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衷》辛久

3、下篇

　　我回到了泉州的家，更确切的说，我是被人送回了府邸。

　　记得昏迷前，我行走在泉州郊外的雪坡上。腊月的飞雪，柔软的像一团团蓬絮，随着风越来越大，雪越下越密，像是织起了一面白网，从天幕上遮蒙了下来。

　　泉州的郊外本就人烟稀少，又逢上大雪纷飞，山坡上更是难找一处行迹。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脖颈，我捂紧了衣襟快步走着，想着进了城就能找家酒肆，好坐下来喝碗温温的黄酒。

　　我之所以会来泉州找白祈，是因为我偶然想起，曾经和他谈起过我的住处，那晚我们聊了很多，有和姐姐的那些回忆，也有白祈的一些过往。

　　记得刚进他府邸时，我贸然问起他的家人，他说，他们早已不在人世。白祈后来告诉我，那是很久前的事了，久到他已经不记得那是何年、何月。

　　白祈告诉我，白氏一家曾是前朝世胄，封侯封爵者不下少数，然而世事变迁，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取代后，贵为老臣的祖父虽未被杀，但早已被逐出朝堂。于是白家上下都退居并州，本以为君王对他们不会再有顾虑，却不料遭小人暗算，导致满门灭族。

　　“记得那天母亲让我去一趟市集，买些布料添几件新衣，以往都是母亲与我同去，然而那天却是我自己独去独回。去时我还不觉得什么，回来后，只见大门敞开，地上倒了几个下人。我忙朝屋里跑去，却看见被毒杀的父亲，一刀穿心的叔父，还有被白绫绞死的二姑，却没有找到母亲的身影。后来我走出屋外，看见母亲的玉坠，就躺在井边的草丛里。那时候我还很小，只知道什么是害怕，因为那些昨天还对着我笑的人，都在转瞬间成了冷冰冰的尸体。也是在那一年，我才决定学医，从前父亲常常因为我不喜欢读医书而斥责我，现在即使想被他再训一顿，也不可能了......”

　　我听了以后，哽咽无言，沉默地坐在一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压抑。

　　那一晚，我似乎有些明白，为何一向与人疏远的姐姐会喜欢上白祈，因为他们都是很孤单的人，也只有他们会懂得对方的感受，才会如此惺惺相惜。我有些受挫，因为这种共鸣不同于我和姐姐间的感情，也是我永远无法染指的东西，就连远远地看上一眼，都会觉得愧欠了什么。

　　时间过去了好几个月，如今白祈也不在身边，他的话语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回想着那段时光，就好像他依然在身边一样，但这样的幻觉仅仅是一瞬，破灭的那一刻，只剩下无可奈何的悲凉。

　　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体会到一点白祈曾经的感受，才能感觉离他又稍稍近了一步。

　　就这么反复回忆着，我一步步走到了泉州城。城内静悄悄的，厚厚的白雪披上了各家屋瓦，走在积雪覆盖的街道上，四处不见有人来往，只有偶尔一两声犬吠，便成了这里最热闹的动静。

　　我走到张嫂的酒肆前，敲了敲紧闭的木扉，迟迟不见有人出来应门，只有那檐上挂着的酒旆，在夹雪的风中飘扬。我转身走下台阶，坐在外边的一处避风的墙角，来回搓了搓手背，又朝掌心哈了口气。

　　灰蒙蒙的天空渐渐染上了夜色，城里人家的灯火一点一点亮了起来，随着夜晚的降临，泉州城也开始热闹了起来。这晚是除夕夜，所有的店铺都歇了店，伙计们纷纷赶回去团圆。各家屋前也都挂上了红灯笼，把雪地映成红亮亮的一片。没有人注意到我，身边只有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爬了过来，呜呜地叫了两声，索性在我的一旁待着。

　　我伸出手试着摸摸它的头，却被它头一扭躲了过去，似是很不情愿，可过了不多久，又朝我这边挪了过来，靠着我的脚边取暖，我再次探出手去，它没有再哼哼。

　　我听到了自己的叹息。

　　待夜色又深了几重，我从地上站起身来，往家的方向走去，寒冷天气已经把我冻得不行，整个身体都在不停抖索，就连耳朵和脸颊都被冻红了。走到府邸门口，我驻足在台阶前，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再上前几步，并不是因为担心父母的训斥，而是姐姐出嫁前被锁在屋内的一幕，依旧是那么清晰的记忆。

　　一个人出走这么久，我真的很想家。

　　静默了一会儿，我准备转身离开，却看见先前的那只小狗，跟在离我不远的身后，怯怯地看向我。我走过去抱起它放在怀中，找了块地坐了下来，我把它举到面前，仔细打量了一阵，说道。

　　“你全身脏兮兮的，怪不得没人要你呢！你无家可归，我是有家却不能回，那就做个伴好了。那......就叫你丑丑吧！”

　　它像是很不满意自己的名字，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安分下来。

　　“丑丑？”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

　　“丑丑——”我拉长了声音，又喊了遍它的名字。

　　“呜......呜......”丑丑无精打采地哼了两声，继续趴在一边耍赖。

　　“丑丑！”我突然抬高了声音。

　　“汪！”丑丑明显被惊吓到了，突然从我怀里蹿了出来，这下我乐了。算是它终于默认了！

　　我抱着丑丑坐在孤寂的大街上，身体被冻得僵硬，最后渐渐失去了知觉。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未鸢，你醒了？”陆玄初走到床边，弯下身用手背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只见他的面色缓和了几分，说道，“不那么烫了。”

　　“丑丑呢？”我从床上坐起身来，四顾了下房间，问道。

　　“那只脏兮兮的小狗？昨晚它赖在你身上不走，我把它扔到街上了。”

　　我咬了下唇，下了床就往外跑，却被陆玄初拦了下来。

　　“你的风寒还没好，要是加重了，你姐姐会不放心的。”

　　“不要你管！”我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他后退了一步，让开了一道。

　　见我正要往外冲，他冲我喊了句话。

　　“有个穿白衣的人来过我这里，他提起过你的名字，我想，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我刹住了脚步，由于之前跑得太快，踉跄了一步才停了下来。

　　“什么？”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问我，有没有看见你回来？”

　　我怔在原地，整个人变成了石塑，呆呆地立在房间中央，随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他在哪里？”

　　“他已经去了你姐姐的墓前，今早刚走的。”话音刚落，我就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却被陆玄初一把抓住了手腕。

　　“未鸢，我不会让你去找他的，你不能喜欢你姐姐的心上人。”

　　“你......胡说！”说着，我拼命挣扎着手腕，试图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无奈他抓得太紧，我根本没法抽手。

　　“你对他的感情，他或许并不知情，但是我认识你和你姐姐那么久了，我比他更了解你。在我眼中，你总是那个喜欢藏在双儿身后，朝我吐吐舌做鬼脸的小姑娘，总是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子，可我有时和你开开玩笑，你却是又羞又怯地跑开。但是我昨夜看见你狼狈地缩在街边，疲惫地靠着墙壁睡着的模样，我就知道，你已经不再是那个小丫头，会有细腻的心思了。后来你说了一夜的梦话，声声不离那个人的名字，你说你不喜欢他，我怎么可能相信？”

　　“陆玄初，你别再说了好吗？”我又急又气地说道。

　　“我不多说了，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十天，我再把你送回去。”陆玄初不知从哪里翻来一根绳子，将我的双手绑住，接着转身走出了屋。

　　我试着解开绳子，找刀割，用牙咬，几乎所有不是方法的方法都用过了，也没能从屋子里逃出去。而陆玄初的一句话，将我的大脑塞得满满当当，那就是白祈今早去了姐姐的墓前。

　　我和他，只剩下一城之隔，他在泉州郊外，我在泉州城内，不过一个时辰我便能找到他，却要坐在这里苦苦熬到他离开、走远。若是注定不能相见，那我这几个月来吃的苦都算什么？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远到我再也无法追寻他的身影。

　　“陆玄初，你这个笨蛋！”可无论我怎么叫喊，门外都是静悄悄的一片。我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暗自啜泣，一想到这段路来所受的苦，我就愈加难过和不甘。

　　可我没有姐姐的勇气，以死明志。我还要留着这条性命，继续去找白祈，无论他走到多远，我都要找到他。被困在陆家的这十天里，我变得格外安静和懂事，每天陆玄初都会把饭带进来，一勺一勺喂我吃。他很照顾我，就如他自己说的，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姐姐能安心。纵使我对他有偏见，但也不曾否认他对姐姐是真心的。

　　陆玄初把我送回家的那个黄昏，他留了句话给我。

　　“未鸢，这些天我并非有心为难你，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只是希望你能打消去寻他的念头，这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我不明白。”

　　“如今他离开泉州也有八九天了，将实情告诉你也无妨。他去看过你姐姐后，就动身前往南疆去寻找一种能救你姐姐的方法。在南疆的大漠深处，住着一个古老的民族，相传那里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法，只是他们行踪成谜，加上大漠险境重重，前去的人几乎没有再回来过，但也有例外，不过那也是几十年前父辈口口相传的事了。未鸢，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所以你就让白祈去？陆玄初，我‘谢谢’你的好心！”
　　“未鸢——”

　　我听见陆玄初喊着我的名字，可我已经跑远，不想回首也不想留步，直到望见了两道身影，面对着我远远地站在夕阳的余晖下，那是爹爹和娘亲。

　　我回到了久别数月的家，一家人又重新围坐在桌边吃饭，只是气氛不同从前。姐姐的位置空落落地摆在一旁，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有些孤单悲凉，娘亲在一边低低抽泣，偶尔嗔怪我两句不懂事，爹爹则沉默不语地夹菜吃饭，面上看不出是悲是怒。我坐在一旁，看着面前的碗筷，却怎么也没有胃口动两下，心里满是五味交杂。

　　我原以为这次回家，就再无可能离开泉州，却不想提出放我走的人会是爹爹。娘亲说，过两天就会和爹爹搬去泉州东巷，这座宅院便空在这里，至于我的去留，娘亲只字未提。反倒是爹爹，主张让我离开。

　　他说，他不想再错第二次。

　　“娘？”我转过头去，探探娘亲的主意。

　　“有你爹在，娘不会孤单的。”娘亲犹豫了片刻说道。似是心中不舍，但终究还是答应了。

　　三日后，我踏出了家邸，跟随前往西域的商队，朝西边的大漠走去，粮食和水都很充足，所以并没有对大漠该有的恐惧。

　　这一路，从腊月的飞雪花灯到立春的青丝斜燕，从冷冽寒风阵阵拂面到夏初梅雨湿热难耐，沿路的景色不断变幻着，熟悉的垂柳渐渐淡出了视线，取而代之的是大漠特有的胡杨。

　　商队在南疆境外停了下来，伙计们帮忙卸着干粮和水，为首的人解下腰间的护符交到我手中，说道。

　　“未鸢姑娘，后面的路咱得分开走，从这儿再往西才是我们的目的地，而姑娘想去大漠找人，就得往南走，穿过这道胡杨林，再往里能看到迷石林，听说这里头有绿洲，住着异族人，不过咱是没亲眼见过！姑娘好生保重，这护符就权当赠礼了！”

　　我道了声多谢，就把护符拴在腰间，向一行人辞别。转身穿过胡杨林，方见到大漠真正的面目。

　　那是片一望无垠的沙漠，有着连绵起伏的沙丘，也有着浅黄、金黄、砂红的斑斓颜色，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无比炫目。我站在高处极目远眺，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映着落日的大漠给人太多的震撼。

　　我的脚下，是白祈曾经到过的地方，我不知道白祈会不会也同我一样，被这片盛景深深吸引，一时无法丢却目光？

　　然而这些时光并不长久，很快就被一场突如袭来的沙暴，搅得天地一片混沌。一时间黄沙滚滚，昏天晴日，狂吼的怒风席卷而来，黄沙在空中漫天飞舞，目所能及处都是密布千里的尘雾。再醒来时，我躺在荒芜的大漠中，四周一片旷世的孤独，灼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手脚也用不上力气，只是躺在原处纹丝不动。

　　空旷的夜幕下，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那声响极近，我转了目光看向身旁，迎上一双妖冶的美眸。

　　“嘻，又来一个不知好歹的中原人。”

　　我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来，只好去摸腰间的水囊，却是一手空空如也。

　　“别找了，八成是被勾走了。”

　　我看了她一会儿，随后用手指了指她腰上挂着的水囊，那水囊上绘着条条鱼纹，怎么看都有点熟悉。那女子见我探手一指，立马捂住了水囊，说道。

　　“看什么看，这是我从你身上拿走的，那就是我的了！”

　　我翻了个身从沙地里爬了起来，这下看清了眼前的人，原来是个刁蛮的小姑娘，可却生着一双妖媚的眼眸，衬上她一袭火红的衣裳，显得艳丽可爱。

　　她嘟着嘴看着我把水囊又抢了回去，我拧开木塞往嘴里灌了几口，由于灌得太急呛了水，俯着身不停咳嗽着，调整了片刻终于是能说话了。

　　“你有见过一个身影欣长，一袭白衣出尘不染的男子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呀？”女子巧然一笑，似是逗弄，却见我神情不对，很快识趣地止住了笑声。

　　“好看的中原男人是有，我七天前才看到的，不过现在也快死了，将死的人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吧！”
　　那女子琢磨着我的神情，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随后嘻嘻一笑，继续说道。

　　“看你那么担心他，我就告诉你他在哪儿，不过别指望我会救你们，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走出过这片沙漠，嘻，别跟我说特例，那是前辈的事了，压根不作数！”

　　她给我指了一条路，说是一直往南走，能看到一座荒废的沙洲村庄。

　　“七天前看到他的，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可能已经一睡不醒了吧！”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祈佑，让我在废村里找到了白祈，见到他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那是我不曾见过的白祈。披散凌乱的头发、血肉模糊的伤口、褴褛不整的衣衫，他紧闭着眼，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走过去将他抱在怀中，心口一阵阵作痛，喉咙哽咽不已，终是忍不住泪水滚落了下来。

　　或许我早点来，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我喂了他点水，随后找了间棚屋暂避风沙，守在他的身边直到他睁开双眼。在白祈昏睡的日子里，我不敢睡得太沉，只是浅浅地打一会儿盹，一有动静就能醒转，可白祈醒来的时候，我却没有察觉。

　　直到他第二次唤我，我才从睡梦里陡然惊醒。对上他的目光，我一时无言，却是这种平静如水的目光，让我心头先是一颤又是一暖，最后眼里竟涌出了泪，哭着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肩头。

　　走过了这么多坎坷的路，我一直没有记起什么是该有的害怕，直到我和白祈再次相遇，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头的害怕，一发不可收拾地全都倾吐了出来。

　　他问我是怎么找到他的，我将遇到红衣女孩的事告诉了他，白祈沉默了片刻，告诉我那就是他想找的人。

　　南疆的血祭之术，能使死人复生，只有南疆的王族会用血祭之术，而王族崇红，所以一般的南疆子民是不能
　　穿红衣的。想要找到他们，除非是走到迷石林的绿洲，否则是很难见上一面。我有点懊悔，当初怎么光急着打探白祈的下落，竟然忽略了这一点，不过见到白祈无恙，我还是很高兴。

　　等白祈的体力恢复了一些，我和他走出了废村，站在村口望着广袤的沙海，心中不免有些退意。

　　“白祈，我们可能至死也走不出这片沙漠。”

　　“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回头，哪怕是被风沙埋成白骨，也要为她做完最后一件事。”

　　听完白祈的这句话，我有些失落地跟在他的脚步后，我来南疆的初衷是想与他同归并州，而白祈的一番话却告诉了我，他来这里，就没有想过有一天活着回去。

　　倾尽所有，只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