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天恸》一点青霜

3、（三）

　　（三）

　　余震猝然袭来的时候，戚少商和顾惜朝正停在滑坡带上一处相对平坦的方寸之地休息。近四个小时的负重攀爬使二人的体力都有些透支，手足四肢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僵直，麻木，举步维艰。
　　卸掉背包，两人面对着面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戚少商摸出两瓶矿泉水，将其中一瓶递给顾惜朝。
　　一路行来，淅淅沥沥的小雨早已止歇，空中些许乌云，些许天光。一阵山风拂过，云动飞忽，令站在半山腰的戚顾二人，刹那间顿生一种天地飞去的苍茫之感。
　　“据说雨后站在山上最容易看见彩虹，”戚少商煞有介事地手搭凉棚眺望黄昏的天际，刻意想缓和一下因过度疲乏而沉闷下来的气氛，“哎，顾惜朝，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如果两个人能一起看到彩虹，代表他们非常有缘……”
　　“然后呢？”顾惜朝斜睨着戚少商，“我在等你的下文。”
　　“有缘就是有缘啊，下文？”戚少商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下文就看当事人想要怎么续写了。”
　　“你多大了，还信这些？”顾惜朝撇嘴，一脸不屑一顾的表情，站起身整整衣服，催道，“抓紧时间走吧，夜路更危险。”
　　——几句对答伴着玩笑俨然发生在相交多年的老友之间，显然，数小时的并肩同行已令两人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戚少商点点头，也走到自己硕大的背包面前，把没喝完的矿泉水塞到包里，准备继续上路。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晃了一下。

　　——累晕了？
　　彼时戚少商的第一反应是体力大量透支的情况下、精神有些恍惚，所以站立不稳。他几乎是下意识蹲低身子，一手抓着背包，另一只手按在地上，想着缓一口气、定定神后再起身。
　　然而，不过是两三秒左右的时间，旋即感到一阵强烈的摇晃，有隆隆的声音自地下清晰地传出来，好像大型压路机轰鸣着驶来，耳畔骤然响起顾惜朝的声音——“地震了！”
　　原来该来的还是躲不掉！戚少商心头一凛，忙循着声音的方向找顾惜朝。电光火石的刹那，一股巨大的气浪把他整个人掀了起来，向后推出五六米远，烟尘弥天，沙石飞扬，遮天蔽日的滚滚黄尘中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顾——惜——朝——”
　　戚少商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喊，根本来不及多想，挣扎起身，向着顾惜朝方才站立的地方踉踉跄跄地奔过去。
　　余震是否还在继续，他没有了感觉。正对面山上一股泥石流奔涌而下，声势不算大，但泥沙俱下的黄水里隐约可见卷着石头、木板，还有遇难者的遗体，令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
　　终于找到了顾惜朝——在滑坡带下面，脸朝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应该是被震波直接掀下去的。几块石头赫然落在距离他头部不足一米的地方，虽然不大，却已足够触目惊心，戚少商只觉呼吸在瞬间凝滞。
　　“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
　　也不知道是怎样一迭声呼喊着连滚带爬冲下滑坡的。戚少商顾不得自己浑身疼痛，扑过去用尽全力将顾惜朝的身体翻转过来，把脸贴在他的胸口。
　　——胸腔里低沉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像是来自天外的世界。
　　“戚……少商……”顾惜朝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疲惫，甚至有些虚弱，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幸亏……有你……的钢盔……”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让戚少商大力抱紧了怀中的人，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可同时间竟还隐有一丝失而复得的庆幸……他被自己做出的这种好像是本能的举动惊住了，也被自己心头忽然掠过的异样感觉惊住了——在那一刻，竟是那么不想死，却不是惧怕地震天灾，而是那么想、活在一起！

　　此后的路途，类似这样级别不高的余震，他们又遇到了两次。其中一次引起了塌方，两人背靠着背一起抬头盯着头顶上方的山崖，有石头飞落就相互提醒小心闪躲……六个小时的艰难跋涉，身体早已是不堪负荷，双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完全是在机械性地迈步。戚少商感觉脚板疼得火烧火燎，只好歪着脚、用脚底的外侧蹭着走。一侧头，才发现原来顾惜朝也和自己一模一样。
　　“肯定是磨出泡了，”顾惜朝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再坚持一下，到了目的地我帮你挑。”
　　就是这样，凭着顽强坚韧、生死相依、彼此扶持与鼓励，入夜时分两人终于穿越了长达40里的死亡之路，抵达了本次震惊全世界的大地震的震中——W县Y镇。
　　大地震后的Y镇，就像遭受了核弹的袭击，原本风光秀美的山城被魔鬼的恶手撕扯得体无完肤。一进镇子，戚少商一眼就看见被地震生生撕裂的“漩口中学”四个字——“漩口”两字还留在孤零零、尚未倒塌的楼上，而“中学”下面的楼体被甩出足有十米远，早已成了一片废墟。
　　——即使不曾亲历，也足以想象得到四天前突如其来的那场天崩地裂，是怎样在顷刻之间就封死了上百名无辜孩子的求生之路。
　　心头蓦地划过一阵锐痛，戚少商不由停下脚步，咬住嘴唇，闭了双目。
　　顾惜朝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惨不忍睹的中学残址，心中也不免恻然。
　　“我要尽快找到这里的抗震指挥所，把药品交给他们。你要是还跟我一起去，最好有心理准备，里面估计比这里还要凄惨。”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用手抹了把脸，向顾惜朝点了点头，说：“走。”
　　“那给你，戴上这个。”顾惜朝从背包里翻出两个口罩，递了一个给戚少商。
　　继续向镇子里走，才知道原来漩口中学的楼体还算是坚固的了，情况正如顾惜朝所料，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垮塌的房屋、断裂的道路、被巨石砸瘪的汽车和废墟旁被挖掘出的部分遇难者的遗体……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恶臭令戚少商感到头晕目眩，一阵阵恶心。
　　“还是医生坚强……”他很想努力保持平静，但无论身体上的难受还是心理上的悲恸，根本不是想忍就能够忍住的，只得借助说话转移注意力，“你们工作中经常会面对伤亡，就不至于像我这样……”
　　“不……”顾惜朝沉重地摇头，眼中，也是一片深切的悲伤，“我活到现在见过的死亡也没有这一天多。”
　　——拥有一万人口的W县Y镇，经受了此次的灭顶之灾，幸存下来的人不过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