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吴泪

2、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二年后——
　　自武德三十二年始，这一场残酷的战争，整整打了六年，六年的烽火岁月，扫荡了大漠边关所有的突厥和回鹘部落，茫茫的北疆边陲，因为一个人，从昔日战无不胜的彪悍骑兵，变成了一个只剩妇孺的阴柔之地，往日成群的牛羊不见了，野辣辣的情歌也失去了踪迹，千里牧场，如今连一丝炊烟也找不到，只有坍塌的帐篷，荒草间刺目的白骨，隐隐的向上苍诉说着这里曾有的悲惨命运。
　　仇恨像野火一样在这片土地上被点燃，又像无边无际的冰雹一样被扑灭，隐藏在最北之地的北藏男儿，每日清晨必做的一件事就是——祈求他们的神灵，将最可怕的灾难降临到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就是他们眼中魔鬼的化身，是他们家园破碎，妻离子散的罪魁祸首，他，就是天朝权势最大的武业王——李麟。
　　这一年的李麟，刚过而立之年，正是一个男人的人生中最辉煌最耀眼的时候，他，是权力顶端最璀璨的明珠，是天朝昌盛不落的保证，是无数中原少年人心目中的偶像，更是许许多多春闺梦中人的向往，中原万里疆域上，人们将他当作神明一样来供奉，他的所有功绩，早就成了大江南北的传说，没有人会去追究这传说背后的一切，因为人们看得见的，只有万丈光芒，到底有多少遗憾，多少空虚存在于自己的人生中，也许，只有那个神灵一样的男子自己才知道了。
　　又是戈依拉沙漠，同样残酷的炙热，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走进来送死的，又将是谁呢？十年了，冷酷的戈依拉早已忘了那个男人与那个女子，它等待的，永远都是下一个扑向它死亡怀抱的鲜活的人——
　　日头西落，在依旧酷热的戈依拉沙漠中，走来了一对衣纱褴褛的兄妹，大的是一个男孩，年纪不过十三四岁，模样憔悴枯黄，干裂的嘴角像干涸的河床，只一双眼睛，坚毅悲苦，看起来像一只小小的困兽，小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她的境况比男孩更差，只剩下一口气的样子，仿佛每走一步，她的生命就会消逝一步，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走着，那女孩终于撑不下去了，她呆滞的停下脚步，可怜兮兮的看着她的哥哥，那小男孩一抹脸，着急的问道：“阿依佳，怎么不走了？”
　　唤着阿依佳的女孩跌坐在滚烫的沙地上，呆滞的说道：“哥哥，我要死了，你走吧！不要管我了，你要活着，就像阿爸阿妈说的一样，长大后去找那个姓李的魔鬼报仇。”
　　那男孩凄苦的叫道：“不！妹妹，要走我们一块走，哥哥是不会抛下你的。”
　　阿依佳小小的脸上笑容绽放：“哥哥，你不要伤心，我是去见阿爸阿妈了，我要去见我们的族人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的活着啊。”
　　那男孩流不出一滴泪来，沙漠的酷热已经将他体内的水分烤干了，他的眼睛没了光泽，只泛出一种可怕的青白来，他扶起了自己的妹妹，嘶哑着嗓子喊道：“阿依佳，我们的阿爸阿妈，我们的族人还没死呢？他们只是被抓起来而已，他们不会死的。”
　　“哥哥。”阿依佳的气息越来越弱：“他们，他们是被李麟的军队抓去了，就是我们的族神显灵，也，也救不了他们，哥哥，你要报仇啊！长大了一定，一定要杀了，杀了——”
　　话未了，阿依佳眼一瞪，小小的身体忽然直直的往后一仰，顷刻间就没了气息，那男孩起先呆呆愣愣的，最后才惨叫了一声：“妹妹，妹妹，你不能死啊！”
　　黑夜慢慢的走近了，仿佛在一个招手的瞬间，就将彻骨的寒冷洒向了这片沙漠，那个小男孩抱着阿依佳僵硬的身体，哭喊得撕心裂肺，就这样，还不等天色完全浓墨，他也因为体力不支倒了下去，夕阳西倾，远远的地平线上霞光万丈，此时此刻的戈依拉沙漠，美丽得像一位成了精的鬼怪，它眨着风情万种的眼睛，饶有兴趣的等待着那个小男孩的死亡，但是，当那个女子的身影浮现在霞光中时，戈依拉终于彻底的失望了，它美丽的风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对于死亡的渴望又一次的化为了泡影，所以，它愤怒的收起了所有的亮光，顷刻间把黑暗降临到了这里——
　　黑夜来临了，在漫无边际的风尘中，一条纤长的身影出现在这个沙丘上，暮风吹起了她的裙裾，飘然若蝶，她每走一步，就会在沙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但片刻间，那些脚印就会被风沙给掩埋，她走得了无痕迹，好像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谜，一个永远也叫人猜不透的谜，现在，这个谜一样的女子停留在那个小男孩的身边，她全身上下被一块白布给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飘浮在外，她看着倒在沙地上的那两个小孩，幽深的眼睛中居然充满了怜悯，她蹲下身去，探了探那个小女孩的鼻息，这个动作让她眼中的哀伤更加沉重了，然后，她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夹袄，将那个小女孩的尸身紧紧的包裹好，最后才抱起那个小男孩，在几个纵身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堆小小的篝火，一个全身白衣的女子，这就是那个小男孩醒过来后看到的场景，他吃力的爬了起来，虚弱的问道：“你，你是谁？”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救你的人。”
　　“救我的人？”那小男孩喃喃自语，忽地又惊叫了起来：“我妹妹呢？我妹妹她到哪里去了？”
　　那女子叹息道：“你应该知道的，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小男孩呆滞了半天，最后恨恨的说道：“我一定要为她报仇！一定要亲手杀了那个魔王。”
　　“哦！”那女子好奇的问道：“谁是你的仇人？为什么你会如此的恨他？”
　　那小男孩咬牙道：“我的仇人就是天朝的武业王李-麟！”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衬的恶毒，那女子听后，身体居然轻轻的颤抖了一下，她好似有些苦恼的问那小男孩道：“你真的如此恨他吗？”
　　“没错！”那小男孩坚决的一点头：“他根本就不是人，他是魔鬼，他是天底下最恶毒的魔鬼，他摧毁了我们的家园，杀死了我们的族人，但凡没死的，就会被卖去中原做奴隶，我们族里侥幸活下来的三百多人，全都被他抓了起来，他们在中原的命运就是被饿死，被累死，被折磨死，我们族里那么多人，只有我和我妹妹逃了出来，现在我妹妹也死了，你说，我能不恨他吗？”
　　那女子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忽然说道：“或许我能救你的族人。”
　　那小男孩吃惊的反问道：“你，你能救我的族人？”
　　“没错，我可以救你们。”那女子仰望星空道：“我给你一样东西，只要李麟看到了那样东西，一定会放掉你的族人，但是，那得看你有没有勇气回过头去找他。”
　　“我有！”那小男孩连滚带爬的跪到那女子身边，大声叫道：“只要能救回我的族人，我什么都愿意做。”
　　“很好！”那女子轻轻的抚了抚那小男孩的额头，眼中有一层水雾一闪而过：“好孩子，救了你的族人后，你要努力的忘掉自己的仇恨，虽然你不一定做得到，但你一定要努力，你年纪还小，你不会知道，一个沉浸在仇恨中的人，他活得有多么的累，多么的寂寞。”
　　那小男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然又用力的摇了摇头：“不！无论如何，我都恨他，恨李麟。”
　　那女子依旧仰望着星空，好像那天上的星星会跟她说话一般，没过多久，她就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来，她将那样东西慢慢的举到那小男孩的面前，语气慎重的对他说道：“你要好好的拿着它，因为，它能救回你的族人。”
　　那小男孩懵懵懂懂的接过了那个东西，触手间，只觉得手中的物事滑如镜台，在晶莹剔透中于他的手掌隐隐发光，好似一轮小小的明月，落入了他的指间，他虽然出自贫苦人家，但一看便知，这绝对是世上稀罕的宝物，他曾听族里的长老说过，在古时候有两个国家，居然为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征战多年，这么说来，他手中的这件东西，一定是李麟寻求了多年的宝物，等他把宝物给了他，他的族人自然就有救了。
　　他年纪小，想到这里立刻就以为自己想通了一切，于是一连朝那女子磕了七八个响头，感激涕零道：“姑姑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以后我一定回来报答您。”
　　那女子笑道：“报恩就不必了，我们以后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了，今夜你就走吧！”
　　那小男孩愣了愣，不解的问道：“我们以后为什么没有机会见面了？姑姑，你住在哪里？我会来找你的。”
　　那女子扑哧一笑，虽然在笑，可她的话语中却充满了凄凉：“我，我就住在这里。”她的手在空中划了一圈，落寞的说道：“这里，就是戈依拉沙漠。”
　　那小男孩吃惊得跳了起来，他想起了沙漠里的种种残酷，还有一路可见的白骨，吓了一跳似的：“这里？这里怎么可以住人呢？姑姑，你为什么要住在这个鬼地方？”
　　那女子低下了头，反问自己道：“是啊！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呢？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了，有多少年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么多的人死在这里，偏偏我还活着，我活在这里，是为了躲一个人，没错，就是为了躲一个人。”
　　虽然看不见她的模样，可她话里的悲伤却浓烈得叫那小男孩心悸，那小男孩忍住眼泪，一拍胸膛道：“姑姑，那个人是你的仇人吗？你不用躲他，以后我来保护你。”
　　那女子慢慢的倒在沙地上，她的眼睛始终望着遥远的星空：“仇人？或许是吧！但是我知道，他过得一定比我还要痛苦——”就这样自言自语了一番，她又看着那小男孩道：“孩子，你不要多问，闭上眼睛，现在我就送你出去，出去以后不要回头，见到李麟后，记得他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千万不要撒谎，否则的话，这次我送你出去，非但不能救你的族人，反而会害了你们，你明白吗?”
　　“我明白！”那小男孩点了点头，下一刻，他的整个身体忽然凌空而起，那女子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腰，一个纵身间，就带着他离去了很远，那小男孩忍住惊叫，却不敢睁开眼睛，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耳边呼呼而过的冷风，还有那女子手掌的温暖，等他睁开眼睛时，他已经离开了沙漠，而那个谜一样的女子，早就不见了。
　　经过两天一夜的艰险跋涉，那个小男孩终于来到了李麟的军营，他呈上的那件东西，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因为它让他在最快的时间里见到了李麟，那个小男孩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这么快就与他的仇人见面了——
　　那个男子，那个叫做李麟的男子，现在就在他的眼前，只不过，他只给他一个背影，但是，一个背影已经足够了，他的背影，透露出一种摄人的力量，那种力量，使人畏惧，让人心惊胆战，那个小男孩已经很勇敢了，可在面对李麟的那一刹那间，他还是吓得头脑一空，那些深植在心底的报仇念头，瞬间也逃跑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屈服的诚实——
　　李麟说话的语速很慢很慢，仿佛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细嚼慢咽后才能从他的嘴里迸出来：“是谁给了你这件东西？”
　　那小男孩挺直身子道：“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因为她的脸用白布蒙了起来，她也没有告诉我她是谁，那位姑姑只是对我说，只要我拿了这样东西来见你，你就会放了我的族人。”
　　“用白布蒙着脸——”李麟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话语中居然还带着一丝颤音：“没错！一定是她！”紧接着声音又高昂了起来：“现在你来告诉我，你是在哪里遇到她的？”
　　那个小男孩本来不愿意透露她的消息，可一想到她对他的告诫，还是无可奈何的屈服了：“在沙漠里，我在戈依拉沙漠中被她救了。”
　　下一刻，一个奇怪的场景出现了，那个小男孩居然看见李麟的身体在颤抖，在剧烈的颤抖，这一瞬间，他忽然可怜起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来，因为他的背影，比苍山上的独狼还要孤寂，虽然他恨他，可是在这样一个时候，他忽然觉得他的仇人只不过是个可怜人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非常突然的，李麟居然凄楚的狂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即悲且痛：“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想到呢？除了戈依拉，她还会去哪里？老天啊！你闭眼了这么多年，今天总算是开了一次眼了。”
　　他这样的奇怪，这样的善变，真是将那个小男孩吓得不轻，难道，难道李麟是个疯子？
　　好在这个疯子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好！就依了她。”李麟大手一挥：“左卫将军，放了这个小孩的族人，归还他们土地，下令全军，从此以后，不得与他们为难。”
　　原本以为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谁料居然这么轻松的就实现了，那小男孩不敢置信一般，呆了又呆，直到他被人拖出帐营，候在军营外等待自己的族人时，他才如梦初醒的喜极而泣，只不过掉了两滴眼泪的工夫，忽地一骑飞出，一人一马箭一般掠了出来，那马来势甚快，有如一团黑云似的，转瞬就跑得没了踪影——
　　“王爷！王爷！”与此同时，身后有一堆人气急败坏的追了出来，那小男孩连忙闪到一边，只听见那伙人七嘴八舌的争论开了：“追还是不追啊？皇上派来封赏的人就快到了，王爷这一去，可是犯了大罪啊！”
　　“唉！王爷下了军令，不准任何人跟着他，我们若是追去，说白了就是个死字，与其去送死，还不如想个主意替王爷挡一挡朝廷的事。”
　　“说的也是！真真是冤孽，人道红颜祸水，都过去十年了，我们王爷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呢？”
　　“唉！别说是十年，我怕就是一辈子，我们王爷也忘不了那个女人，还是会为她发痴发狂啊！”
　　那个女人？那小男孩呆了又呆，难道，他们所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在沙漠里救他的那位姑姑，是她吗？真是后悔啊！居然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也没有看见她的模样，那个小男孩虽然是小孩禀性，可这一下却是惆怅满腹，仿佛到这一日，他终于长大了。
　　等太阳隐去，星辰若隐若现时，在一望无际的，荒凉冷漠的戈依拉沙漠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和一匹马，那个人自然就是李麟了，李麟茫然的在沙丘上奔走着，他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饥饿，他忘却了所有，只有一个人，一个名字纠缠在他心，他跄踉的跪倒在冰冷的沙地上，用他十年刻骨铭心的思念，加上十年延绵无尽的悔恨，大声的呼出了那个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名字：“雁书！洛雁书！雁书！洛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