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天恸》一点青霜

1、（一）

　　（一）

　　在此之前，戚少商从没想到在闪电肃杀光亮乍映下的山谷竟会惨白得如此狰狞恐怖。伴随一阵惊天动地的雷暴，似有无数张牙舞爪的狂魔厉鬼在恣意咆哮，直欲吞噬世间的一切。
　　电光一瞬即没，四周复又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前风挡玻璃上倏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是狂风激起的走石飞沙，正向他铺天盖地漫卷而来。
　　“妈的！见鬼！”咬牙暗骂一句，右脚用力向下跺去。
　　——尖锐的刹车声在暗无天日一片死寂的山路上显得格外凄厉。
　　调亮车内车外所有灯光，他将车窗略略摇低，勉力注目望向两旁黑黝黝的群山，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这是暴雨的前夕？还是流血的前刻？

　　又一道闪电和着雷鸣从高空直插地面，电光火石的刹那，蓦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山路上，有一个白衣人影正疾速朝自己奔来。
　　——没有什么比孤身犯险、凄惶无助之际忽然路遇同行更能令此时此刻的他感到兴奋和喜悦了！
　　“来！这边，快上车！”顾不得风沙肆虐，他跳下车，帮白衣男子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谢谢。”对方上车之前先卸下背上一个硕大的、看上去无比沉重的双肩背包。
　　“你也是去Y镇吗？”戚少商坐回驾驶座，一眼就看见男子身穿的是医院里常见的“白大褂”，左胸上赫然绣着鲜红醒目的十字，“你是大夫？”
　　“嗯。”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活动了一下肩膀，又伸手揉了揉脖颈。
　　“你背的是什么东西？”戚少商瞄了一眼放在后座上的大包，“看着很沉的样子……”
　　“60斤药品。”男子看到仪表台上方摆放的纸巾盒，径自抽出几张擦拭脸上的尘沙。
　　“徒步去Y镇？”戚少商咋舌不已，上下仔细打量面前这位身材绝算不上魁梧的大夫——年纪应该比自己还要小一些，虽是风尘仆仆却也掩盖不住丰神俊秀、一表人才——看着看着，钦羡便自心底油然而生。
　　“我叫戚少商，请问怎么称呼？”
　　“顾惜朝。”
　　“到Y镇还有将近25公里路啊，”戚少商摆弄着GPS，“你背这么沉的药品，为什么不搭车？”
　　“如果有车能开进去，谁愿意受这份罪？”顾惜朝的目光迅速将豪华SUV车内扫视一遍，最后停驻在戚少商脸上，唇角略牵了牵，似笑非笑，问了一句，“你很有钱？”
　　戚少商在对方两道灼热视线赤裸裸的逼视下有些惊奇——这样直率得几近突兀的问题，似乎不该在此情此景、向热情仗义主动伸出援手的陌生人直截了当地发问——可偏偏被这位初相识的年轻医生顾惜朝问得理直气壮，且还，盛气凌人。
　　“呵呵，你错了，我很穷……”戚少商笑笑，略顿了顿，调转视线，透过正前方的风挡玻璃，看到雨线已如蛛丝、织满了幽暗凄冷的山谷。
　　“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雷声隆隆，滚空而过，苍白的闪电划破愈渐劲急的雨幕，照亮了戚少商眉宇之间深心的寂寥，也映出了顾惜朝眼中稍纵即逝的一抹黯然。
　　——这个世间，从来没有公平可言，多少人穷其一生都在为生计奔波劳碌，可另一些人却因富庶的生活而感到空虚与迷茫。
　　——大地苍生，谁不辛苦？各有各的不如意。每个人都需要面对属于自己今生的课题，也都有不得不经历的风雨。
　　正如此刻，大雨瓢泼直下，前方的路，后方的路，都隔千山万水，隔断重山。
　　无边无际的滂沱汪洋之中，只有载着两人的这一点孤帆，在风雨中飘摇。
　　“你说这么大的雨会不会是余震的前兆？”望着窗外如群魔乱舞般的电闪雷鸣、水瀑飞流，戚少商问出了心中的担忧。
　　“你既然来到灾区，早就应该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顾惜朝盯了身边人一眼，直言不讳，“岂止余震，难道你不知道眼前这条进入W县唯一的必经之路已经被泥石流彻底冲垮了、根本不再是路？”
　　戚少商闻言一怔，急道：“我昨天才到的D市，听新闻说去Y镇的山路已经开通了！”
　　“那已经是历史了，”顾惜朝叹了口气，“这条路每天都在抢修疏通，但每天仍会无数次被泥石流砸坏、堵塞。你的车最多再往前开一公里，就过不去了，山体滑坡，真要进灾区，要过河、要爬悬崖、要经过泥石流，路上随时可能遭遇余震和塌方。”
　　戚少商不禁深吸一口气——显然，情况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严峻和危险。
　　“你前几天到过Y镇？”
　　“没有。”
　　“那你怎么会对沿途的情况这么了解？”
　　“因为和我一批进川的同事，除去临阵脱逃的，其余六人全死在了这条路上。”
　　轰隆一声，一个焦雷就在头顶上空炸响，瞬间吞没了车内的一切声音。
　　大雨倾盆，悲天恸地。

　　恐惧。
　　看得见，触得及，也想象得到。
　　真真切切的恐惧，交织成面前乌天黑地的一张巨网。
　　戚少商燃起一支烟，猛吸几大口，半晌，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感到了恐惧。
　　——任何一个有正常感觉与认知的人，都会在此时此刻感到恐惧。
　　戚少商当然恐惧。
　　真实的恐惧。
　　只不过，恐惧并不代表退却。
　　“难怪人们常说，在自然灾难面前才会明白人的生命原来有多脆弱……”他将只吸了一半的烟使劲摁灭在烟灰盒里，续道，“可是历次抗灾的事实也能够证明，人是完全有力量与天地抗争的！”
　　“所以你千里迢迢开车跑到灾区来当志愿者？”顾惜朝一双锐目紧紧攫住戚少商，一字一顿，“你、不、怕、死？”
　　“怕，尤其听你介绍完这条死亡之路以后，更怕。”戚少商毫不掩饰内心的恐惧，坦言道，“不过也正是因此，看到你明知六位同事在此遇难、还敢只身负重徒步Y镇参加救援，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跟你不一样。”顾惜朝转头望向窗外，看不见表情。
　　“我明白你是职责在身，”戚少商说得很诚恳，钦佩是发自内心的，“可就算是上级下达的任务，是医生救死扶伤的天职，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承担的勇气……”
　　“你错了。”这次是简单的三个字，迅速截断了戚少商由衷的赞叹。
　　“我没你想的这么伟大，”顾惜朝用一种奇异的语调，缓慢，清晰，还似夹着一丝嘲弄的意味，将直率逼近残酷，“我是为了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