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快雪时情

5、红拂

　　即使在王公贵戚、高门富户比比林立的大兴城，司徒府也可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豪奢。
　　司徒杨素，早在北周武帝时便官拜车骑大将军。后来文帝杨坚受禅登基，开创隋朝基业，赏识杨素才能，加封他为上柱国。虽然杨素也曾因出言不谨慎而被罢官，但由于隋朝建国之初，平定天下，正是需要人才之时，因此不久又被启用。此后，杨素跟随时任并州总管的晋王杨广攻克长江天险，将南陈收入隋朝版图，之后又数次平定江南的叛乱，积功被封为尚书右仆射，与尚书左仆射高颎同掌朝政。
　　后来晋王杨广谋太子位事成，深受母亲独孤皇后喜爱是原因之一，而得到以杨素为首的诸臣支持也是重要因素。大业天子登基之后，并州总管汉王谅不服，起兵作反，大业天子以杨素为并州道行军总管，平定叛乱。大业天子对杨素的倚重由此可见一斑。
　　此时已是大业七年，杨素新封司徒，爵位改封为楚公，几个儿子玄感、万石、玄奖、玄纵、积善等都有官职在身，一门所蒙恩宠一时无两，风头正劲。
　　（注：据史书记载，杨素死于公元606年。本文出于写作需要，把他写成大业七年仍然在生。）
　　不过即使在这样显赫的司徒府，也少不了需要斟酌沉吟的事。譬如这一次，皇上赐给司徒大人二十名宫女，就令司徒府的管家杨安颇为踌躇。
　　杨安望着厅中站着的二十名宫女，心下不住沉吟。
　　近些年来，老爷越发得势，皇上赏识，赶上来奉承讨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送上来的珍宝珠玉堆山积海不足为奇，天南地北的美女也是见惯了的，但是这一次，却非比寻常。二十名宫女，都是皇上身边出来的人，谁知道哪一个会有什么来头、什么背景、是不是皇上心坎儿上的人呢？尤其是其中这一个唤作王桂枝的……
　　杨安忍不住又看了看为首的高挑少女，虽然陡然来了陌生的地方，却一丝儿不见其他宫女那样的畏缩羞怯之情，神态落落大方，微垂双目，镇定自若。
　　杨安叹了口气。
　　这样的人才，饶是他在司徒府多年，阅人多矣，却也是平生仅见。宫里面隐隐约约传出来的风声，这个王桂枝原是今年的秀女，进了宫，还未朝见皇上，就被萧皇后列入赐给司徒大人的名单，又被送出宫来。这等事情，可大可小，保不齐皇上身边美女环绕，多一个还是少一个秀女也不会放在心上，可也说不准皇上什么时候又听到消息，非要把少了的那个秀女找回来。这要是自己处置不当，委屈了这位姑娘，怕不是杀身大祸？
　　想到此处，杨安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虽然明知这山芋烫手，却又不得不接，毕竟名义上是皇上赐下来的人，谁敢抗旨不遵？就算明知是萧皇后的手段，那皇后娘娘，也是惹不起的角色。这要是稍有行差踏错……
　　杨安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小厮杨成心中暗暗奇怪。杨安是他的叔父，也是提点他在府里当差的师傅。平日里，指挥一大家子下人气定神闲，怎么今日不过是分配几个新入府的女娃的职司，就这等举棋不定，而且还频频长吁短叹？
　　杨成低低叫了一声：“叔叔。”
　　杨安看了杨成一眼，看见他眼睛里询问的神色，摇了摇头，心道你这小子，怎么知道我的为难之处？却也不欲与他多讲，转过头来，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开始分配诸女职司，有精于女红的，便分去针线绣房，有擅长歌舞弹唱的，就去艺班习练歌舞，不多时，一一安排停当，众女都依言跟随一众嬷嬷们去了，只留下那名为桂枝的宫女一人。
　　杨安看了看这桂枝，见她神情仍然没有丝毫改变，似乎无论杨府里怎样安排，都安之若素。
　　杨安不由得点了点头，心中暗暗赞赏，开口道：“桂枝姑娘。”
　　化名为桂枝的初辰被萧皇后指名送入司徒府，心中正中下怀，想来那司徒府的防卫守备，总比皇宫内院要差些个吧，如若想私下离开，也更方便些。更何况司徒杨素本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文才武略朝内堪称首屈一指，名满天下，正是自己要来京城见识的英雄人物之一。进了司徒府之后，她暗中留意，果然见气派不凡，比之皇宫之中的金碧辉煌，别有一番肃穆气派。
　　此时听到杨安叫她，初辰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管家大人有何吩咐？”
　　杨安道：“桂枝姑娘随我来。”
　　杨安当先而行，初辰在后面跟随，两个人一路从后厅走过去，一直走到一间屋子前面，早有小厮打起帘子来，让二人进去。
　　初辰四顾一望，只见满架图书，壁上还悬着长剑，当地一张花梨木书桌，桌上满放着笔墨纸砚。原来这是一间书房。
　　杨安道：“桂枝姑娘，这是老爷的书房。”
　　初辰点了点头。
　　杨安又道：“老爷虽然是武将出身，却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平日里也总来这里读书写字。每到这个时候，老爷最是好静，不光是不愿意有人打扰，连鸟鸣虫声都嫌烦。”
　　说着，杨安又向壁角的架子上一指：“桂枝姑娘，你的职责，就是在老爷读书之时，拿着拂尘，将飞来的蚊虫驱走，也就是了。”
　　初辰看向那壁角的架子，果然放着一柄拂尘，万千柔细拂尘丝染成淡淡红色，碧玉为柄，装饰着银色丝绦，十分精致美观。
　　初辰颔首道：“桂枝记住了。”
　　正说着话，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又有人在外面叫道：“给老爷见礼。”
　　门帘一挑，只见从外面进来一个人，五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身段颀长，一双眼睛神光内蕴，虽然一身便装，却难掩龙行虎步的武将气概。
　　杨安连忙躬身行礼：“见过老爷。”
　　初辰心知这便是名动天下的司徒杨素了，也跟着见礼：“桂枝见过老爷。”
　　杨素看了初辰一眼，杨安连忙道：“这位桂枝姑娘是皇上赐到府里的人，我见她聪明伶俐，又想到老爷平日里读书习字时好静，也需要个人在一边驱赶飞虫，便安排她来当值。”
　　杨素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一径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伸手取过案上放着的一本书，读了起来。
　　不待杨安示意，初辰已经从搁架上取过拂尘，轻轻拂动，果然将周遭的飞虫驱了个无影无踪，更兼手势轻柔，丝毫不影响正在读书的杨素。
　　杨安看了一阵，觉得实在挑不出任何毛病，便悄悄地退出了书房。
　　屋内的两个人都静静的，不发出丝毫声响。
　　初辰见一旁早备有置在棉套子里保温的热水和沏下的香茶，就先将手中的拂尘放下，斟了一杯茶，捧到杨素近前，轻轻放在他的手边，又退回去拾起拂尘，继续自己的驱赶飞虫的工作。
　　杨素也不发一言，看了一阵书，伸手取过茶杯来喝茶。
　　初辰见茶杯中水渐没了，就又过去添水。如是者添了两回。
　　窗外日影西斜，杨素看书不觉也看了半日，终于放下书册，抬起头来。
　　他看了看初辰，忽然问道：“你叫桂枝？”
　　初辰半垂着眼波，答道：“是。”
　　杨素笑了笑，道：“杨安说得不错，你果然是个伶俐的人儿。”
　　初辰没有答言，只是敛衽施了一礼。
　　杨素站起身来，道：“你就跟在我身边吧，不光是书房里，其他地方，走到哪里，都免不了遇到些令人着恼的蚊蝇，也都用得着你。”
　　初辰微微一怔。杨素这话初听似乎平常，品一品又似别有深意。
　　杨素一边向书房外走去，一边道：“歌舞酒菜想必也备好了，你也不妨跟来看看热闹。”
　　初辰倒也不热衷凑这些热闹，但是杨素已经如此说了，不跟去又似不好，也只得跟随杨素一路来至厅中。
　　果然厅中早已布置停当，居中的几案上摆满了酒馔佳肴，时令鲜果。两个满头珠翠的美貌女子，一见杨素进来，便迎上前，娇声呖呖：“老爷，您可来了，我们都等得急死了。”
　　杨素哈哈一笑：“有美人相待，我怎能不来呢？”
　　两个女子嫣然巧笑，簇拥着杨素坐下。初辰按规矩立在杨素身后，手中还执着那柄拂尘。
　　杨素左手边的女子笑道：“既然老爷已经来了，就让她们上来吧。”
　　一个侍女答喏，走出厅外。不多时，只听得鼓乐齐鸣，声调甚是悠扬悦耳，一群长袖宫装的女子如同彩云出岫，翩翩舞了进来。
　　乐曲声中，杨素举起酒杯，洒然大笑道：“且尽此时欢，且饮杯中酒。”说罢，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左右美女不时为杨素斟酒布菜。杨素一面欣赏歌舞，一面与两旁的美女语笑晏晏。面对美女的殷勤服侍，他都安之若素，欣然接受，却又没有丝毫委琐粗俗之态。
　　初辰心中暗道：这位杨司徒果然迥非凡人，这一趟司徒府算是没有白来。只是这位曾经南征北战的大将军，眼中似乎总有些挥之不去的悒色，即使是在开怀大笑之时，也未曾稍减，这，又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