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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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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那年,那位仅仅只是每年谋一次面,从未与我有过什么交集的小舅舅突然间便被传出了将要迎娶王家二女的消息。
他那时也不过二十岁罢,虽说较平常人家的男子确实成婚晚一些,可与别的书香人家的孩子相比,却也算不得晚——毕竟“这种”人家,要以功名为重,成家立业变为立业成家,也未尝不可。可或许是林家男丁稀薄的缘故,林家人催得他紧了,以致他方至加冠,便将要成了亲。
至于那位王家二女,我曾听大人们提起过。据说乃嫡出,生得白净端雅,性子温和,更兼修得诗书棋画,端的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女、贤妻。我那时没见过那位王家女,因此也不知她究竟是不是大人口中所传的才女、贤妻,却暗自想:若她真是这般美好的女子,嫁与小舅舅这般不识风情的人,外人却不好擅自评价,她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了。
那时不懂,还兀自以为二人是郎情妾意。后来渐渐大了,才后知后觉的明了:他们的婚姻,不过是一场家族间的交好。大家子弟,大家子弟,听起来多么令人艳羡,生来便可衣食无忧,凭借家族的力量,站在常人甚至穷极一生也无法抵达的高度,令人望尘莫及。可,谁又在那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瞥见了他们隐藏于身后,极力想要丢弃于脚边的黯然?
二人的婚事定于来年九月。王家女嫁,林家子娶,桂花始盛,花香百里。
我们今年冬日,自是又回了一趟沧州,却没见到那位“待娶”的新郎官儿,我有些失落——原本还想瞧瞧将要嫁娶的人是否会有什么不同:是温柔些了,不再如过往冷幽?还是一改往日的沉静,烦躁些了?却不料压根儿连面也未见到。
遂,无为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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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九月。
我将素丹抱在怀里走出船舱,冬青也随着。也不知爹娘与大哥究竟各自在忙些什么,竟头一次比我晚出来。遂打了解乏的心思,随意环顾了一下四周。因一路上都是走的水路,将这水上风光早已看得差不多了,甚至有些厌了,所以只是看了一眼便作罢。倒是那岸上人群熙攘的风景吸引了我的视线。
我看他们奔走乘骑,或急或缓,姿态百样;衣裳装扮,或富或贫,神态各异;样貌举止,或美或丑,或雅或俗,仪态不一……皆匆匆览过,眼波流转间,却无意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自纷攘凡尘中徐徐踏来。
恍若正推星逐月、游龙戏浪,俗世皆与他何干?那人一身素雅深衣,乌发上束,端的是一派奕奕轩昂。
我却不敢再仔细看下去,只微微低头,将船边的水波死盯住,仿佛硬要瞧出一朵浪花来。心里却仍是止不住的想着他方才神仙般的样貌,百般描摹,欲要将那番姿态刻画清楚一些,却无奈没瞧仔细,再如何刻画,也仅仅如泼墨般模糊。遂暗恼,却又偷偷的羞赧。
“是裴大爷。”冬青道。
心底那根轻柔而涩然的弦,终是被她口中的人挑起。我稍侧了脸,将低垂的眼皮轻轻上掀,小心翼翼的向他瞅去。期间,万般心绪难以言表,却在对上他那双盈盈带笑的眼时,纷纷化作一道气血直冲冲的往头顶溢去。
乖乖个隆咚,观世音菩萨自在如来佛!忙将头低下,若不是怀中还抱着素丹,恐怕就要双手捂心了!我紧咬着唇,心跳如雷,只觉脸上热乎乎的快要烧他起来!一双眼睛顿时慌乱地乱转,不是看这边的水草,便是看那处的浮萍,毫无章法。
真真羞煞我也!
“妹妹,怎么见了我,也不打个招呼!”袁裴表哥在岸上喊道,隐约夹带几声少年人清朗的笑。我虽不敢抬头,却也想得出他喊话的模样,心里暗啐:真是白费了那副清雅的皮相!却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
经他这么一说话,许是又将往日相处的景象勾了出来。我倒不似方才那般慌乱了。唇边溢出笑来,抬头一瞧——他立在岸边,轻扬下巴,漆黑的眼亮晶晶的,几分活力几分肆意,当真年少轻狂。
我看着他,他亦看着我。一时倒摒弃了之前的羞涩。江风吹拂,碧波之上,我俩相视而笑。几个月的分离,又算得了什么?时间空间,倒不曾阻隔。我如是想。
“啊……裴哥儿,怎么今个儿是你来的?”娘的声音于一旁响起。语罢,携了我们一家人下了船。
他将眼光移开,嘴角的笑却未消逝:“当然是奉了娘的命,前来迎接兰姨和姨夫,以及哥哥和妹妹的。家里如今可是忙的不得了,只有我这等闲人才有功夫!说起来……倒是连下人也不及啦!”语罢,他先笑起来,敲了敲头。逗得我们一行人也跟着笑。
笑罢。娘道:“也怪不得家里忙。说起来,澹哥儿三日后便要迎亲了,这几日,正是忙的时候……唉,我当年离开时,他也只有五岁,才打起我这儿呢……”说着,比了比腰,眼中隐有泪光,倒是动了真情。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倒像个小大人似的,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真是……”娘无奈一笑,眼光略黯,“岁月不饶人……如今一晃眼,他也长大了,都娶媳妇儿了……”说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我的头。却不知为何,突然顿住了。
我瞧见她眼中蓦地涌起一阵泪光,却生生止住了,唇边勾起笑,分明极难受的模样,却偏要装作一副高兴的样子:“臻丫头也大了……”又转过头看了看大哥,声音低了些:“都大了……唉……”
听她这话,我这才如梦初醒般的突然悟了。我已长至她的肩高,她已不能如小时候般,随意的蹲下身摸我的头了。
眼眶突然湿润了,我微微侧首,用右手将眼角的水光于不经意间拭去,而后暗自掐着自己的腿,以防再次哭出惹得娘担心。
怀中的素丹突然拱了拱身子,似是睡得有些迷瞪了,伸了个懒腰,用舌头舔了舔鼻子,而后接着睡去。
经它这么一闹,我的泪意倒是消退了许多。抚上它的皮毛,心中叹道:都说人活着好,那些戏文里,妖怪们都巴不得修成人形,拥有人的感情。我却瞧着,正是因为有了感情,人才不若你们活得快乐。若你们真可以修成人形,得了感情,却是何苦……感情岂不等于枷锁?可偏生怪了,你们却一个二个的自愿套上枷锁,舍了初时的快活……果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我兀自在那儿胡思乱想,怪力乱神,竟开始有些歆羡这些牲畜“不谙世事”,只知昏天黑地睡的生活——也难怪了,毕竟做人太过辛苦。
一时魔怔。
遂也不知后来几人又聊了些什么。只看见他们走了,便跟着走,颇为恍惚。
****
到了林家,只见果然一派繁忙之景。仆人窜来窜往,不曾停歇。见着我们,也只是急匆匆的行了礼,便要接着去忙。
我早于轿上休息时,便恢复好了精神。遂好奇地看着这三日之后的喜地——大红的“囍”子四处皆贴得有,几乎五步一个;红绸绕过廊间额枋,一路缠绕,好似一条缠绵的火龙匍匐于黑白的廊间,而这绵延的红绸间,若是遇到柱子,便于其上的额枋缀以绸花一朵。膨松的大朵绸花下,垂下的红绸搭贴着廊柱。还有一串儿的,绣以大红囍字儿和各色喜庆祥瑞图案的纱灯依次成排吊挂在廊间,浅黄的流苏静静流淌,虽说先下不是晚上,因此没有点亮,难以现出它朦胧幻昧的风姿,却也颇为壮观。往年过年时,也不是没有,只是远不如今日精致而浩荡罢了。
爹娘和大哥、冬青早已离去搁置东西了,我将素丹交给了冬青,让她一并带去,只留下袁裴表哥陪着我。娘还特意提醒我,待会儿同他们一起去跟姥爷、姥姥请安。我答应了。便留在这儿继续欣赏着来日的婚宴之地。
心中暗自惊叹着,我走上了一条游廊,游走于红绸坠吊之间,抬头看到头顶纱灯的流苏纷纷后退,暗暗想象着夜间待它们通体透亮时,会是何等风情。也于心里羞涩的悄悄的惦念着,自己出嫁时,是否也会有这般的风景。
待脖子仰得有些酸了,我便低下头走。一会儿左晃晃,一会儿右晃晃,一会儿扒着阑干弯下腰去看廊边水里的鲤鱼。走啊走啊,蓦地发现前方有个亭子连着游廊,便加快了步伐走至亭子处。却并不走入亭子,而是小心翼翼地从一旁的间隙处钻出,歪歪扭扭地走到水边的假山延伸的石上。
一旁跟着我走了许久的袁裴表哥突然出声:“妹妹,可要小心些,这地方青苔多,免得打了滑。”语罢,将手从游廊里伸了出来,将我臂膀上的衣料轻轻拉住。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犯辣,竟觉得脖子僵僵的,难以转过头去看他。脖子僵……定是方才看灯看的!
“表哥……可有饲料……”
“什么?”他轻声问。
“饲料……喂鲤鱼的……”
“我如今身上没有。不过,若是妹妹要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去跑一趟腿。”他笑。
“好,好。”
“你且等着。”他将指尖松开,渐渐远去了。
我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而后微微扭头,垂下,看着左臂上略带褶皱的衣料,叹了口气。
待他将饲料拿来后,我默默接过,蹲下。抓了一把,撒于水面,不一会儿,便游来一群锦鲤争先恐后地翕动着嘴,抢夺吃食。
“表哥,这些锦鲤好似……比原来多了些?”原本只是无心之言。
“妹妹真是慧眼。”他道,“这些新进的锦鲤,也是姥姥为了清舅舅的婚事而准备的。瞧这通体雪白,唯有头顶正中有一红斑的是丹顶锦鲤;这个黑白相间,恍若泼墨山水的乃白写锦鲤;还有这个,被称之为龙凤锦鲤……”
我俩并列蹲着。我听,他则兴致昂扬的为我细细解说,不时伸手指点,偶尔也自我的手中捏一撮饲料撒入水中。他说,他最爱听那些饲料撒入水中时的声音,清而不脆,低而不沉。我便闭眼,细细聆听,脑海中回响的却只有他略显变声苗头的微微喑哑的清朗之声。
偶尔也偷偷瞄他几眼。看他白皙净雅,却已初具少年清俊之姿的侧脸,不由唇角微抿。
我本以为一切都做得不为人知。独自含着少女怀春的思绪,静静地细细地品味着那一丝一缕如麦芽糖般甜蜜的时刻。
却不料俗话说得好,“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待我还眯眼盯着他瞧时,他突然眉梢微动,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就转过了脸。于是,我便迎上了他那双黝黑的眼。眼,仿若集合了暗夜天幕中所有的黑,却又偏偏杂糅了每颗星星的璀璨。我难以述说出、描绘出,他此刻眼眸间万分之一的精髓。
我俩对视了一阵,已然愣住。
他突然喃喃开口:“没想到,妹妹竟有梨涡。”
我下意识地将抿着的唇角绷直。
他伸手,捏上了我的嘴角两旁,微微向外一扯,却并不痛。
“笑起来好看嘛。”袁裴表哥稍稍侧首,难得地憨憨一笑。
“难道……不笑就不好看啦?”不知为何,面对他时,我便变得不似原来的自己,竟开始耍性子起来了。真是奇妙的体验。
“才不是呢!……不笑也好看,但笑起来更好看!”难得的,他不复巧舌如簧。
似是觉得尴尬,他将脸转过去了。我却看得分明,他的左耳竟开始微微透出粉色,随后逐渐加深,最后变得通红。足以同灯笼相媲美。
我掏出怀中的帕子,两手各自捏着一角,而后拉直了绷到脸前、眼下,开始肆无忌惮的笑起来。
他察觉了我的异样,估摸着也猜出了我笑的原因,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二话不说便要抢过我手中的帕子。我自然不让,一是存了同他玩耍的心思,二是我不想令他窥见我大笑的模样,许是为了维护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他虽瞧起来怒了,可仍是掌握着手中的力度,要不然,凭我这一介小女子,怎能同他半个男人拉扯争夺如此之久?
可即使如此,帕子却还是被他夺过去了。我一时羞窘,忙举起右手,将脸撇过,欲要以袖遮面。却不料他牢牢地将我的手臂拉住了。这次,不再如方才一般只是碰着衣料,而是真真切切地隔着衣服,碰到了个满堂彩。我一时怔然。
他却趁此时,将我的手臂拉下,露出我未来得及收回的笑脸。
“好看。”他也笑了。映着那张白俊的脸,清姿难言,“妹妹何须躲避?此等花容,若是埋藏了,才真真可惜呢!”
水中,龙凤锦鲤扑腾不已,一如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