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十八章 江南风景旧曾安,漠北燕塞直上烟(1) ...
-
人寂寂,独倚阑干,却看这雨打芭蕉,风催花,落得一地残红,还看炊烟袅袅,云端人家。这般温馨眷暖,不过海市蜃楼,尔尔如是。却原来,这菡萏香消亦是有了好处,转转田田,雨声忽来,不留这残荷此处,又怎得这哀戚之声,悲恸之音,便是世上绝乐也是比不上。
那女子散了妆容,披了墨发,撑着下颚,瞧着人家。心中悲绝难舒,意中独殇难耐,一团怨气在胸中逡逡巡巡,难以抒发。
若曦垂着眸子,有些失神,一手捉着笔胡乱在纸上画着。
那日,她醉酒醒来,一入眼便是他的俊颜,淡淡看了他一眼,径自起了身,刚刚坐起,便听他沉声:“若曦。”
若曦有些微颤,轻声应道:“嗯?!”
胤禛背对着她:“若有一天我不能再对你坦诚相待了,你会怎么办?”
若曦鼻子一酸,只当是他认了和阿里的事:“再相逢,君已成陌路。”
他身子一颤,重重叹息,起身走了。
若曦瞧着他远去的背影,却想起了那个寂静的下午,他来寻她时说过的“即便事实是丑陋的,也不要虚假含糊” 的话来,如今这样,算是最后一次坦诚相待了么?他说“不再坦诚相待”又是什么意思,是不再爱了吧!
想来也是,他一向冷清,如今又身负江山社稷,而她始终没法同临他的心境,她的牵挂太多,她的计较太多,即便她已经不断的在适从,可终究于他还是不适合,其实想想也是该明白的,一个在外已是疲惫不堪的丈夫,怎么能够忍受家中“胡闹”的妻子?!
可是,要她放弃自我,她,办不到!
她以前说过“如果我不想,谁也奈何不了我。”
这次亦然。
在她的心里,爱情很重要,但却不是生活的全部,她为了这份爱愿许之生死,但却不愿失去自我,没了自我的爱情,要来有什么用?!
更何况,是他不要她了。
可是,该怎么办呢?她什么都没了,一无所有,她在紫禁城呆了大半辈子,被囚了大半辈子,出了紫禁城,这于她便又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她厌恶极了紫禁城,却又不知不觉间把它当成了骨血的一部分,又或者说是把他,当成了骨血的一部分。
剜肉刮骨之痛,何人可受?
每每想到这厢,心里就闷闷的疼个不停,她不是那种会纠缠人的女人,即已如此旁敲侧击,又怎能装作不知无解?!她有她的自尊,有她的在乎。
她想把他曾经说过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他:我不能只为你而活,但为了你我可以连性命也不要。虽然如今听起来,是这么讽刺。但她对他就是如此,如果有人胁迫了他的性命,她可以以身相换,但如果为了他让她放弃她的生活,她办不到。
她至今仍好似处在梦幻中一般,她不敢相信,那个为她挡箭,陪她受雨,处处护着她的那人竟然会有一天说,不爱了。就好像生而相伴的东西,有一天却被人说那不是你的物件。
她什么都没了,只能孤身奋战。
“二小姐?!”巧慧的声音带了些许苍凉,自承欢的事后,她便一直不好,几近日日都要药物调理。
若曦轻抚过脸颊上的泪水,低头一看,竟在不觉间又写了那句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心中暗恼,将纸揉作一团,弃了。
“进来吧。”若曦道。
巧慧缓步进了屋子,面上带了丝喜气:“二小姐,承欢格格来了。”
若曦听了只心中一喜:“快让她进来。”
再抬头,承欢已是入了屋子,她裹着湖蓝的披风,静静的站在了地上,轻声唤道:“姑姑。”
若曦挪步向她走了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你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我这边了?!”
承欢浅笑:“我好久没出去玩过了,姑姑带我去吧。”
语气里似还隐隐的揣怀着当年的娇气,可若曦明白,她过来,是想为她宽心,她眉间隐去那份愁绪,换上了一幅清浅:“好。”
梧桐瑟瑟,随风而落。
二人相携,走在京城的街市里,秋风阵阵的扫过她们的袍底,透出一阵清冷的味道。
“承欢,若曦!”十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二人回了头,一入眼便是深蓝色的袍角,玄色的鞋子泛着一晕的白,肩上依旧那件灰色雕云披风,他站在马旁,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捏着袍边。若曦盯着他细细的看着,他的鬓角被岁月染尽了,脸上的也纵横了时光的印记,秋叶在他身边围绕着。
一眼已是沧桑,回首便是百年。
那些倥偬岁月,终究是远去了。
“阿玛。”承欢倚在若曦身旁,目光胶着在十三身上。若曦扭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了浅显的笑——这对父女总算是亲近了,虽然代价太大,以往终究不比的得现在紧要,更何况,生活还很长呢。
十三踱步走到二人身侧,一手往承欢头上抚慰,一面问道:“你们出来有事吗?”
若曦笑骂:“我们又不是你家的婢子,出不出来还要向十三爷禀告不成?!”
十三不言,漆黑的眸子盯着若曦探究着她的心绪。
若曦知道他想说什么,亦知道他想问什么,撇开眼:“十三爷这是要干什么去?”
十三瞧着她的细微动作,微叹,亦是岔开话题:“前两天江南那边,有人朝岳钟琪投了书,这几日,正烦这事。”
若曦眉头一皱:“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十三苦笑道:“你倒是敏感的紧,那边士子又在闹了。”
若曦心中一惊——吕留良、曾静案!
乌黑而泛着霉腥味的牢狱里响起了阵阵脚步,若曦扶着栏杆而下。她一步步的踏在了地板上,静静的瞧着牢中的人物——张熙。
“怎么派了个女人来?满人还真是没人了不成?!岳钟琪呢?!他先祖为金人所害,如今他倒是个不计前嫌的,巴巴的做了满人的狗?汉家的风骨都被他丢尽了!还敢挂着忠烈之后的名头四处招摇?”张熙喝道。
若曦抬眸笑道:“先生为何如此激烈之言,我一来没说过自个儿来的目的,二来正如先生所说,我不过是一女子,先生顶天而立地,又何惧一妇人?不过先生刚刚一番讥讽之言却也不是尽然全对,先生大骂岳钟琪不忠不义,可当年若不是汉人秦桧的诬陷和高宗的昏聩,岳飞又怎能丢了性命?他若仇了汉人亦是有那几分道理,更何况,岳将军一向为人公正,并无待人不平的劣迹。所以先生刚刚所言,察据不全。”
张熙回首一看,冷笑:“你们满人的女子都是这般伶牙俐齿么?不过即便你是个孝庄,我也变不成洪承畴。一幅蛮夷的样子,却不懂,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是得了我汉家的天下也得不了我汉家的德行,空有一幅破败皮囊。”
若曦神色淡淡,心中暗自摇头:“先生此言差矣。姑且不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便说这天下,自我清军入关已经三帝统管,四方太平,年年收入丰盈,却不是前朝可比,若果真是衣冠禽兽,有怎能服人?其实,我一直有些难解,为何先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扰了这太平盛世?于家何益?于国何益?于民何益?”
张熙冷笑:“无国何家,国已破败,何以家为?我汉族传世千年有余,虽其中分分合合几经辗转,却仍强盛自立,蒙古蛮人方才被逐又怎能忍着满洲夷族统我汉家子弟?为我祖上蒙羞?”
若曦笑道:“先生倒是分的极详,只是你我祖上皆是炎黄,又何来优劣之分?各族人等皆为华夏,先生褒汉而贬满,难道不是有失公允么?这难道就是先生口中的道德礼仪?先生先前亦是说过,汉室传承千年,那敢问先生,为何而有国?所谓国家,无家何以成国?无国何以成家?立国而为民,一个国家给不了民众安定美好的生活,那存之,又有何等意义在?如今正值盛世,百姓安康,先生如此胡闹,岂不是太不识时务了?”
张熙微怔,继而抱拳言道:“姑娘说的倒是轻巧,敢问姑娘,若许你优渥而囚你身心,狭你思绪,你可是愿意?姑娘见闻张某诚然佩服,但若让张某乐不思蜀,张某实在办不到,张某一生穷困,家境潦倒,只余这身傲骨方才有些颜面存于世间。张某敬姑娘有如此胸襟可为百姓着想,但请姑娘莫在规劝,白费了口舌去。”
言完便卧地而眠,呼而不觉。
若曦微叹一声:“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只身出了牢狱,却一眼瞥见了那人黄色的袍角,隐隐的在墙边扫过,继而不见,心中一紧,骤然又觉疼痛,如今,难道连见一面都觉得多余么?
方才她听闻是吕留良、曾静之案犯了,心里慌成了一团,明着说是想为十三爷排忧,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在担忧什么,那个梦魇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间久久不散。可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多余了,他不治自己个干政是不是就该求神拜佛了?也对,如今这事该交由那人来做才是。
想着想着,眼泪便又不自禁的滚落,脊背轻轻的靠在墙上,一手搭在眉间,抬眼张望着这秋日的阳光,晃动着,让人睁不开眼。
“姑姑?!”弘历的声音响起。
若曦扭过头拭尽泪水,继而笑看着他:“你怎么来了?你十三叔和承欢呢?”
弘历笑笑:“我来这里自是审案,刚刚赛布腾在这边,承欢多少有些不舒服,让十三叔送回去了。”
若曦轻哼一声,想问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口,她回了弘历想要送她的好意,一手撑着墙,顺着这灰败的城墙,慢慢的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