李麟的手掌忽地一紧,原来是那个女子如法炮制的握了握他的手,她的头高高的扬起,有几缕黑发立即便顺着那块厚厚的遮脸布轻轻的从她的额头跳了出来,也许是大敌当前,她的精神居然陡然一震,声音虽然依旧软弱低沉,但是非常的连贯:“他们若是没有发现我们,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若是发现了,我们只需要合力抢过两匹马,就有逃生的机会。”
她的想法正好与李麟心中的计划不谋而合,在电光火石间,李麟居然破天荒的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们的手在空中紧紧的握在了一起,那样从容的表情,仿佛死亡只不过是手指间掠过的微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这一次好运却降临到了他们头上,因为那几个前来搜查的马贼只是举着火把,草草的看了看,眼光根本就没有朝他们所在的沙丘瞄上一眼,等到后面一声鸣笛声响起时,这些马贼顿时就策马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李麟胸口一松,手中的宝剑立时便掉在了黄沙上,那女子的身体在月光下晃了两晃,最后重重的摔在了沙丘上,李麟跟着也坐了下去,他们肩并肩的靠在一起,忽地相视一笑,满天的星辉刹那间就沉入了他们的笑容中。
下半夜,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回了那些裼牧商人的驻扎地,那里当然成了一片修罗场,无数的残肢断臂四处的散落着,随便一脚踏下去都能带起一层黏着血的黄沙,那女子不忍再看,只是痉挛的一捂嘴,差一点吐了出来,李麟在战场上见惯了更残酷的场面,所以才能做到无动于衷,他冷静的四下寻觅着,果然找出了几袋水和三包肉干,他们猜得没错,此处距离沙漠尽头的那个小镇只有一天多的路程,那些马贼显然不会在乎这些水和干粮,他们带走的只有裼牧商人的货物和财宝,可李麟他们眼下最需要的,恐怕就是这些水和干粮了。
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畅快过了,在空旷的夜空下,一袋水和半袋肉干马上就被李麟消灭得一干二净,李麟第一次切身的体会到,原来能吃饱喝足居然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那女子也拿了一些水和肉干,默默的坐在一旁吃着,到底是女儿家家,都被饥饿和干渴折磨了这么长的时间,居然还能保持那般文雅的吃相,着实让李麟感叹了一番,她连吃东西都不揭下面纱来,只是微微的掀开面纱的一角,露出小半张脸来,偏偏连那小半张脸李麟都看不清,因为月光太昏暗,而他根本就没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她不想别人看到自己的容貌,正如他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一样,都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而已,所以根本就没有追究的必要。
水和干粮真是个好东西,它们让李麟和那女子迅速的恢复了许多的体力,那些骆驼虽然被马贼们带走了,可裼牧商人的帐篷却还在,李麟甚至不忘打趣道:“终于可以做一回人了。”
那女子却不急着入睡,她围着那些裼牧商人的尸体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具尸体的面前,李麟看见她蹲下身去,在那具尸体上仔细的搜索着,最后一把脱掉那人的鞋,好像在找什么要紧的东西,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找什么?”
答案很快便出现在李麟的眼前,那女子兴高采烈的寻出了两样东西来,她握它们在手中,十分得意的朝李麟挥动着,她的手掌间顿时就散发出一团熠熠生辉的白光,仿佛一个小小的月亮,皎洁的被她掬在了手中,李麟一看,眉梢都涌出了笑意,原来她手中的东西,正是李麟付给裼牧商人的珍宝,一件是那块绝世美玉,另外一件是就天下最名贵的珍珠玥,玥是稀世珍宝,普天之下除了这一颗,恐怕再也寻不出第二颗来,此时在她手掌间发光的便是这玥了,这颗玥,是李麟十岁那年因射箭居于各皇子之首,当时的皇帝爷爷一高兴之下赏赐给他的,他的府邸虽然有珍宝无数,但最珍爱的却还是这颗玥,故而十年来从未离过身,就连征战也将它带在身边,这一次若不是为了活命,他是万万不会把它交给那些贪婪的裼牧商人的,他原本以为就这样痛失了最心爱的东西,未料它却还可以失而复得——
“这东西居然没被那些马贼发现?”李麟欣喜之下,三步就奔到那女子身边,惊讶道:“你是怎么知道它们藏在这人身上的?”
那女子将‘玥’朝空中一抛,清脆的笑道:“你若比别人多两个心眼,自然可以发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颗玥在空中划出一道亮丽的光芒,下一刻又重新回到了那女子的手中,她偏着头继续对李麟道:“你不明白一个道理吗?就像良禽择秀木而立,贤人选明主而侍,这宝物它自己也会选主人的,所以无论是这些贪婪的裼牧商人,还是那批残忍的马贼都不能成为它的主人。”
她说得头头是道,像宫里那些一天到晚背圣贤书的老先生,李麟不禁一笑:“所以说,它们的主人必定是我。”
“不、不、不!”她的头旋即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仿佛还瞪了李麟一眼:“你错了!现在它的主人只有一件属于你,另外一件属于我。”
李麟愣了愣才问:“为什么?可这两个东西明明都是我的啊!”
她狠狠的瞪了李麟一眼,提高声音道:“可是,若不是我将它们找了出来,你这一辈子只怕是做梦都梦不到它们。”
李麟连忙点头:“有道理,那么请问,我是哪件东西的主人?你又想拥有这二者中的谁呢?”
她一股脑的将两件东西全都推给了李麟,很是爽快的拍手道:“东西既然原本属于你,那么就得由你来分,反正这两样东西看起来都很值钱,你随便给我一件好啦!”
李麟想也不想就把那颗玥递给了她:“那么你就来做它的主人好了。”
半天清湛的月光,都比不上他手中这颗珠子发出的光芒,它仿若一双最明亮的眼睛,透过黑暗静静的凝视着她,她迟疑了一下才接过它来,沙漠中风声潇潇,她的声音中也蕴含着一种别样的寂寥:“它是很好的东西,只不过,我从来也不能拥有哪怕一丁点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