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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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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中,呼吸愈发冰冷起来。而身体,仿佛正被桎梏于一个泥潭间,不断下陷,难以挣脱。渐渐地,魂灵仿佛轻巧了起来,心底便慢慢存有一种想要将这重如千斤的躯壳丢弃的念头。遂,我开始缓缓上升,悠悠飘起……身姿轻盈得,好似正漂浮在半空中……我于“空中”微微翻身,像一条灵活的鱼,辗转于这尘世间。却不料偶然一低头,一瞥眼,瞧见床上躺着的人一头漆黑诡谲的发中,镶嵌着的一张苍白如溺死之人的脸……那脸正是我的!
“啊——”心中惊骇万分,我一时忘记任何顾虑,放声大叫出来,却未料下一秒竟直直地于床上坐起!睁开后始入眼的,是一片难以视物的黑寂。
大口喘息着,带着一抹难言的轻松和隐隐的恐惧,向后倒去,重新跌回厚而充盈的被褥里。黑暗中,反复回荡在屋中的,仅有自己大口而空洞无底的“喝喝”呼吸声。我将右脚贴着被面,缓缓向下轻蹬而过,身子却无意识的僵直着,宛如一条缺水的鱼。
隔壁耳房里传来隐约的响动,估摸是冬青听见我这处的异动后起身了。真是奇妙!我紊乱无序的心跳竟自知晓她起身后,渐渐平稳了下来,仿佛有了什么依仗似的。
房门打开后,传来冬青带着些微倦怠的嗓音:“姑娘,怎了?奴婢方才听见了你的叫声,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咽了一口唾沫,睁开眼,瞧见眼前床帐上映着一层略暗的橘色光辉。于是伸手将眼前那一层帐子撩开一条缝:“冬青……”那道暖色的光便透过那道缝,真真切切地照入了帐中,将百蝶锦面被一角绣着的赤蝶染得明亮鲜活起来。
帐子很快被全然撩起,冬青衣着单薄的立在床边:“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般不好?!……咦,这畜生怎么在这里?!”
我闻言诧异。熟料,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一道白影闪过,而后跳下了床,沿着墙边儿,从冬青方才进来后未来得及关上的门缝儿处跃了出去。
“这畜生……”她低声咒骂着,“当日真不该听了和尚的话,将它领回来。教了它不知几遍了,也没见它明白,还是没头没脑地往姑娘床上窜……要是身上有虱子,将姑娘惹起了,可怎么办……”
我倒没她这么气愤,只是仍有些愣愣地,未回过神来。
“姑娘,方才怎么了?”她似乎自语完了,遂低身问我,“脸色这样白,可吓人了。姑娘可觉得冷?”
听她如此说,我才忽然察觉到了刚才一直被我忽略了的冷意来。遂将搭在身上的外衣领子紧了紧,而后把冰凉的手放入被褥下温着,却无奈并无任何成效。这冷意,仿佛自骨子里沁出一般,竟是无论如何抵御,甚至将四面八方完完全全地遮掩住了,也不能祛除。
她见我这般模样,便去温了一个炉子,放到我的手中,又往屋中添了一些炭火。顿时,屋内更加暖和了,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闷热——冬青的双颊通红,鼻尖也沁出了一些汗珠来。我却仍是觉得冷,于是,缩回了被褥里,抱着一个炉子,脚下靠着一个炉子,身子前后也各围了一个,而后,她又翻出了一床被子来给我盖上。如此这般,才令我稍稍回了一些暖。
“姑娘,好些了吗?”她将略带凉意的手搭在我的额上,“咦,竟有些烫人。”
我觉得脑袋有些晕乎,脸颊也有些烧,但身子若没了那些炉子和被子,却定是冰得吓人的。听她问,我摇摇头:“没。”声音竟有些嗡嗡的。
“这番模样,定时着了凉,受了寒……”她担忧道,“姑娘,你再忍忍罢。我这就去给你请大夫,通知老爷夫人一声,让他们过来看看你。”
我虽有些晕乎,意识却尚清晰,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于是点头,“嗯”了一声。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远去。她逐渐走远了。我便窝在床上,抱着炉子,渐渐睡了过去。
期间隐约有人来,声音嘈嘈切切的,似乎说了些什么,我却记不大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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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已是白日。
睁开眼时,屋内是从未有过的亮敞,充足的光线涌进屋内,将我刺得双眼一疼。鼻端嗅到的,是窗外清冽裹着细碎雪渣的新鲜空气,隐约带着浮动的腊梅香气。屋内炭火燃得旺盛。
鼻子堵得慌,遂坐起身子,将一旁架子上搭着的外衣拿来披上后,倚着床架。
还没坐多久,便听到冬青的声音响起:“姑娘可醒了!”
我张眼,就看见她端着一盆水,带着一身雪气,从门外撩帘子走了进来。
她给我清洗后,顺带着整理仪容。期间,我问她为何要将屋子弄成这番模样,她回答道:“是大夫嘱托的。说姑娘被邪气入了体,需要通通风,去去阴湿之气。”
之后,冬青将我醒来的消息告诉了爹娘。爹娘来后,免不了一阵担忧,又问冷不冷?头还晕不晕?药可吃了?可管用?……我一一作答。知道我还安好之后,爹娘便开始当着我的面儿数落起了冬青来,大哥与二弟也免不了受到牵连。大抵不过是什么出去玩雪未将我看管好之类的埋怨。
听他们这般说,我便知道自己再无出去玩耍的机会了——至少这个冬日不行,至少往后在爹娘的眼前不行。
加之从爹娘口中了解到,因这次生病不宜舟车疲劳,今年过年,我不能再如去年般与他们回娘的家去了,心里不免失落,却仍在面上笑着同他们说好。
爹娘走后,又将冬青端来的药吃了,我重新躺回被窝。心里纠结了一番之前听到的消息,不知怎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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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病来得匆忙而又怪异。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待我真正将好之际,爹娘早已踏上了去沧州的路途,更甚者,或许已然抵达了林家。
虽家中没了爹娘大哥的管辖,我却过得并不快乐。倒不是念着那人情淡薄的林家——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的,而是想念我从未远离过的爹娘。
每日吃了药后,便窝在被褥里,又因外面还积着雪,不能出门走走散心,我整个人都如同发霉了一般,好似下一刻便要彻底腐朽在了这间屋里。期间李姨娘与张姨娘都曾来探望过我。开始来得都勤,日日都来,后来许是觉得烦了厌了,来得便少了,改为三天两头一次。我虽觉得呆在这屋里无聊,却并不愿为此与她们打交道,只因懒得去猜测她们话语中的种种歧义,而费尽脑力。因此,她们少来了,我倒并不怨,反而乐得清闲。
娘曾说过,还好,这二位姨娘虽心里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些想法,却都是识大体之人,因此至少于大事上倒还老实。我当时也信了,又因从小到大从未在她们二人身上栽跟头,更加深信不疑。然而,后来,却从旁人口中了解到,这两位姨娘本都不是吃素的人,个个有本事,只因遇到了娘这样的当家主母,也不知被娘的什么手段缚住了手脚,这才渐渐老实下来。也是于那时,我才知道,那个在我记忆中总是温柔端雅、张弛有度的娘,并不是如我们眼中那般柔弱无害的。虽如此,然,我在今后的日子里,每每想起她时,却依旧怀着半敬佩半孺慕的心情——因此,我总感激于她在我们面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所树立起的温柔慈爱的形象。因为她那温柔慈爱的形象,在被我每次受挫后想起时,都成为了一种慰藉——因为心中总还怀有一丝柔软,并不会因一时的挫折而彻底泯灭,变得冷硬,以致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不再相信光明。
我这一生,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其中,聪慧者有之,愚钝者有之,谄媚者有之,傲然者有之……然而,如娘这般细腻剔透的女子,却仅她一个。我总学不出她的灵韵,或许是身上也流有爹的血液的缘故。然而,如此通透之人,却也有她自己的缺陷,那是她唯一的瑕疵——于处事上,似乎过于果断。或许这便是,致使她最终结局如那般的症结所在罢……
话归正题。
待我病彻底好后,便被奶奶爷爷接到了他们家去过年,我本不欲带上素丹(那只白猫儿。因其毛色有白有红,我便取了“素”“丹”二字合成其名),却不料它硬要随我一路。无法,只好将它带上,谁知堂哥堂姐竟异常欢喜,可素丹却偏偏不愿离我的身,因此,他们便时常围在我身边儿,咿咿哇哇的乱唤一通,费劲了心思才赢得猫儿偶尔一次回眸。正因如此,我那年人气格外的高,时时都是人影环绕,也暂时忘却了几日爹娘大哥不在身旁的事实,过得倒比一人在家自在开心许多。
如此这般,玩耍了些时日后,终于一日得到了爹娘他们回家的消息。遂欢快的收拾行装,预备回家。期间还被奶和爷笑骂道“没良心”。
回家后,自是受了一番关心嘱托。那日,我缠着爹娘,倒比往日多了几分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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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年冬日,我再未被落下过一次。每年随着爹娘回一趟沧州,一来二去,倒是与袁裴表哥彻彻底底地混了个熟识,再也没了往日的生分。也因如此,时常见到小姨夫,遂因他待我与旁人不同的和蔼与耐心,愈发喜爱这个于旁人眼中沉默严谨的男人。可以说,他们俩便是我每年回这个家时,唯一的期盼。
至于别人,因他们对我冷冷淡淡,我便也从不关心,其中姥爷尤甚。可虽然如此,表面上的礼数却还是要有的。每一次貌合神离的道万福时,我都在心中忍不住的想:这样一个毫无温情可言的家,大家聚集在一处所贪图的究竟是什么?可每次看见袁裴表哥在大人们慈爱目光下的天真欢笑时,我便明白了,这冷冰冰的亲情,似乎只是针对我们这一家人而言。
年幼的时候,总是无处寻找出为何我们遭受如此冷遇的答案,只因爹娘将我保护得太好,令我根本无法窥得那些黑暗而又腐烂变质的存在。后来,那些存在向我敞开,我却变得惶恐不安,也是于那时,才真正意义上的体会到,娘曾经遭遇过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开始意识到,她是如何果敢与不易,才为我与大哥撑起了这片无忧无虑的天地。
想到此处,我更加庆幸自己年幼时的无知,也更加感激娘没有选择让我过早的意识到一些世俗的黑暗之处。只因如此,我便至少可以拥有一个较为单纯的童年,和一份足以用于今后凭吊的快活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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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袁裴表哥虽每年只见一次,却并未因长时间的分离而忘了彼此,相反,在分别的日子里,还时常想起对方。譬如看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总是第一个想到彼此,在心里默问:“他(她)可喜欢这个?”若是下定决心送给对方了,便在心里默默想:“过年时送给他(她),他(她)一定会高兴,不知怎样欢喜。”
后来,这种期盼,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发了酵、变了质,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也羞于启齿的情愫。如今想起,只觉得实属常理。试问,容貌不俗的一男一女,从小便互有好感,偏生在那一段敏感的时期还时常分别两地,给了对方足够的幻想与期盼的空间——距离更容易产生美,若是这二人不能生出一两抹别的心思,倒要叫人怀疑,其是否性向正常了。
我与他的孽缘,便是在这一年一次的见面中,被逐渐催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