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唯恐天下不乱》嬴星彩

67、老之苦境

　　幻境里的八公主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破解了生之苦境，只知道自己找回了一段三千年前被抹去的记忆，然而这些记忆依旧是残缺不全的，有些人，有些事，她还没有想起来。她记起了自己是纯狐望舒，但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成为玉帝和王母的女儿，成为天庭的八公主张倩儿，不但记忆丢失了，连相貌也变了。迷雾重重，她只能继续往前走。

　　眼前出现一座城池，城墙高逾数丈，造型古朴，城门上刻着两个夏篆大字，八公主抬头细看，认得是“穷城”二字。这就是当年东夷有穷国的都城了？她抬步迈入城中。

　　依靠着近乎本能的模糊记忆，她走进了有穷国王宫。奴隶们见到她纷纷退避行礼，口称“王妃”。是了，纯狐望舒曾经是有穷国国君后羿的妻子，人称“纯狐王妃”，享有几乎和后羿同等的权力，然而没过几年，后羿就逐渐对她产生了猜忌之心，剥夺她的权力，束缚她的手脚，想让她像一个平庸妇人一样退居内宫不问政事。聪敏如纯狐望舒，高傲如纯狐望舒，如何甘心只做一个深宫妇人，仰仗后羿的鼻息生存！

　　“王妃！”又有人和她打招呼。八公主答应一声，忽地怔住。那人一袭白袍，身量瘦高，二十七八岁，双眼细长，鼻子微扁，薄唇角微微翘起，正是后羿的义子，有穷国的左司马，寒浞。

　　“寒……左司马好。”八公主隐约觉得自己和这个寒浞关系很不一般，但却记不起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了。直到她见到后羿，终于记起，是了，他们曾经合谋，弑父杀夫，狼狈为奸。

　　后羿的嫡长子乌竑被寒浞勾了生死簿，已然暴毙；私生子乌龙由熊髡作证是冒名顶替，被后羿处死。纯狐望舒曾因乌竑毒害，失去生育能力，就算后羿立刻与她和离再娶妻生子，最快也要十几年这孩子才有能力接管有穷国，以后羿的年纪，能不能再活十几年还未可知。他已经六十岁了，在当时算是高寿，等不起了。

　　身边的辅政大臣里，武罗、伯因、熊髡都和他年纪相当，寒浞倒是年轻力壮，又颇有军政之才，但一来从一开始后羿对寒浞的定位就是“乌竑的辅政大臣”，从来就没考虑过让他继承有穷国国君之位，二来自乌竑逼杀寒浞的妻子姜蠡，后羿就能感觉出来，寒浞对他父子已有心结，似乎不像原先那么忠心耿耿了。还有一个人选就是徒弟逢蒙，他天资聪颖，只要自己用心教导两三年，将来必定是一代英主；但逢蒙是纯狐望舒的亲弟弟，而且对姐姐言听计从，把有穷国交给他，就相当于交给了纯狐望舒。堂堂有穷国，怎可奉一个女人为主，岂不是让天下人取笑！

　　最后是熊髡给后羿出了个主意：“羿王之忧，在于子嗣。王上春秋鼎盛，只需多多采选适龄好女，交合相配，自然能生出强健子嗣。”后羿忧道：“东夷风俗，一夫一妻，我身为国君，当作表率，岂能坏了祖宗规矩？何况望舒美貌多才，又无过错，莫说东夷，放眼天下，又有哪个女子能胜过她，做得我有穷王妃？”

　　熊髡又道：“羿王容禀：王上需要的只是子嗣，而非子嗣的生母。纯狐王妃依旧是王妃……”说着声音渐低，在后羿耳边咕哝几句，意思是保留纯狐望舒的王妃身份，后羿尽管在外面风流快活，等生下儿子，再抱回来就行了。说完熊髡还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意思是当年苗姬的孩子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子少母壮，又当如何？”后羿反问道。这才是最核心的问题，假设自己还能再活十几年，十几年后孩子才几岁？那时纯狐望舒刚刚三十几，以她们纯狐族的特殊体质，正是壮年，子少母壮，这有穷国不还是她的天下？

　　熊髡古怪一笑，道：“容臣说句冒犯的话，将来羿王百年之时，可下一道旨意，令王妃相从于地下。于公，王上是君，王妃是臣，臣当从君；于私，王上是夫，王妃是妻，妻当从夫。无论于公于私，王妃都需奉旨，羿王又何必担心王妃乱政呢？”

　　后羿深以为然。

　　可是后羿不知道，这些话都是寒浞和纯狐望舒一句一句教给熊髡的。寒浞逼熊髡服下秘药，如果他有贰心，立刻会穿肠烂肚而死，然后纯狐望舒说一句，叫熊髡背一句，背到滚瓜烂熟；二人又一起调整他说话时的表情神态，语气语调，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皱眉，什么时候扬声什么时候低声，最后莫说是对后羿，哪怕在街上随便拉个路人来让他说这番话，那路人都必然会啧啧称是。

　　后羿乃当世英豪，恩怨分明，他若认可了熊髡的提议，决定将来让纯狐望舒殉葬，有生之年必然对她无比歉疚，百依百顺，她越是展现出自己的绝世才能，后羿就越不忍心，只会更加顺从，对于有些明显轮不到她插手的事，后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多加干涉。为了能够延绵子嗣，后羿四处冶游猎艳，风流快活，寒浞也以孝敬为名，替他采选无数美女。他毕竟已经年老，精力远不及少年时，免不得要用些药石，更是掏空了身子，如同被蛀虫蛀空了的参天巨木，只靠最外面一层树皮支撑着暂时不倒。

　　衰老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无论你有财有貌有权还是有智，最多也就只能延缓衰老的过程，却永远无法阻止它的到来。哪怕是神仙，同样也会衰老，只是他们衰老的速度比凡人慢得多，好似无穷无尽，但到了天人五衰的那一刻，任你法力通天，依旧逃不脱一场殒落。更何况，后羿只是一个强悍的凡人，还远远达不到神仙的地步。

　　在寒浞的协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纯狐望舒的势力就已经渗透进了东夷的各个角落，后羿的权力被她一点一点的架空，武罗、伯音等肱骨重臣相继“病逝”，作为傀儡的夏后相也逐渐成长起来，隐隐有反叛之意。后羿年纪渐老，早已没有精力在穷城与帝丘间带兵奔波，军政之权渐渐一分为三，寒浞和逢蒙各掌一军，还有一支则归了阳城守军女将庆云。

　　后羿病了，病得很重，连站都站不起来。他自知时日无多，但仍然没有子嗣，无奈，只得招来史官，准备立遗诏，传位于徒弟逢蒙，但要求逢蒙改姓，以他的儿子而不是徒弟的身份继位，并且，纯狐望舒必须殉葬。

　　“义父，只怕您要失望了。”寒浞挑帘入帐，挥手叫史官回避，冲着躺在榻上的后羿，嘴角吊起一抹冷笑：“义父您是要另收义子吗？我还以为你没有亲儿子，有穷国就要归我了呢。”

　　后羿重瞳微阖，沉声道：“阿竑死时我就怀疑过你了。”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信任这个义子，一时不忍，才酿成如今的局面。

　　“多谢义父，一路走好。”反派死于话多，这道理寒浞清楚得很，话音落时，手腕翻转，掌心里多了一粒药丸：“义父，请。”

　　后羿勉力支起身子，伸手要来接那药丸，突然五指如戟，一把抓住寒浞的手腕，一引一带，已将寒浞反身扣住，另一只手掐住寒浞脖颈要害，一招之下，便将寒浞死死擒拿。他是天生神力，哪怕病重虚弱，力气依旧胜过寒浞许多，教寒浞挣扎不开。寒浞却似早已料到，慨然一笑，道：“义父，原是我对不起你，只是你杀了我也无用，从今天起，有穷国就不是你的了。纯狐！阿蒙！进来吧！”

　　帐内，后羿挟持着寒浞，半倚床榻；门边，纯狐望舒与逢蒙一前一后，冷眼瞧着那二人。僵持片刻，纯狐望舒伸手解下挂在门边的九黎弓蚩尤箭，张弓搭箭对准了后羿的脑袋，嗖地一箭射出。后羿想也不想，张口嗷唔一声咬住箭头，脑袋一偏，将箭甩在地上。他自嘲似的笑笑，道：“望舒，对不住。”

　　一样是咬箭头，上一次是开始，这一次是终结。

　　“姐姐，我来吧。”逢蒙从姐姐手里接过弓箭，一目睁，一目阖，对准了后羿的脑袋，左手却微微下压，右手倏地松开，桃木为杆青铜做锋的蚩尤箭如电光般飞射而出，穿透了后羿的手，穿透了寒浞的脖颈，钉进后羿的咽喉。这一箭同时贯穿二人，却是教众人始料未及，逢蒙一箭双雕，分明是要寒浞也命丧当场！

　　逢蒙信不过别人，包括后羿，也包括寒浞。只有自己站在那个最高的位置，才能保证姐姐不受伤。后羿必须死，寒浞也不能活，只有他们都死了，自己才能名正言顺的继承有穷国。

　　时间似乎凝滞了，又随着寒浞的动作化开。他拔出箭杆，掰开后羿尚未僵硬的手，自己捂住了伤口，片刻后松开，血流已止。他仙骨已成，法力虽弱，就算治不了别人的伤，给自己止个血还是没问题的。

　　他抬眼，望向纯狐望舒：“纯狐，让我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