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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脱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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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轻竹没说什么,抿唇一笑,侧头覆上竹孔。音色单调,但质朴干净,虽没有古琴的浓墨重彩,却有另外一番韵味。
萧音萦萦绕绕,伴着洞外的大雪竟有了说不出的舞风弄月之意,虽然是肃杀之响,苍凉戍军之音,但那一转弯的清高婉转又温暖了不少。
以前在西南前线也曾听军士拿圩吹过这首曲,只能感到痛,但从这个人嘴里出来,就显得,那么流连忘返。赵措望着篝火出神,一会就渐渐转过头去看柳轻竹,乌发披散,唇红齿白,一双挟着冰雪的凤目静静的闭着,手指端的是细白修长,一开始在山脚下发现他的时候,那纤弱的腰身被裹在一袭青衣中,血色融进了雪里,显得残艳绝伦得过火。
赵措这半辈子见过很多阴谋阳谋,也见过很多人,男人女人,美人丑人,却从未这样深切的有了分辨之感。
柳轻竹的睫毛在轻颤,好不容易吹完了这一首胡笳十八拍,他蓦然睁开眼睛,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赵措笑了一下,眯起眼睛半靠在石壁上,淡淡道:“凤求凰。”
这这这……这还得了?柳轻竹定定的看着他,缓缓勾起唇角,冷笑道:“在我们那里,就算是去茶寮妓院听琴师弹曲,也是要钱帛交换的。”
那人没有什么反应,就像睡过去了一样。柳轻竹深谙男人装傻充愣的本事,摇了摇头,只得继续吹曲解闷。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昔升斯堂。
这首曲子里的情情爱爱实在太浓,令柳轻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严展情,和他爱恨交错的这些年似乎都模糊了,很多事都不记得,留下的就只有悲哀无奈。然则,在那些时光里,从没有一次,是两个人坐下来,那人静静地听他弹一手曲,或写一篇字的。不是在床上厮混就是声嘶力竭的争吵,或者一个谄媚相求,一个横眉冷对,罢,罢,不去想了。
“停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赵措睁开了眼睛,那浓墨一样看不出喜怒的眸看着他,淡道:“换一首罢,十面埋伏。”
柳轻竹抿了一下唇,垂眸笑道:“怎么?”
“抱歉。”
闻言,不由得怔愣,柳轻竹那双壁垒重重的眸就那么清清澈澈的望过来,显得意味深长。赵措再次重复了一声“抱歉。”。
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原来,不被忽视,是这样的。
乐声再起,这次是紧锣密鼓的十面埋伏,能把一首琵琶曲用这种方式演绎出来是很费劲的,但柳轻竹却一个失误都不曾出现。
他吹了几个时辰,一首汉宫秋月结束后,他放下了竹箫,低声道:“我累了……”
赵措睁开眼,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地,道:“过来。”
柳轻竹微微蹙眉,道:“你可以不那么说话么?我是你买的,还是卖给你的?”
话虽如此,他仍是坐了过去,有点累,脑子昏昏涨涨的,本想把头靠在石壁上睡一会,却被赵措一臂揽了过来,那人用肩撑着他的头道:“只能睡两个时辰。”
柳轻竹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于是心神不安的靠在那人怀里,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声:“为什么只能睡两个时辰?”
赵措依然言简意赅,淡淡道:“蛇毒。”
柳轻竹微微闭眸,神志逐渐浑沌,低声道:“太纵着我了……以往,一宿能睡两个时辰就不错了……”
闻言,赵措侧头看了他一眼,揽得紧了些,伸手安抚性质的摸了摸柳轻竹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
以前,他有两个堂弟,一个叫赵不惜,一到打雷下雨的日子就害怕,往他房间里缩,赵措都是这样轻揽着他,摸着不惜的长发,淡淡道:“承怡,哥哥出关打仗去你怎么办?”
后来,赵措出关打仗,在尊王相夷运动中扫平周王室,等到凯旋而归,赵承怡却不在原处了,他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宁国的男人,四先生之一的旧兰先生箫如瑟,且宁肯为了他什么都不要了。一时之间,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进退两难,他却对赵措道:“哥,我真的不后悔。一开始也想躲,但是一看到旧兰我就心疼的像护他一辈子,没办法啊哥,承怡真的没有办法……”
那是他亲如手足的弟弟,如何能撒手不管?当年,为保不惜一命,他将半壁虎符交给了楚王。功高盖主的人,没有兵权在身,如何九死一生是没有人不明白的。
另外一个堂弟,叫楚殊暇,表字承双,拜号无双侯,曾因一场辩论令四先生之首的疏梅公子情牵一世,无怨无悔。但是每每提及此事,提及那‘枫林渡之约’,殊暇都笑得多情而无情,把玩着折扇道:“承平,喜欢或者爱都是一个人的事情,就像我喜欢无争那么多年却求而不得,我舍不得逼他,梅欺雪喜欢我是他的事,为何却要求我来回应一份莫名奇妙的感情?”
回过神,赵措闭上眼叹了口气。
五天之内,柳轻竹的脸色越来越好,睡的时间也渐少,但赵措却越来越疲惫,脸也是苍白的。
柳轻竹何等的观察力,这一日傍晚拽了他,认真道:“老实说,你这几天是怎么了,难道那血蟒之毒……”
赵措摆了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淡道:“无妨,把衣衫解开,余毒清除,明天早晨便出山去。”
寒食紫金血蟒岂是一般血蟒可比。其霸道毒性,一指甲盖就足够令五百个成年男子死于非命。能够撑五天,已经是世所罕见的高手。
而这些,当然是不能告诉柳轻竹的。
听他这么说,柳轻竹有些犹豫,垂下眼,低声道:“楚宁两国这般形势,你不救我又怎样。”
赵措想了想,干脆自己上手,解开他的衣衫,露出雪白的肩,锁骨,眼神逐渐凝聚,冷定,淡道:“见死不救,我做不来。”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说出这样俗气而大义凛然的话了,柳轻竹怔愣的工夫,他低下头吮住了他的肩头,酥麻的感觉顺着伤口漫上来,他顿时抽了一口冷气,蹙着眉心没说话。
赵措抬起头,把黑血吐在地上,正要重新低下头去,便被他按住了手,柳轻竹拿过来一个装冰水的皮袋子,道:“就这样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赵措‘嗯’了一声,也不推辞,拿了水袋坐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洞外刚息的风雪。
柳轻竹掩好了衣衫,侧躺在温泉的滑石旁边,一手枕着头,一手百无聊赖的扑腾水,道:“大雪封山那么多日,明天走会不会雪崩?”
赵措道:“不会。”
柳轻竹刚欲说什么,忽然听到洞外传来了清晰可辨的声音,显然赵措也听到了,神情微动,运着内力低声道:“无争,往北再走十里!”
没有多久,两个人影起起落落,踏进了山洞。打头那个一身青衣落落,乌发凤目,容貌秀致。后头的……穿的那是什么……一身金灿灿的华衣,佩着暗紫绦带,手里还拿着把扇子摇啊摇,直晃得人眼睛疼。
青衣人看到赵措,长长的舒了口气,道:“二爷,您不该一个人也不带。”
华衣男子眉眼一弯,笑得风流倜傥,一手揽住无争,道:“无争,你这就错了,我承平兄千里迢迢的来会佳人,怎么能带捣乱的呢?”
此话一出,两人的眼神都滑到了慵懒卧着且衣衫不整的柳轻竹身上。
听竹先生缓缓站起身,对着两人微微一笑,伸出手道:“楚侯爷安好。”
楚殊暇笑得讳莫如深,且玩味,‘啪’的一声打开他那把不合时宜的扇子,道:“这位美人……啊,兄台,怎得知道我是楚侯爷?”
柳轻竹看了一眼那扇子上的‘纨绔子弟’四个大字,八风不动,淡道:“楚侯爷方才叫赵措,承平,据我所知,楚国只有一个承平,就是安西大将军,兵部大司马,枢密院枢密使,承平王爷。而阁下与之相交甚密,且一身显眼金衣,容貌风流,精通演算岐黄之术,向来自称一介纨绔子弟,想必便是当年胜了四先生之首梅欺雪的无双侯,楚殊暇。”
闻言,楚殊暇把扇子别在腰间,‘啪啪啪’的鼓了两下掌,微微扬着长眉,道:“这位公子容貌不俗,堪称绝艳,气质谈吐均为上乘,发间柳叶簪为饰,精通三国语言,想必就是四先生中名头最盛的柳轻竹,柳先生罢。”
柳轻竹不动声色的淡笑,举止有礼道:“过奖。”
二人风雅半天,全然将另外两人晾在旁边,赵措忽而开口道:“承双,把你的回风玉露丹给我。”
“你中毒了?”楚殊暇眼神一冷,蹲下身给他压了一下脉,道:“寒食紫金血蟒……我说好哥哥,撞大运吧你,这种千年老蹩毒也能被你碰上。”
闻言,柳轻竹脸上一红,那血蟒之毒,本是他身上的。
本想问候,那秀致的近侍无争已经走上前,肃然道:“要紧么?要不要我回去调御医。”
楚殊暇摇摇头,道:“病灶已深……啊,不是,那个,好在哥哥内功深厚,没大碍,没大碍,不过,哥哥,回风玉露丹我没带在身上……”
他本想把病情据实以告,却被赵措冷冷的看了一眼,登时收回了前言,不过心中却是忧心忡忡,回风玉露丹可助他解毒,如今没在身上,耽误片刻,毒性便重一分,什么时候内功再压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赵措道:“洞外风雪还小,我们现在回去。”
无争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二爷,我与侯爷用轻功折腾一天方才到此,深夜离开辨不清方向,积雪还甚,最快要等明天早晨。”
“嗯。”赵措点了点头,并无焦急神态,反而比那三个人都显得悠闲,他让楚殊暇与无争坐下,自己拿小刀把叉子上的鱼肉滑开几道,浇冰水,再往里塞些去腥的香料,放在篝火架子上烤。淡道:“你们一天没吃饭?”
楚殊暇哀伤的看着自己被枯枝划破的华衣,叹息道:“承平,杜子美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却未曾见过我这朱门冻骨,怎一个寒酸风雅了得。”
闻言,赵措笑了一下,把烤好的鱼拿下来,递给远处的柳轻竹道:“把这吃了,明天我带你出去。”
晚间山洞里又传来了竹笛声,非是赵措喜欢的金戈铁马,而是缠绵悱恻,绿袖江南。柳轻竹说这首曲子叫玉梨园,为送别之音,中间本应还有一段京戏念白。
子时过后,无争与柳轻竹已经睡熟。雪砌冰冻的山岭上站着两人,留下两个暗影。楚殊暇负手而立,却不再是喜笑怒骂之态,静静的望着封都的方向,道:“承平,为何听竹先生会出现在慕山?”
赵措一身单薄的黑衣在夜风中飘扬,沉默片刻,反问道:“你一定要知道?”
楚殊暇笑道:“我只知道他为什么来楚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慕山而非封都的朝堂上,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知道,哥,你可是战神赵措。”
他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但愿……我猜的是错的。不提这个,楚王那边最近什么动静。”
闻言,楚殊暇长眉微展,‘唰’的一声金边折扇打开,暧昧一笑道:“你要是提王上,我就不得不叹一声缘分。你与四先生之一的听竹先生结缘,楚王么,最近可是惊世骇俗的立了一位男妃,当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哪。猜猜,那孽缘是与谁结的?”
赵措淡道:“梅欺雪。”
“真是什么都瞒不了我的好哥哥。”楚殊暇来回踱了两步,一袭金色华衣擢人眼目,“我该庆幸,梅欺雪终于不再纠缠于我。但是……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他来楚王宫,不得善了。一旦发生了什么,你我尚有自保能力,千万照拂好不惜。”
赵措看了他片刻,道:“殊暇,下回换身衣服,眼晕。”
他摇了摇头,负手走回了山洞。楚殊暇莫名其妙的抖动着金闪闪的衣袖,疑惑道:“很好看啊……眼晕什么劲……”
翌日风雪稍霁,一行人决定出谷。楚殊暇,无争与赵措自可用轻功飞渡而出,柳轻竹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是断断走不出去的。
赵措让他们两人前面开路,自己留在最后,看了一眼柳轻竹,一只手轻掩下唇,开口道:“我背你或抱你都是可以的。”
“咳咳……”柳先生白生生的面皮一下泛上了朱色,凤目一瞪,咬了咬牙道:“谁用你抱!”
赵措微微一挑眉,淡道:“这样最好。”
男人足尖微点,衣袂飘动,如同一只灰鹤折身而起,又在树干上借力几处,潇潇洒洒向茫茫雪原外渡去。
柳轻竹站在雪地里,过于肥大的衣衫猎猎飞舞。看着那人越来越小,不禁一愣,眨眨眼睛,怒道:“走那么快投胎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