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天恸》一点青霜

10、（十）

　　（十）

　　这一夜似乎格外安静，风雨喧嚣声、山体滑坡声、地下轰鸣声……仿佛都消失不见了。许是身体累到了极限，许是心中莫名的安宁，顾惜朝竟一觉睡到了天明。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戚少商近在咫尺的圆脸，尽管布满脏污，仍是十分耐看。浓眉，长睫，挺鼻，薄唇……愣怔地对着这张脸发了一会儿呆，待意识渐渐清醒，才发现自己竟是枕着那人胳膊、缩在那人怀里的姿势。
　　“轰”地一下，脸瞬间烧烫。匆忙爬起身，跳开几米远，不住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定是夜里太冷了，身体本能地寻找热源，嗯，一定是这样的……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整整衣服，打算先去医疗区看看伤病员。至于这个半夜里不老实对他动手动脚的家伙……
　　“算了，再让你多睡一会儿，回头再收拾你！”
　　正要转身迈步，就看到七八名解放军战士跑进操场，领头的一个排长军衔，大声喊着——“有没有医生？快跟我们去牛圈沟救人！”
　　“救人”两个字仿若一道魔咒，明明陷入沉睡状态的戚少商猛地惊醒，开口就道：“我也去！”
　　顾惜朝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差点忘了回应。
　　“我是！”缓过神来的他朝排长招手。
　　排长跑了过来，简明扼要地介绍情况：“侦察机发现了牛圈沟附近的何家山上有人点火求救，上级命令我们几个马上赶去救援，需要找一名医生随行。”
　　顾惜朝点头：“好。”
　　戚少商这时已经起身站在了他的身旁，又重复了一遍：“我也去！”
　　“我还没说完，”排长看了看两人，略顿了顿，继续严肃地说，“我必须告诉你们，要去的地方是震中，几乎所有山体都震裂了，滑坡和泥石流随时都可能发生，非常危险，你们要考虑清楚。”
　　“不用考虑，我加入你们一起去救人。”戚少商回答得毫不犹豫。
　　而顾惜朝却有刹那的迟疑。
　　正如戚少商曾经说过的——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同。他可以救死扶伤、尽好医生的本分，却从没想过要将生命交代于此。坚持了几天，已经做出了很大贡献，他觉得足够了。眼下的任务并非他的责任与义务，他完全不必额外承担这个风险。那可是震中，最危险的中心地带，谁知道这一去会不会赶上新一波地震？何况还有滑坡和泥石流！
　　电光火石的霎那，脑海中飞速闪过这许多念头。他很想说再考虑考虑，甚至想干脆直接拒绝算了。可当他下意识回眸、看到身旁并肩而立的戚少商时，所有的念头又都不复存在了。
　　——难道你真能放心让这家伙冒冒失失跟着去救人？
　　——纵是再艰险，若两个人在一起，相互照应，总是好的。
　　极短的时间内，他只能想到这一层，便开口道：“走吧。”
　　来不及深究，自己猝然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究竟意味着什么。

　　牛圈沟距离Y镇大约五六公里远，原本步行只需一个小时就能到达，可这一行十人却足足花费了四个多小时。沿途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难以尽述。数日前那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就在此处爆发，短短几秒地壳中向外释放的能量相当于251颗原子弹同时爆炸，地裂山崩，几百万立方米的碎石凌空而降，顷刻之间就将沟内33户村民的房屋彻底埋葬。
　　戚少商面对这一望无际的碎石“洪流”，痛苦地阖了双目。
　　“快走吧。”顾惜朝一把扯住了他。
　　何家山上曾发出求救信号的位置在高高的半山腰，指挥所的工作人员说那里应该是一座电站。要救人就必须爬上山去，可现在整座山就像被刀劈成了两半，流着黄色的浊泪。裂痕纵横，向上的坡面上就是一个泥石流形成的石头阵，大小山石布满山体。但凡再来一次余震，或是雨势继续增大，十个人势必有去无回。
　　“准备好了吗？”排长挥舞着拳头给大家鼓劲，“加油上啊！”
　　“上！”戚少商随众人一起高喊，同时伸出仍裹缠着绷带的右手、握住了身旁顾惜朝的左手。
　　那么大力的、紧紧的、像要用尽生命全部光和热的一握！
　　顾惜朝侧目，视线相触，眼波交缠，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喉咙却像被什么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十个人排成纵队，小心翼翼、手足并用着向上攀爬。雨中登山本就不易，何况上山的路遍布艰难险阻。从中午爬到了下午，从下午又到了傍晚，中途只短暂休息过两次，每次不过十分钟。饿了就往嘴里塞几块饼干，一瓶矿泉水每次只敢浅浅地抿上两三下，都想将珍贵的食物留给山上的幸存者。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望见雨帘中闪现出一角房檐，大家异常亢奋，早已筋疲力竭的身体好像突然又被注入了兴奋剂，纷纷起身向房屋跌跌撞撞地奔跑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整座山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瞬息间岩石乱飞，铺天盖地。顾惜朝还没反应过来，背部、腿部已先后被空中飞来的流石击中，痛得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稳，向前扑倒。
　　“惜朝，小心！”骤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嘶吼，是戚少商的声音。他想勉力撑起身子寻找那人的方向，却被一具温热的身躯重重覆压在地。耳畔响起一声闷哼，伴随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戚少商……你……你怎么样？”
　　“我没事……”背上那人粗重地喘息着，“别动……先别起来……太危险了……”
　　余震很快过去了，山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仿佛几分钟前那场恍若末日灾变的惊天动地、岩石飞撞、沙尘滚滚只是大家的幻觉。
　　“让我起来吧，没事了。”顾惜朝一边说一边反手去推戚少商。
　　背上压力骤减，身上的人翻倒在一旁，没有应声。
　　顾惜朝回头看去，只一眼，如遭雷击，浑身灼痛，肝肠寸断！
　　——戚少商的左手，那只上山前才刚刚握过他、给他传递过信心与勇气的左手，竟从小臂处……生、生、切、断、了！

　　好久好久，顾惜朝都回不过神来，如坠梦中。
　　他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有过什么感觉，也记不清同行的战士们都有什么反应、以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段的记忆，是空白的。
　　等他的神志终于恢复清醒时，发现自己和戚少商身处一间小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戚少商靠墙坐着，面色惨白，断臂处血红一片。
　　心脏一阵痉挛，像要停止呼吸般的巨痛几乎将他吞没。
　　颤抖的双手费力地打开身边的医药箱——里面，竟然没有了他要用的纱布和止血带！
　　“谁拿了我的东西？其他人呢？”他失控地大叫起来，声嘶力竭。
　　“惜朝……别急……你失忆了吗？”这个时候戚少商居然还能跟他开玩笑？！
　　顾惜朝咬紧牙关，抛开一切纷乱痛楚，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走过去仔细检查那人手臂的离断端，才看到上面有铜丝一圈一圈紧紧缠着，也包上了纱布。血已止住了，但纱布也被鲜血浸透了。
　　“怎么会这样的？他们人呢？刚刚到底发生过什么？”一连串的催问，他死死瞪着戚少商，眼尾通红。
　　戚少商慢慢伸出虽缠着绷带却依然完好的右手，覆在了顾惜朝的手背上。
　　“这里就是电站……有几位工人……受了很重的伤……”他的声音很虚弱，说说停停，“是我……坚持要他们……把工人……先救出去……他们不肯……我以死相逼……他们才……”
　　“原来如此！”顾惜朝气得咬牙切齿，一下子甩开戚少商的手，怒不可遏，“你就知道他们受了重伤，难道你的伤不重吗？不用问，我医药箱里的止血带和药你是不是也都让给他们用了？戚少商，你就这么想死吗？”
　　他是真的气坏了。一想到戚少商有可能会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绝望仿佛狰狞的吸血鬼要咬破他的喉咙、吸干他全身的血。
　　“呵呵……我怎么会想死呢……”戚少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动，竟勾起了一丝笑容，“尤其是……听到你亲口说……要留下来照顾我……不肯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就……更舍不得死了……”
　　蓦地，整个世界安静了。
　　时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