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快雪时情

4、西河公主

　　杨洛如一手支颐，看向初辰，道：“刚才你与我素不相识，还能好心出言解劝我，怎么这会子倒一言不发了？”
　　初辰道：“那时桂枝并不知公主原来是公主，未免出言无状。”
　　杨洛如微喟道：“你虽然这样说，我却看得出来你对我还是没有一丝害怕。我就希望有人能这样对我，我在宫里连一个说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
　　初辰看了看她，忽道：“不知公主刚才为何哭泣？”
　　杨洛如低下头：“我宫中养的鹦鹉，昨日我亲手喂食的时候不小心，忘记关笼门，飞走了，因此刚才躲在那里伤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初辰自幼身世坎坷，后来又跟随师傅闯荡江湖，眼里看到的都是民生疾苦，平日所学都是兵法定国之策，少有闲情关注一般闺阁少女所喜欢的针线女工、花草宠物之属，所以听洛如如此说，心下大是不以为然，只得默默地喝茶，却没说什么。
　　洛如瞧着她，道：“你是觉得我小题大做了吗？可是这鹦鹉我自幼养熟，就如我的朋友伙伴一般，为朋友离开哭泣，也是人之常情罢？”
　　初辰立刻道：“公主说得是，是桂枝孟浪了。”她忽然觉得这位大隋公主实在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自己之前把她看做为了豢养的鸟儿就使小性发脾气的娇纵少女，未免看低了她，心中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三分。
　　杨洛如抿嘴一笑，道：“你这是真心诚意的，而不是为了我的身份敷衍我，我也看得出来。”她犹豫片刻，又问道：“你觉得，它还会飞回来吗？”
　　初辰摇了摇头，道：“笼中虽好，终究是咫尺天地，天高海阔，又何必回头呢？”
　　杨洛如看了她半晌，忽然道：“我却是那只飞不出笼子的鸟，外面的天地，终究是看不到的。”
　　初辰本来不想说什么，看到杨洛如低下头去，神情郁郁，又忍不住道：“公主是大隋朝的天之骄女，养在深宫，自幼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的疼惜，将来自然会被交到一位年少英俊，家世高华的驸马爷手中，好生照顾，一生注定了富贵荣华，又何必去见风雨？”
　　这话虽然说得敷衍，杨洛如却不由得露出笑容，道：“你说得对。只不过人心不足，自古皆然，有时我又忍不住想去瞧瞧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初辰笑道：“这也不难。下次皇上南巡，公主请旨随驾也就是了。”
　　杨洛如拍手笑道：“好主意，下次父皇无论去哪里，我都跟了去。”
　　她看向初辰，又叹道：“自从我大姐南阳公主出嫁之后，我在宫里面再也没有个可以说话的人。难得今天遇到你，言语如此投机。”
　　初辰道：“我言语无状，总是得罪公主。”
　　杨洛如抿嘴笑道：“我虽年幼，却还知道孔夫子所说的‘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初辰不由得笑道：“公主谬赞了。桂枝如何当得起？”
　　两个少女正在谈笑间，忽然一个宫女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禀报道：“启禀公主，皇后娘娘驾到。”
　　杨洛如和初辰互看一眼，都站起身来。
　　只听得一阵环佩声响，从门外走进来一群人，当中是一位贵妇，穿一件明黄掐金丝点翠缀珠凤穿牡丹宫装，秀发高挽朝阳五凤髻，凤髻之上插着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配搭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
　　这贵妇便是当今大隋朝的皇后，西河公主杨洛如的亲母，萧皇后。
　　初辰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
　　她入宫已有时日，秀女之中，北地佳丽，南国娇娆，不知道有多少，个顶个都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可是眼下看来，进宫之后所见的美女，却以眼前的萧皇后为最。
　　这位萧皇后整个人宛如一泓春水，眼波流转之处，丽色中更见柔媚，虽然想来年纪已经不小，可是看容貌至多不过三十许人，正是一个女子美到极致之时，因为青春将逝，恰如一朵牡丹开至最盛，花瓣却略微有些残，让人心里明白这样的美终究不会久长，心中多了两分凄惶，更觉冶艳。
　　杨洛如原也和母亲有七分相似，虽然青春娇俏，却不及母亲的成熟风韵。
　　杨洛如上前问安：“儿臣见过母后。”
　　萧皇后点了点头：“洛如起来吧。”
　　初辰也只得依足礼数：“秀女王桂枝，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萧皇后眼波一转，道：“免礼平身。”
　　杨洛如将母亲迎入厅中，坐了下来，又亲手捧过宫娥送上来的茶，奉与母亲。
　　萧皇后接过茶，却没喝，放到一旁案上，朱唇轻启，道：“王桂枝，本宫对你似乎也有些印象。”
　　初辰道：“桂枝入宫第三天，皇后娘娘来容宜院察看新进秀女时，曾经参见过皇后娘娘一面。”
　　萧皇后点了点头：“这便是了。你身为秀女，不在容宜院参演礼仪，修身养性，却来公主所住的丹阳阁，意欲何为呢？”
　　杨洛如听母亲言语中颇有见责之意，连忙道：“母后，这不关桂枝的事。是我在园中遇见了她，硬拉她来陪我说话。”
　　萧皇后看了杨洛如一眼：“原来如此。不过秀女未蒙皇上御览，身份还不明朗，名分未定，如果你父皇对她青眼有加，她便是你的长辈，不可放肆。”
　　杨洛如还欲答言，初辰先开言道：“皇后娘娘训谕的是。桂枝不该不识礼数。请皇后娘娘恩准桂枝告退。”
　　萧皇后凝神仔细看了初辰一阵，才道：“今日便罢了。难得公主和你谈得来，你就在这里陪公主再说些话吧。”
　　说着，萧皇后站起身来：“本宫还要代皇上去探视抱病的陈贵人。”
　　杨洛如连忙带领宫女们将萧皇后送出丹阳阁：“恭送母后。”

　　这一天晚些时候，蓬莱宫中萧皇后沐浴已毕，披了一件轻纱罗衣，更如烟笼芍药，雾罩牡丹一般。身后服侍的贴身宫女手中执着檀香木梳，正在轻轻梳理她那一头如云秀发。
　　萧皇后手中捧着一小盏人参汤，小口啜饮着，闲闲地与宫女说些宫中的杂务处置。
　　这宫女小名叫做紫桐，原是萧皇后当闺女时便贴身服侍的丫鬟，后来萧家小姐被选中成为晋王杨广的王妃，这紫桐也便跟着到了晋王府。二十余年过去了，当年的晋王妃现在已母仪天下，当年的小丫鬟现在在宫中也是数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等闲妃嫔都要着意讨好她。
　　紫桐忽然想起一事，便道：“刚才娘娘沐浴的时候，皇上身边的江内侍奉旨来取汨罗国进贡的玉脂沉香炉，因为娘娘不便，皇上那边又急等着要用，奴婢就自行取了交给江内侍。”
　　萧皇后点了点头：“你这样也是应该的。皇上是什么脾气，哪里能等得？”
　　紫桐又道：“江内侍还传了皇上的一句话，说今儿个白日里，司徒杨大人上的关于突厥的折子，皇上看了很是喜欢，赞分析得清楚透彻，要从宫里面挑二十个宫女赏赐给杨大人，也要娘娘费心。”
　　萧皇后听了，也不以为意：“那回头紫桐你就拿着宫女的名册，指二十个送到司徒府去吧。”
　　“是。”
　　萧皇后又低头继续喝参汤，突然又停住，想了一想，缓缓地道：“今天咱们在公主宫里见到的那个秀女，似乎是叫桂枝的？把她也列到宫女名册里，一同送到杨大人府上。”
　　紫桐一怔：“可是那个桂枝是今年的秀女，皇上还没过目。”
　　萧皇后道：“宫里的秀女少说也有上百，少这一名也算不得什么，皇上也不会注意。”
　　紫桐应了一声，心中却甚是不解。
　　要过了一会儿，萧皇后才道：“你心中可是疑惑，为何本宫单单要指定将她送出宫去？”
　　紫桐赔笑道：“娘娘是后宫之主，无论有什么处置，都是应当妥帖的。”
　　萧皇后叹道：“紫桐，你跟随本宫也有数十年了，本宫和皇上之间的事，总也不瞒你。本宫可是那等吃醋拈酸的人？若果本宫真有那样的心思，也不能容得陈美人她们了。只是这个王桂枝，却与众不同。”
　　萧皇后将手中的玉盏放在一旁，又道：“本宫跟在皇上身旁，阅人多矣。这个王桂枝，虽然年纪尚小，但是眼神中神采飞扬，绝非池中之物。她与本宫对答，虽然礼仪恭谨，却绝无诚惶诚恐之态，反而落落大方，举止自若，眸子中也有几分桀骜不驯之色。这等野性女子，向来胆大妄为，不受礼仪所拘，本宫如何能容得她在皇上身边？只怕皇上见了她的面，就舍不得了，所以本宫才要提前安排，快些将她送出宫去，以免后患。”
　　紫桐这才明白原委，不由得心悦诚服：“娘娘心思缜密，奴婢拜服。”
　　萧皇后淡淡一笑，道：“本宫与皇上是结发的夫妻，自然心心念念都是为皇上着想。别人怎样想，本宫也顾不得了。”
　　紫桐忙道：“如若皇上知道娘娘是如此一片苦心，也必然感佩。”
　　萧皇后幽幽一叹，却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