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天恸》一点青霜

9、（九）

　　（九）

　　“手术”终于结束了。
　　他听到顾惜朝的声音——“快过来抬人！”
　　睁开眼，就见救援人员一拥而上，女孩成功获救了。
　　先前对话的那名军官率先对顾惜朝敬了个军礼。很快，在场的解放军战士们纷纷举起了右手。
　　顾惜朝的脸色此时已由青转白，下唇有深深的齿痕。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手中染血的刀子擦拭干净、放回医药箱里，然后起身、一言不发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戚少商一见，便再也顾不得双腿酸软，赶忙跟了过去。

　　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往回走。顾惜朝的白衣刚刚喷溅上了血迹，白与红的鲜明对比再和着细雨，使他瘦高单薄的背影显得极为凄艳、分外孤寒。
　　戚少商默默地看着，心忽然就疼起来了，竟比方才亲眼目睹截肢一幕更加疼痛。这次不是被切割，而是直接开膛破肚、将心脏连同血管碎肉一起生生攫出。
　　他再也无法忍受，几乎是嘶吼着大叫了一声——“顾惜朝！”
　　与此同时，更是疾走几步，从身后紧紧拥住了那个人。
　　一抱之下，便能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在微不可察地轻颤着。
　　——他果然也是难受的！
　　——却要强撑着主持大局，当机立断，做常人所不能！
　　胸口越来越疼，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有不断加重双臂的力道，似乎这样做，就可以予他支撑、予他安慰。
　　“戚少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顾惜朝没有回头，声音亦很冷淡，仿佛说的根本不是自己，“你是不是觉得错认了我，我不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残暴狠辣、冷血无情？”
　　“不，我从未觉得错认了你，你也绝非什么不择手段、冷血无情之人。”戚少商死死箍紧怀中人，恨不得将对方的血肉揉进自己的血肉，用自己的魂灵温暖对方的魂灵。
　　顾惜朝闻言嗤笑：“别说的自己好像有多了解我，实话告诉你，我刚才那么做，就是为了再立一功，对得起自己去而复返白受了这么多的罪。不然，我怎么敢下那么重的手，你们所有人都做不到吧，我……”
　　“惜朝，不用再说了，我不但了解你，我还懂你。”
　　脑海中嗡地一声巨响，顾惜朝一下子脱了力。
　　——这是自二人相识以来，戚少商第一次打断他讲话。
　　——这也是戚少商第一次没有连名带姓地唤他，称呼改得异常自然，透着浓浓的亲密。
　　一如此刻紧密无间的拥抱。
　　“惜朝，我真的懂你，”戚少商的嘴唇就贴在他的耳畔，呼出的灼热气息尽数喷在他的颈后，嗓音却是低哑的、温柔的，缓缓说着，“我不管过去你遭遇过什么、经历过什么，让你不得不为自己打造冷硬的外壳抵御伤害，和采取非常的手段挣扎求生。可是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这样了。因为我看得清你，在那些防御伪装下真实的你，血是热的，心是纯的，人是很好很好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几天，但我保证，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会陪你一天，让你可以卸下外壳、好好地歇一歇。你真的太辛苦了，我……”
　　略停了停，复又开口：“我很心疼你。”
　　我
　　很
　　心
　　疼
　　你
　　——五个字，如同五把利刃，狠狠扎进了顾惜朝的心坎里，于是热血奔涌，灵魂飞升，飘飘忽忽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用力闭紧双眼，多年的习惯让他不容任何一滴脆弱外泄。
　　可心是滚烫的，足以融化二十多年世道人情的冰雪寒霜。
　　生平第一次，有人会心疼他。
　　生平第一次，有人想陪伴他。
　　生平第一次，有人愿意替他分担、让他倚靠。
　　这一切，竟是真实存在的吗？真的……不是梦吗？
　　“戚少商……”情不自禁开口，却把自己吓了一大跳——这般饱含深情的柔软的声音，真是他发出来的吗？
　　一个激灵，理智瞬间恢复。孤寒太久的人，猝然给他一捧火，他会本能地想要躲避，怕被灼痛，怕被焚化。
　　用力挣开戚少商的环抱，他又变回了那个“冷血无情”的顾惜朝。
　　“我是想说，我们、该回去了。”

　　接下来的十个小时，戚少商和顾惜朝各有事忙，一个消毒，一个治疗。昨夜的余震导致Y镇骤然新增不少伤员，其中不乏生命垂危的重伤号。虽然直升机几乎一小时飞来一趟，奈何伤者太多了，根本运送不完。
　　有位青年已经在操场上躺了三天了，盆骨和腿骨多处骨折，有根断骨直接扎破皮肉刺了出来，可这种情形在这里仍属轻伤、是不会率先转运的，甚至没有医护人员顾得上他。还是顾惜朝发现了他，找来一些破木板替他做固定，青年虚弱地喃喃道：“谢谢……谢谢……我……太饿了……您还有……吃的吗？”
　　顾惜朝无言以对。昨天分给大家的食物早就没了，直升机能携带进来的食品根本满足不了全镇上千人一日三餐的需要。一夜一天，他也只吃过那半个面包。
　　但是他对青年说：“我去找找看。”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整个Y镇哪里还能找到食物。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向同样忍饥挨饿的灾民们开得了口。
　　漫无目的在操场上穿行，脑海中一片空白。
　　蓦地，白大褂的衣摆似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低头看，原来是一位中年女子扯住了他，旁边围坐着几个八九岁的孩子。
　　“大夫，你还没吃饭吧？”
　　顾惜朝一愣，还没答话，女子已经将一把乒乓球大小的山芋塞到了他的两个衣兜里。
　　“不，我不要。”顾惜朝脱口而出，忙往外掏。
　　“快拿着，你们太不容易了。”
　　在灾区，食物和水可以决定生死。不用问，顾惜朝也知道这把山芋必定来之不易。为了充饥，很多人冒险跑到附近的山上刨土豆。土豆刨光了，就只剩下这些没长熟的小山芋。这位女子是一名教师，刚刚失去了丈夫，仍忍着悲痛对几名学生不离不弃，替孩子们上山找吃的，没有回过一次家。
　　比起舍命救人，这顿“晚餐”看起来似乎很平凡。但顾惜朝忽然就理解了戚少商曾说过的那句话——“相比之下，我觉得这里更像是人呆的地方，有人味儿，做的事也更有意义。”
　　身处灾难中的人们的同情心、慷慨与爱，给了他很大的触动。
　　想起那位饿得快要昏迷的青年，顾惜朝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对女教师说了声：“谢谢。”

　　戚少商回到操场时，已是深夜了。
　　顾惜朝没问他消完毒又去了哪里，只是拉过他的双手仔细看了看——还好，渗出不算太多。
　　然后，他在他手中放了五个小山芋。
　　“哪儿来的？”戚少商一脸惊奇。
　　“一位老师给的，”顾惜朝说完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她挖到的，给医生们都分了一些。”
　　他太了解戚少商了，绝对不能说这五个是他从替青年讨要到的口粮中私心扣留下来的。
　　“惜朝你看，这就是灾区的人民，”戚少商听了很是感动，“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离开了么？”
　　“先吃吧，吃完再感慨。”
　　“别都给我，一起吃。”
　　“我吃过了，就给你剩了五个，不好意思了。”
　　“真的？”戚少商投过来狐疑的眼神。
　　“爱信不信，”顾惜朝伸了个懒腰，“我这种人，最不会亏待的就是自己了。”
　　不知真相的戚少商着实饿得眼冒金星了。他比顾惜朝还多饿了一天一夜，又长时间透支体力，大脑的反应都迟钝了，懵懵的也想不了那么多。人往往如此，见不到食物时可能不觉得饥饿，一旦见到，就很难忍受了。戚少商连皮都顾不上剥，风卷残云就吃完了几个小山芋。
　　顾惜朝暗暗松了口气，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比吃到自己嘴里还要满足。
　　“这是不是你活到现在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是啊！”戚少商回答得毫不犹豫，真心觉得比以往吃过的所有珍馐饕餮都要美味千百倍。
　　“那就好。”顾惜朝背过身子、躺下。
　　所以戚少商看不到他唇角微微向上勾起，也看不到他眸中荡开的温柔涟漪，闪烁着波光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