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天恸》一点青霜

2、（二）

　　（二）

　　起初，戚少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以为震耳欲聋的雷声影响了自己的听力。
　　——为了立功？
　　这句话委实不该从他眼中的英雄——这位敢于在极端恶劣的天气条件下只身负重、踏着遍洒同仁鲜血的死亡之路向几乎成为与世隔绝的孤岛、具备一切已知和未知危险的重灾区W县Y镇顽强挺进的年轻医生——顾惜朝口中说出来。
　　英雄不该说出如此现实、如此功利得近乎无情的话。
　　纵然不是为国为民的豪言壮语，至少也该动人肺腑，感人至深。
　　就像昨天在D市遇到的二十位武警战士，这些无名英雄在救援设备严重缺乏的情况下，硬是靠徒手刨挖、连续奋战7个小时救出了被几块大预制板死死压在废墟中的一位幸存者王某莲。一句“没想那么多，看见伤者被压在里面的惨状，脑子里只剩下救人这一个念头”虽不够光芒万丈，却已足够照亮人世的温暖，照开人性的心花。
　　还有耳闻目睹历次抢险救灾无数的感人事迹，即便真的藉此立功受奖，也没见哪位英雄会将这句话毫无顾忌先说出口。
　　戚少商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此次进川邂逅的第一位知名知姓、自己眼中很了不起的英雄医生，居然就这样完全出人意料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并且还说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毋庸置疑。
　　——为了立功！
　　心中倏然一痛，自己也不明所以。身旁的顾惜朝就坐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里，沉重得像是背负了窗外寂天寞地的全部黑暗，却偏偏比车内所有的灯光都更清楚和明亮。

　　过了好一会儿，戚少商终于收回凝视顾惜朝的目光。
　　“没想到你如此坦白！正常情况下，人不都会为自己的功利心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的么？”
　　“我没那么虚伪。”顾惜朝的回答很干脆，也很直接。
　　“呵呵……”戚少商不由地笑了，赞同地点点头，“看出来了，你就属于那‘不正常情况’……”
　　话音未落，就见顾惜朝猛地回过头来，一双厉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正常人但凡有点家当的谁会舍得来当志愿者？捐款既能出力又能挣名，何乐而不为？可见，你比我要不正常得多！”
　　“的确，”戚少商对顾惜朝的咄咄逼人、针锋相对不置可否，轻轻一笑，“我想过捐款，可我怕落不到真正的灾民手里，不如亲力亲为。”
　　“你也很坦白！”顾惜朝说着又盯了他一眼。
　　“呵呵，巧的很，我们两个算是殊途同归。”

　　雷电暴雨在喧嚣肆虐了将近两个小时后，终于渐渐弱了气势。戚少商吁了一口气，朝着顾惜朝眨眨大眼。
　　“很幸运，居然没赶上余震，咱们算不算是首战告捷？”
　　顾惜朝冷哼一声：“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呢。”
　　车外风飞云动，此前被黑云密密实实笼罩住的幽冥奇诡的高空扯开了一丝天光，雨虽未止，视野已渐清晰。戚少商按照顾惜朝的建议，将车尽可能向前开动，直到山路上惊现一间房屋大小的一块巨石、以不容质疑的姿态封死了两人继续驱车前进的念头。
　　顾惜朝二话没说，敏捷地跳下车、拉开后车门拽出大包背在身上。
　　戚少商一愕，扬声问道：“车怎么办？”
　　“随你，反正不是我的车。”
　　“你……”戚少商为之气结，哭笑不得，“后备箱里有我买好的食物、药品还有帐篷、被子什么的，东西非常多，咱俩肯定背不完。”
　　顾惜朝白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留给D市？”
　　“留了一半，这些是准备送去Y镇的。”
　　“如果车能开进去，官方的物资早就能送到了，还用得着你？”顾惜朝沉吟了一下，果断地说，“尽量背药品，人不吃不喝可以撑上几天，但重伤没药分秒之间就能致命。”
　　“嗯，我也是这么想，”戚少商点头，“同等重量下药也能背得更多一些。”
　　收拾停当，顾惜朝转身要走，忽然听到戚少商叫他——“等等！”
　　不耐烦地回过头，一句“你是舍不得车还是怕死”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孰料……
　　“哐”地一声，戚少商把从后备箱中取出的最后一件东西扣在了他的头上。
　　“这钢盔是临行前一个朋友特意跑到我家送给我的，我知道余震真来了它也抵挡不住，但我想在这条路上它至少能帮你挡挡落石什么的。”

　　顾惜朝怔立当场。
　　良久。
　　无语。
　　他深信戚少商和他一样明白，在即将踏上的这条布满千难万险、生命随时面临挑战的死亡之路上，一个小小的钢盔无异于一丝生存的希望。
　　想想灾民们用枕头、书包顶在头上来抵挡山体垮塌时飞落的砂石，顾惜朝感到头上的钢盔仿似重逾千斤，压得他脑中嗡嗡作响，血流涌动，须臾间竟是一片空白。
　　“车只能留在这里自求多福了，但愿别有余震，那咱们回来这里还能多背几趟。”戚少商锁好了车，背好捆绑结实的一大包药品和几个面包、几瓶矿泉水，豪气干云地一挥手，“出发！”
　　顾惜朝的内心忽然一阵激荡。
　　他本想用自己的理智打破戚少商美好的幻想——他们即将踏上的，很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抱定没有退路的信念，才能在与死神搏斗之际多几分孤注一掷的勇气。
　　可正欲开口，就看见戚少商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里，闪烁着了然、坚定、自信而又温暖的光亮。
　　——他什么都明白！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顾惜朝不但打消了提醒的念头，反被戚少商振奋起了一腔豪情。
　　“走！咱俩比赛，看谁先到Y镇！”

　　然而，任是再乐观、再坚强，他们面对的，确实无愧为一条死亡之路。
　　正如顾惜朝所说，去往Y镇的山路已经完全被泥石流毁坏了，面目全非，变成了一道道的滑坡带，上面不但遍布着被雨水浸湿的软泥，还异常狭窄，最窄的地方仅能容人的一只脚踩踏，而脚下千丈就是奔腾咆哮的岷江。一脚踩滑，即是灭顶之灾。
　　二人就在这样异常险峻陡峭的滑坡带上无比艰难地负重前进，很多路段根本无法通过，只能手脚并用攀爬而行。即便如此，坚持走在前面的戚少商时时会在仅能容纳一只脚的窄路上费力扭转身体、趴在悬崖上、拉住顾惜朝的手，或是帮他提提背上的大包、分担一下重量。
　　“不用管我，我自己会走。”
　　顾惜朝每每板着脸佯装不悦拒绝戚少商的相助，换来的却是那人始终如一的宽厚笑容与不容分说的有力支持。
　　望着在悬崖上冒着细雨开道前行的戚少商，顾惜朝只觉周身上下的血都在雨中燃烧起来了。雨水虽湿透了衣衫，交握的双手将各自的温度和气息相互传递、彼此呵暖。这一切让他油然而生一种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的强烈感觉。
　　他明白，与自己十指紧扣的戚少商，此时此刻亦是同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二人热血沸腾、浑忘了眼前的一切艰难险阻，当然更不会去想，前路正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个怎样的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