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快雪时情

3、入宫

　　王老汉激动得颌下的花白胡须都在微微颤抖，颤声道：“姑娘真是我一家的大恩人。”他一面说着，一面双手拉过婆婆和桂枝，道：“还不快些给咱家的恩人磕头。”
　　王家一家三口便要跪下给初辰见礼。
　　初辰连忙伸手相扶：“老丈不必如此多礼。”
　　王老汉只觉得一股柔和的力量涌来，将自己将要跪下去的身形托住，自己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心中对初辰所说的有办法脱身更笃信了三分。
　　他殷切问道：“敢问姑娘姓名？也让我一家以后时时默念在心中，再给姑娘供一个长生牌位，保佑姑娘福寿安康。”
　　初辰笑道：“我叫章初辰。不过这些都不必了，老丈不必费心。”
　　初辰又向桂枝道：“麻烦桂枝姐姐带我去换件姐姐的衣裳，回头选秀的人来了也遮得过。”
　　桂枝一直满怀感激站在一旁，见初辰如此说，才省过来，连忙引着初辰向后面她住的屋子行来。桂枝找出几件衣裳，捧给初辰。初辰取了一件半旧的换上。二女身材相近，因此初辰穿桂枝的衣衫也颇为合身。
　　桂枝见初辰换完衣衫，忽然趋上前一步，低声道：“初辰姑娘的大恩大德，桂枝感激不尽，此生决不敢忘。”
　　初辰握住桂枝的手，道：“桂枝姐姐不必如此。桂枝姐姐有二老双亲需要侍奉，实是有重任在身。”
　　她又轻轻笑道：“只盼姐姐早日找到一位如意郎君，与姐姐一同服侍二老，承欢膝下。”
　　被她调侃，桂枝不由得双颊飞红。
　　正在这时，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哗之声。
　　王老汉走出店门看时，却是一行数人，骑着马，赶着马车，来到店门前。
　　当先一人下得马来，走到近前，上下打量王老汉：“你可是这酒店的主人？”
　　王老汉不敢怠慢，连忙答道：“正是。”
　　那人点了点头，道：“听说你有个女儿，唤作桂枝，年方十五，还待字闺中，敢请这位桂枝姑娘移步出来一见？”
　　话音刚落，只见从里面缓步走出来一个少女。
　　来的这人走南闯北，身上职责是为当今天子选秀女入宫，自然见惯了绝色，可是今日见到这少女，却仍不由得暗暗赞叹一声，这少女眉宇间带着三分英气，与众不同。
　　这人向王老汉笑道：“令千金品貌果然名不虚传。这等人才，如何能流落在民间？自然要进得宫去，才不辱没了。咱家就是为皇上选秀而来，快请令千金上车吧。”
　　这人深知入宫的秀女如若被皇上看中，顷刻间便会变为枝头的凤凰，因此对王老汉言语之间也客气了许多。
　　不待王老汉说什么，初辰走上前一步，道：“爹爹，既然有这样的机缘，女儿就跟随这位来使进京去了。还望爹爹多多保重，不要忘了家中该做的事，女儿也就放心了。”
　　王老汉心知初辰是在提醒他速速带着一家人远走高飞，心中不胜感激，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初辰向王老汉盈盈施了一礼，又转过身向来使道：“请带路。”
　　来人赞道：“姑娘果然识大体，这边请。”
　　说着，引着初辰来到马车近前。
　　初辰回首向王老汉微微一笑，便登上马车。
　　马蹄声哒哒，一行人渐渐地远去了。

　　隋朝初建之时，文帝杨坚在汉朝长安城的东南方向龙首塬南坡选了一块“川原秀丽，卉物滋阜，卜食相土，宜建都邑”的地方，另建了一座新城，以“大兴”命名，作为隋朝的都城。
　　大兴城有宫城和皇城之分，城西的龙首渠、永安渠和清明渠，引浐水、交水、潞水，直通宫城。城东的广通渠直至潼关，引渭水注入渠中，使漕运直通黄河。大业天子登基之后，建通济渠运河，自大兴至江都（今扬州），又兴建永济渠运河。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之际，在偏隅宫城西北的皇城之中，繁花如锦，莺歌燕舞，好一派旖旎春光。
　　花盛柳深之处，一个少女正在漫步，看似轻松惬意，心中却在沉思。
　　这少女自然是代替桂枝被选进宫的初辰。她进宫已有月余，却还没见过皇上的面。无巧不巧，大业天子自从这一批秀女入宫之后，便卧病不起，因此也一直没有闲暇阅示这些秀女的姿色。秀女中多有野心勃勃，盼望着一朝被君王看在眼中，从此后宫专宠，艳压三千粉黛的，进宫时日已久，却还没朝见过天子，心中未免忐忑，无奈之下，纷纷想尽办法亲近当宠的陈贵人、蔡美人等，只盼着能沾点这些宠妃的光，好有机会一见天子。也有那等心性清高的，不愿意仰人鼻息，不免临风洒泪，对月伤情，自怜自艾身世。
　　初辰自然没有邀宠的心思，但是她对当今天子也不无好奇。
　　这是何等样一个人，在年轻时以晋王、并州总管身份，南平吴会，北却突厥，完成统一大业。即位之初，又修通运河，畅通水道，开拓疆土，安定西域，建进士科，奠定科举制度。以身为帝王的功绩而论，实在是古往今来难得的一位有道明君。
　　可是在建功立业的同时，国内却是一片民不聊生的景象。修建大运河、开疆扩土，平民百姓的兵役徭役沉重。近年来大业天子又有远征高句丽的打算，用兵百万不在话下，还在江南江北各处广建战船，多征徭役。这些，都使得百姓苦不堪言，四方危机四伏。即使如此，大业天子却仍然恍如不觉，广选天下秀女充入宫中，寻欢作乐并不稍减。
　　初辰原本是想着代替桂枝入宫之后，寻个空隙，再从宫中溜走脱身。但是进宫之后，发现宫廷禁卫森严，脱身也不是一件易事。再加上她也想见一见当今天子，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因此也就在宫中停留了一月有余。
　　这一天她独自在宫中漫步，尽往偏僻无人之处走去，一方面是想静下心来好生想一想脱身之计，另一方面也是要看看宫中守卫何处有纰漏可寻。
　　初辰刚转过一丛杜鹃花，就听得假山石后有一个声音一边呜呜咽咽地抽泣，一边低声自言自语道：“不知你现在在哪里，怎么就这样舍得下呢？想来你孤孤单单，日子也是难熬，却没想到就是这样走了。”
　　初辰暗暗叹息。
　　如此痴情的女子，锁在深宫，还念念不忘青梅竹马的恋人，其他秀女都在挖空心思博取君王的关注之时，她却躲在这里为与爱人劳燕分飞而流泪，实在令人可感可佩。
　　想到此处，初辰忍不住出言道：“既然念念不忘于他，何不设法脱身，再图厮守？”
　　说着，她绕过假山。
　　山石之后坐着一名少女。这少女没想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有人来，惊愕地站起身，回过头来。
　　两名少女不约而同都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
　　出乎初辰意料的是，眼前这少女年纪与自己相仿，双眉若蹙，秋波含颦，穿一领水红色宽袖裙衫，上面有银线绣出百蝶穿花图样，云髻之上簪着点翠金凤衔珠钗，耳下悬着珍贝含珠明月珰，颈上扣着五彩璎珞项圈，通身上下衣饰华丽，气派非凡，显见并非一般的宫娥秀女。
　　初辰进宫虽然时日尚浅，却也有资深的宫女嬷嬷来与这一班刚进宫的秀女们讲解宫廷礼仪。她见了这少女的衣饰打扮，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这一回可是摆了乌龙，完全会错了意。
　　懊恼归懊恼，初辰只得上前一步，敛衽施礼道：“秀女王桂枝，见过公主殿下。”
　　眼前这少女正是当今天子的爱女，萧皇后亲出，西河公主杨洛如。
　　杨洛如低声道：“起来吧。”
　　初辰站起身，又看了看公主，只见她面颊上泪痕犹自未干。
　　杨洛如拭了拭眼泪，忽然问道：“刚才你说什么？什么脱身，什么厮守的？”
　　初辰一怔，心中暗道：难道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千岁，不知在哪里有了心上人，所以躲在这里哭哭啼啼吗？
　　杨洛如望了望她，又低头想了一阵，忽然想到了什么，虽然含着泪，还是忍不住掩口笑道：“难道你以为我是为了心上人在这里流泪感叹吗？”
　　初辰见这位公主言语举止并没有拿腔作势，反而一派小女儿姿态，娇柔婉转，心中颇为好感，于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桂枝一时鲁莽，不过公主言语难免让人误会。”
　　杨洛如笑了一会儿，终于渐渐收了笑意，怔怔看着初辰，低声道：“在宫里，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什么话都敢说的人。”
　　初辰道：“公主是金枝玉叶，自然让人说话思量。”
　　杨洛如低低叹了一声，道：“所以人人都在我面前小心谨慎，唯唯诺诺。可是，你却不怕我。”
　　初辰暗道：这是因为我对你无所求。心里虽然这样想，表面却还维持缄默。
　　杨洛如抬头道：“我住的丹阳阁就在前面不远，你可愿去我那里坐坐？”
　　初辰微一犹疑，却见杨洛如的目光中充满求恳之色，心中一软，点了点头，道：“听凭公主安排。”
　　杨洛如欣然笑道：“随我来。”
　　两个少女分花拂柳，沿着细石甬道而行，不多时，来到西河公主所居住的丹阳阁。
　　贴身服侍公主的宫女四处寻找公主，心里正在焦急，忽然见公主回来，喜出望外，迎上来问道：“公主，您去了哪里？真是把奴婢们急死了。”
　　杨洛如娇嗔道：“我不过是出去走走散心罢了，你们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宫女们不敢多言，低头在前面带路，将杨洛如和初辰迎入阁中。
　　初辰忽然发觉，看似娇弱，楚楚动人的杨洛如，也有刁蛮任性的一面，十足十也就是一个颐指气使的公主千岁。
　　进了阁中，杨洛如先坐下，又一指对面的座位：“你也坐。”
　　初辰道：“谢公主赐座。”也坦然落座。
　　一个宫女捧上茶来。
　　杨洛如端起茶盅，又放下，嗔道：“怎么就端了一盏上来？没看到桂枝姑娘也在吗？快去再端一盏来。”
　　宫女惶恐道：“奴婢糊涂，这就再送来。”说罢，急急地退了下去，不多时，果然又送了一盏茶进来，捧给初辰。
　　初辰双手接过，欠了欠身，道：“多谢姐姐。”
　　杨洛如向那宫女道：“你退下去吧。”
　　那宫女应了一声，退出阁来，心中却在暗暗纳罕：不知这个跟随公主回来的少女是什么来历，看打扮，不过是入宫的秀女而已，可是公主竟然这样客气，等闲宫中的夫人、贵人、美人都不见得受到如此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