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唯恐天下不乱》嬴星彩

69、当世之症

　　“五取蕴”境内，杨戬通过八公主的视角，补全了那段三千年前的历史。随着后羿、庆云等旧友相继故去，甚至夏后相、薛校尉等泛泛之交也一个接一个的谢幕，杨戬的心亦一点一点地沉下来。三千年前相识的故人，大多已经看到了结局，唯独不知寒浞前程如何。按照玉鼎真人曾经讲过的“少康中兴”故事，大约他的结局并不太妙。

　　“寒浞在哪里？”杨戬目光炯炯，盯着境灵。他带人进来是为了救寒浞，但是在这“五取蕴”境中却只能跟随这八公主视角，实在是不爽。按照唐小山的情报，“八苦境”是为了挖掘内心深处最大的痛苦，从心理层面进行打击，而且陷进来这么多人，总不可能所有打击都是针对八公主一个的吧，莫不是障眼法？

　　那境灵似乎笑了一下，道：“真君要见寒浞，这个不难，只是要请真君有些心理准备。”

　　这个世界有病。

　　视角切换，杨戬并没有看到寒浞，只看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细长眼塌鼻梁，原来是寒浞幼年的模样。这么说来这重幻境是针对寒浞的了，可是一个总角之龄的幼童，当真能知道什么是苦吗？

　　寒浞幼年生活的环境，和杨戬平生所见所知全然不同。多亏他曾在琅嬛仙府读了三年的书，如今回忆一番，渐渐将书中“高楼”、“电梯”、“汽车”、“公路”等词语和眼前景象一一对应。

　　小寒浞从学校出来，却没有回家，而是先去妈妈任职的高中，等妈妈下课了，再牵着妈妈的手，前往爸爸工作的市医院。

　　今天是星期五，也是小寒浞的生日。昨天爸爸妈妈就说好了，尽量早一点下班，带小寒浞出去吃好吃的。

　　下了公交车，小寒浞拉着妈妈的手一路小跑，口中叽叽喳喳地说道：“妈！等下我要吃鸡走路的腿！”寒妈笑道：“好，给你吃鸡走路的腿！”

　　“还要喝可乐！”

　　“不行！可乐伤牙，换成西瓜汁好不好？”

　　“哦……”小寒浞不太情愿，但还是答应了。

　　寒爸还不到四十岁，已经是普外科的副主任医师了，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寒妈是高中数学老师，正带一个高三班级冲刺高考。小寒浞在读二年级，成绩不好不坏，幸而聪敏乖巧，也不打架闹事，让父母老师很是省心。他们一家是当今世上最普通的一个家庭，生活水平甚至还可以算是中上，但所有的静好岁月，都在今天破碎了。

　　四楼普外科门口，寒医生倒在血泊中，其他医生护士想来抢救，却被闹事的病人家属死死拦住。原来寒医生曾经救治过一个病人，手术很成功，术后也开了对症的药物，叮嘱病人要按时服用巩固疗效，但病人觉得手术都做完了还吃什么药，一定是医生想赚我钱过度医疗，偷偷把药扔了，结果术后病症加重，不治身亡。病人家属一口咬定是寒医生的责任，纠结了职业的医闹，口口声声“生是住院人，死后就地坟”、“你们蓄意谋杀”，逼着寒医生“血债血偿”。寒医生自认手术没有问题，术后医嘱也都做好了，是病人自己不配合治疗。医闹家属当然不干，推搡之下就打了起来，一个医闹拎起凳子就砸在了寒医生的脑袋上，打昏了他，仿佛不解恨般还补了一通拳打脚踢。

　　“爸爸！”小寒浞甩开妈妈的手，仗着自己身子小，泥鳅般钻进人群中，扑到寒医生身上，哭喊道：“爸爸！爸爸！你醒一醒啊！”寒医生的血沾在他的衣服上，像极了西瓜汁。

　　此时警察也赶到了，分开医闹的病人家属，让其他医生进来抢救寒医生。

　　照理此事分明是病人家属和医闹故意找事，但警察给出的解决方案竟然是要寒医生道歉赔偿，医院也出于“人道主义”给予适当补偿。病人家属还得寸进尺，要求在医院摆灵堂，寒医生磕头赔罪。

　　当天晚上，寒医生趁着妻儿睡着，护士换班之际，拔掉了输液针头，匆匆写下一封遗书，强撑着爬到楼顶，跳了下去。

　　遗书很短，只有字迹潦草的七个大字：我无错，何罪之有！

　　后来？后来当然是记者也来了。医闹家属坚持认定寒医生是“畏罪自杀”，该给的赔偿一分都不能少。记者本来也想从这个角度出发，引导网友们骂骂医生无德之类的话，却无意间碰到了哭得两眼通红的小寒浞。开始记者以为小寒浞也是病人家属，童言无忌，说出来的话更可信，哄着小寒浞说出“事实真相”。于是小寒浞就开始哭，哭爸爸是多么好的一个医生，哭爸爸救治了多少病人，哭爸爸忙着给别人动手术都没空照顾家人，哭自己多么懂事只想让爸爸轻松一点，哭自己再也没有爸爸了……

　　不得不说寒浞天生就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一顿哭硬是哭软了记者的心肠，叫记者笔锋一转，从支持病人家属维权，变成了保障医护人员权益，不要让寒医生的悲剧再度上演。舆论风向一时反转，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医院依旧出于“人道主义”赔了十几万，但寒浞的心已经冷了。

　　他年纪小，但也知道，人干的事才叫“人道主义”，那些人逼死了他爸爸，哪里还算什么人！此风一开，病人死在医院，家属都会这么闹上一场，然后得到“人道主义”的赔偿。爸爸死了，像爸爸那样一心救死扶伤的精神，大概也要死了吧。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警察是，记者亦是。

　　“妈，我以后要和你一样，也当老师。”小寒浞说道，“还有，我再也不喝西瓜汁了。”

　　学医救得了命，但救不了人。要救人，当从教化开始。

　　寒医生去世了，他老家的父母兄弟进城，帮忙操办了丧事后，就要求分他的遗产。按照继承法，寒医生的父母、配偶、子女同为第一顺位继承人，也就是寒医生名下的、寒浞母子目前住着的这套房子，应该由他们共同继承。

　　最后，寒妈带着儿子，搬出了她和他的家，住进了学校的教师公寓。

　　寒浞的爷爷奶奶不疼寒医生这个儿子，不疼小寒浞这个孙子吗？当然不是。但他们信不过寒妈，毕竟寒妈才三十多岁，完全可以再改嫁，到时候他们儿子买的房子会住进另一个人，他们的孙子会叫另一个人做爸爸，这才是他们不能忍的。而且他们不止寒医生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小儿子，小儿子也要结婚，需要房子，需要户口……在绝对的利益面前，血缘的纽带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牢固。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小寒浞从一个稚龄小儿逐渐成长为一个青年。寒妈终究没有改嫁，倒不是不想，这些年也陆陆续续谈过几个朋友，但大多数看她还带着寒浞这么个儿子就退缩了。最接近结婚的一次，对方是个基层公务员，年纪比寒妈大了快十岁，离过婚，孩子跟前妻，其他条件都还行，挺喜欢寒浞母子，寒浞母子也挺喜欢他。寒妈都跟他谈婚论嫁了，突然上级领导来查贪腐，那小公务员因为无权无势，又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推出去顶包，判了好几年，跟寒妈的婚事当然也告吹了。当时寒浞十四岁，正是中二的年纪，也问过他妈，咱们平民百姓老实人，就活该被欺负吗？寒妈说蛋糕就这么大，想多吃要么把蛋糕做大，要么就去抢别人的，大多数人没本事把蛋糕做大，可不就要抢你的？可不就要欺负你？

　　“但是阿浞，咱们不能学坏啊，咱们跟那些人不一样。”寒妈说道。知子莫如母，儿子聪明得有些可怕，如果不善加引导，将来走上邪路，那真是拦都拦不住。

　　“嗯，妈，我知道了。您明天还要上课，早点休息，我把这篇课文背完就睡。”

　　寒妈是数学老师，除了在学校上课，也开了个补习班，辅导数学奥赛。当时寒浞年纪小，没人照料，就让他跟着那些练奥数的学生一起学。刚开始小寒浞当然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什么叫集合什么叫映射他听得是云里雾里；一年后寒妈送走上一批学生，迎来新学生，从头再讲时，寒浞突然就全听懂了，而且算得比那些学生们更快更好。

　　凭借相当不错的成绩，寒浞取得了某所著名大学的自主招生名额，只要高考能过一本线就能录取。但最后寒浞只去了一个二本学校，不是他高考发挥失常，而是他的一个同学出于嫉妒，偷偷改掉了他的志愿，导致他最终落榜。

　　“妈，你看到了吧，我没有学坏，坏的是他们。”寒浞笑得很无奈。他很累，已经没有精力再复读一年，再经历一次高考了。最后寒浞还是收拾行装去了那个二本院校，三年后以优异成绩考进了某著名的物理研究所，指导老师正是化名“黄泰”的东皇太一。

　　黄泰教授很看好寒浞，好到寒浞都要怀疑黄泰教授是不是要把女儿嫁给自己了——哦，教授没有女儿。

　　就在寒浞觉得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时，寒妈病了。胃癌，发现得早，能治，但是要钱，很多的钱。

　　寒浞一直很害怕来医院，每次一来，就会想起倒在血泊里的父亲，想起那些医闹家属的、警察的、记者的、医院领导的恶心嘴脸，而且他一个穷学生，研究所给的补贴只够吃饭的，哪里有钱给妈妈治病？这时候又是黄泰教授伸出援手，要寒浞参与一个秘密实验，他出钱给寒妈治病。寒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然后，他一头扎进了四千多年前的滚滚洪流当中，王不见王，无限循环。

　　后记：寒浞的这段故事，应该说是由好几段真实的事件“拼凑”而成的。医闹、顶包、偷改志愿等，都是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真实存在的事。那些既得利益者，吃着人血馒头时，心是不会痛的；然而那些受害者的家里，不会有寒浞这样的“天命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