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唯恐天下不乱》嬴星彩

68、谁人不老

　　杨戬默默看着“老之苦境”的情景，一言不发。寒浞等谋逆之时，他应该已经从三千年前回到现在了，苦境中展现的是八妹丢失的记忆，也算补全了三千年前的故事。他在有穷国数年，对后羿颇为敬佩，若不是自己与寒浞相识相交在先，又不敢过多的参与历史，一定是站在后羿这一方的。寒浞与纯狐望舒谋弑后羿，他不奇怪，倒是最后逢蒙那一箭，大出杨戬意料，但想想也知道，后羿既然没有亲生子嗣，有资格继承有穷国的就剩下义子寒浞和徒弟逢蒙了。如果后羿和寒浞都死了，逢蒙完全可以放出风声，说是寒浞杀的后羿，自己杀了寒浞为师父报仇，然后名正言顺的继位，知情人除了他自己和已死的寒浞，就剩下纯狐望舒了，而纯狐望舒又肯定不会说出去，寒浞辛苦半生，可就是为人作嫁了。

　　“老之苦境”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寒浞伪造了后羿的遗诏，继承国君之位，人称“寒王”，并迎娶纯狐望舒为正妃。随后，他对有穷国的朝廷进行了一次大清洗，后羿一脉的臣子或杀或逐，一个不留。

　　“清洗”行动算不上顺利，最大的难点在阳城。守将庆云，曾是乌竑公子的部曲，亦曾是寒浞帐下先锋，昔年同袍今日却要兵戎相向。寒浞曾派遣使者入阳城，许诺只要庆云肯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封侯之位（注1）。庆云当场撕碎劝降书，指着使者喝骂道：“我庆云虽是一介女流，也知道一臣不事二主，叫伯明氏那孙子趁早死了这条心！”使者挨了一通骂，正要离去，又被庆云叫住：“你等等！再告诉那孙子一句话，他娶纯狐望舒，可还记得我那可怜的姜蠡妹子！滚吧！”

　　使者将庆云的话原封不动的转给寒浞，寒浞倒也不恼，只嗤然一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此后就是三个月的阳城攻防战。

　　三个月里，庆云一军坐困城中，渐渐弹尽粮绝。寒浞并没有特别积极地攻城，而是切断了阳城的一切补给来源，甚至水源，阳城守军只能在城里打井取水，但井水终究有限，寒浞又使手段污染了地下水，水井一口一口相继枯竭，又逢多日不雨，存雨水的陶罐也快见底了。更何况粮食补给也没有，粮仓已经见底，几批出城寻粮的队伍出去了就再没回来，很快城里能吃的就剩下树皮，再过几个月说不定就要易子而食了。阳城守军要撑不住了。

　　庆云巡视城中，望着一城军民满脸疲色，心中怅怅。她与寒浞多年同袍，眼看着他是怎么以一己之力带起有穷国一军，一路攻城掠地，统一东夷的，此人最擅长的绝非强攻硬守，而是因地制宜，利用天时地利甚至人心，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利益。和他对阵，自己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街角矮墙旁，两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孩子蹲在地上玩耍，旁边却没有大人照看。庆云走过去，蹲下身子，含笑问道：“小朋友，你们的爹娘呢？”一个小孩抬头，乌漆漆的眼睛盯着庆云，用稚嫩的嗓音答道：“爹爹在打仗。”

　　阳城守军多有在当地结婚生子的，庆云也不奇怪，又问道：“那你们的娘呢，怎么就放你们自己在外面玩？”万一有人起了歹心，把这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儿当“两脚羊”吞吃入腹，可如何是好。

　　“娘死啦。”小小孩童大概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说话时毫无伤感之意，却叫庆云心里一抽：这仗再打下去，只怕他们的爹也活不成了。军人战死沙场是荣耀，但稚子何辜，满城的平民又何辜？她是竑公子的部曲，是羿王的臣子，为君主尽忠是理所应当的，但阳城的黎民百姓们，难道就应该跟着她一起赴死？

　　这时，另一个孩子拉拉她的裤脚，奶声奶气地问道：“姨姨，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庆云收起思绪，强挤出一丝笑来，免得吓坏了两个孩子，道：“嗯，问吧。”

　　那孩子道：“姨姨，你说，是太阳离我们远，还是穷城离我们远？”

　　庆云想这还用说，当然是太阳远了，只见那孩子把嘴一扁，带着哭腔道：“我说太阳远，哥哥偏说是穷城远。”

　　“当然是穷城远！抬头就能看见太阳，你，你抬头能看得见穷城吗？”哥哥立刻反驳。（注2）

　　“只听说有人从穷城来，没听说有人从太阳来，当然太阳远！”弟弟反驳道。

　　“可是哪里有人从穷城来啊！”哥哥道。

　　竑公子死了，羿王死了，不会再有人从穷城来了。很快，这太阳我也见不到了吧。阳城，注定是守不住了。

　　夕阳渐落，夜色越来越浓。今夜无月，只有漫天星斗和城楼上的明灯。庆云下令召集全军，准备开城投降。

　　城楼上灯火通明。照亮庆云一身银甲。她提枪伫立，眼底无悲无喜。城楼下寒浞一袭白袍骑在马上，身后是军容齐整的轻甲军部曲，以及有穷国大军。

　　庆云挥手，城门洞开，阳城守军列队出城，缴械投降。

　　一颗火流星拖着银色长尾划破无垠夜空，随后又落下第二颗、第三颗……庆云曾经听寒浞说过，这个是流星暴，流星雨年年都有，流星暴可不常见。能与星辰同殒，我庆云，不枉此生！

　　她纵身一跃，如流星般坠落。落地那一刻，寒浞脸上的惊异之情撞进她的眼底，叫她禁不住的得意，甚至盖过了五脏六腑遭受重击的痛楚。很快，她就再也不会痛了。

　　“可惜了，我从来不想杀你的。”寒浞低声道。那两个问庆云“太阳远还是穷城远”的孩子不是别人，就是他和姜蠡生的那一对双生子寒郊寒郗。那几句话就是算准了庆云的弱点，攻破她的心防，逼她投降的，可是万万没想到她竟会选择以身殉城！

　　庆云之死，标志着后羿一脉的势力再也无法与寒浞抗衡，有穷国从此就是寒浞囊中之物。此后，就是十年的止战休兵，奖励耕种，发展生产。东夷有穷国和中原夏国，都趁着这难得的十年和平休养生息。第十一年，寒浞一卷战书递进夏都帝丘，正式宣战！

　　灭夏之战一共打了十年，主帅不再是寒浞，而是逢蒙和逐渐成长起来的寒郊寒郗。寒浞二十年，有穷国的大军第二次开进夏都帝丘，重演了当年后羿攻入帝丘的故事。不同的是这次寒浞没打算扶植什么傀儡，而是要将夏后氏赶尽杀绝，将夏国正式纳入有穷国版图。

　　“寒王！夏后氏共一百八十七人，已全部诛杀！”当年的薛校尉，现在的薛将军来报

　　“很好，辛苦了。”寒浞漠然道。怎么可能全部都诛杀了呢，少康复国的故事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一百八十七具夏后氏族人的尸体，至少有十几具是假的，包括夏后相的妻子有仍氏后缗。

　　“小薛，你跟着我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寒浞突然问道。薛将军不明所以，斟酌了一下词句：“唔，整整二十六年。”

　　“都这么久了啊，当年的弟兄们，现在都老了。”寒浞叹息一声。纯狐望舒是纯狐族，容貌永如少女，并不奇怪；他自己仙骨已成，区区二十多年，于神仙不过弹指一瞬，当然更不会见老，只是在这凡人的世界里，一个始终不老的人类必然饱受非议，所以寒浞一直在悄悄的变化自己的容貌，和正常人一样一点一点的变老。可是当年同生共死的弟兄们，战死的，老死的，越来越多了。轻甲军三千人，已不知补充更替过多少轮了。多年征战，有穷国的军队已不再像当年一样铁板一块，老将们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私心。如果只有后缗逃脱，还可以说是夏国臣属为保全夏后氏一点血脉竭尽全力，这一下走脱了十几人，不是有穷国内部出了内鬼，还能是什么？

　　想我寒浞玩弄了半辈子人心权术，到头来被自己人捅了一刀。也是，我这样的人，教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不是我曾经同甘共苦的弟兄们变坏了，而是坏人们变老了。

　　寒浞明知道夏后氏走脱了十余人，却没有再管。他依然牢记着自己的目的——给师父渡气运。国家越是强盛，气运越是充足，对帝俊的恢复也就越有利。相比于建设一个强大而统一的国家，夏后氏那几个余孽根本不算什么。而且既然历史早就注定了少康要复国，寒浞就算去追杀了后缗又有什么用，将来谁光复了夏国，谁就会是少康，至于是此少康或是彼少康，全凭史官一支笔罢了——他一个学物理的穿越者都能当历史上的大奸贼，谁知道将来那个“少康”，到底是不是夏后相的儿子呢？

　　注1：此句出自著名的《诸葛亮阵前骂王朗》，我故意的。

　　注2：此处改编自晋明帝“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