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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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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造访了七座城池,终于找到画卷中的男子——白祈。
我在江畔见到了他。
那时他背对着我,静静伫立在岸边,江畔的风拂过离离长草,将他的白衣映上了浅浅的云青色,就像是茫茫天雪中的一枚青玉。
我在树后听他吹着悠扬的笛声,可那样好的笛声,让我怎么也愉悦不起来,因为懂他笛声的人,已经长眠于地下。
姐姐的死亡,直到三年后的今日,依旧是一场梦魇。
我与白祈的相遇是如此的安静。他孤立在江岸,独自吹着玉笛,我静立在林中,听着笛声暗渡天边。
可那只是一个人的遇见,白祈离开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大树后面的我。
他走远后,我展开手中的画卷,这幅画卷上的人,与白祈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就连腰间的玉佩,也被一笔笔勾勒出纹路。看着手中的画卷,我意识到姐姐这一生作的最好的画,不是一年前张员外一掷千金买下的《百城录》,也不是柳州郡主用十斗夜明珠换去的《凤栖梧》,更不是声名远外,无人不晓的《南山行》。
而是这一副既没有名字,也没有来得及落款的丹青。
甚至让我有些恍惚,究竟是画中走出的人,还是人走进了如梦般的画里?
又是怎样的一个人,让姐姐甘愿守着情意,带着未圆满的梦赴了迢迢九泉?
我跟随他的脚步走出了树林,沿着四横八纵的街道,走到他的府院外的街巷。门扉徐徐合上,将那天边火焰般的红霞,隔在了青墙之外。
我在附近的客栈里住了下来,从房内朝东的窗户望去,恰好能望见他府内的那株垂柳,柔长的绿丝低垂在池面。夜深后还能看见一隅朦胧月影,映在如镜般的水面。我见过不少华美的庭院,但是真正让人着迷的,屈指可数,这座诗意的庭院便是其一。
我在客栈里住了十多天,也在江畔听了十多天的笛声。每个夜露未消的清晨,他都会带上玉笛走去江边,我也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去那个美丽的树林,坐在树桠上,微微晃荡着双腿,听他吹起那动人的笛声。
他的笛声像织起了一场梦,梦里有着姐姐渴望的逍遥自在,有着沧山云海,写意山川。又像是丁香花下的蛛网,轻轻缠住了暗结的情香。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哪一天若是哪一天他经过树下时,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了我,那会是怎样的一场相见?
可是这场相见迟迟没有到来。我总是看着他的背影离开,不带片刻驻足,就从我的视野中渐渐远去。
他的背影总是那么孤单,我也不曾见过他笑。面对那样的人,总让我有些拘谨,所以我才迟迟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以什么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又该怎么样去接近他、了解他。
后来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一件发生在不久后的事。
白祈是个行医之人,除了江岸和府邸,他多半是待在医馆,找他诊治的人有很多,我也听到过许多人嘉赞他的医术,我常常跑去他的医馆,但身上不痛不痒的,只好在外边悄悄观望一阵。
这一天,他的医馆外停了一辆华美的马车,像是有贵客来。那辆马车上走下一个窈窕女子,锦衣华服很是贵气,起初我望不见她的容颜,只是对她衣角上绣着的荷花有几分印象,后来我见她每天都来,而且每次都在屋里坐上好些时辰。
她的那些侍从把守着大门,我也不好走近,而且不仅是我,还有那些找白祈看病的人,都被一律阻拦在外。
“听说那是离州的郡主,巡游至此特来找白公子的。”
“像是对白公子有几分意思,不然也不会放下郡主的架子。”
“那些事儿算什么?我倒是有所耳闻,这位郡主以前是白公子的相好,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动静了。这回或许是来求他回心转意的!”我伫在人群里,听着人们纷纷交谈,心里却是一阵阵心慌。要是白祈一直等不到姐姐,会不会真跟那女人走了?
回到客栈后,我取出包袱里的匕首,指腹轻轻摩挲着匕刃,就着昏黄的烛光,反复擦拭着柄上的暗纹。
这把匕首是用来了结他的性命的,如果他敢移情别人,那便立即送他下黄泉。可是真要这么杀了他,陪在姐姐身边的也不过是一具空躯。我不要他陪着姐姐,心里却想着别人。
两天后的清晨,我出现在他的面前,却是以一副略显狼狈的模样。那时我从树下跳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摔在他的面前,可他没有理睬我,而是从我身边绕了过去,他身上那淡淡的草木香,未及我的鼻端,就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我一时发愣,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恍惚了片刻才缓过神来。此时无论我怎么喊,他都不回头,情急之下我只好把画卷扔了出去。
画卷滚落在他的脚边,他终是停下了快而不慌的步伐,转身拾起了那副画卷。
他问我,我怎么会有这幅画。我却没有回答他。
他朝我走来,弯下身扶起了我,我掸了掸衣角说道。
“我可以把事情告诉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
我有些诧异,没有想到他就这样答应了。推敲了一整晚的说辞,就这样梗在了喉头,有些意外又有些不甘。
我告诉他,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出来的时候身上银两不多,现在盘缠用光了没法回家,想在他身边做个帮手,攒够了回家的钱再离开。
“......你不介意的话,就拿这个来做交换吧!”
我付清了客栈的钱,拎着包袱去了他的府邸,那是一座颇大的府院,可相较起我和姐姐住的地方,这里显得太过清静。闻不见枝上鸟鸣,嗅不到荷花暗香,触不及柔软柳絮,唯有西北角的池边垂柳,可以感觉到一丝微妙的亲切,那是半个月来,我的窗下长驻的一树青绿。
“你的家人呢?”我环顾了下四周,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我和他,以及黄昏时分别样的安静。
“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意识到自己失言,走上前想说声对不起,他却已然移步去了书房,留我一人杵在残照黄昏中。
第二天他带我去了医馆,在那里他为人诊治,我帮他煎药抓药,得空时就坐在角落里,随意拿一本医书翻看,那些术语让我一头雾水,可除了翻页也无事可做。偶然抬起头看看屋外,再看看他,他总是在入神地看着书。
我张张口想搭话,但又不敢打扰他。这时他却突然偏过头来,或许是余光恰好瞥到我,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他问道。
“你想说什么?”
我先是小小地一惊,随后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为什么那日你会那么快答应,甚至不知道我的来历,也不知道我会提什么要求?”
他沉默了很久,随后松开手放下了书卷。
“那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犹豫着点了点头,说道,“乔双是我唯一的姐姐,不过还不能把事情都告诉你。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未鸢,因为出生在夏至未至,娘亲诞下我时,恰好有一只鸢鸟飞落到窗前,在我们那边,极少见到鸢鸟的踪影,父亲觉得稀奇,便取了‘未鸢’二字,你可以叫我阿鸢。”
“那你姐姐又是怎么唤你的?”
“姐姐以前也是这么叫我的,但是后来......”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只见六七个持刀的护卫,陆陆续续站到了门外石阶的两侧,一辆马车徐徐停在了门口,马车上走下一个女子,她裙角的荷花纹映入了我的眼帘,是那位离州郡主来了。
这一回,我看清了她的容颜——那是一张美丽的面孔,带着淡然的贵气。
同时,她也看见了我,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我的眉眼,最后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
“既然你这里有客人,那我改日再来拜访。”说着,她转身欲走。
“无妨,你的药我已经煎好了。”
听着白祈的话,我远远地瞧了眼门口的小丫鬟,煎药这种事,她家的小丫鬟也可以做,却偏偏要拿到这里来煎。我在心里嘟囔了一会儿,这时候白祈去里屋拿药,屋内就她和我两人,她半转过身看向我,随后启齿语道。
“就是你么?”
我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摸不着头绪地回了一句。
“是我。”
“哦?”她侧转回首,指尖微扶着额角,若有所思地静坐在一旁。这时白祈拿着药走了出来,我说了声慢聊,就匆匆躲进了里屋。
那位郡主实在让人看不透,却偏偏不是那种惹人厌的世家女子,那样的高贵足以让周围人自惭形秽,却并非目空一切的高傲,这让我讨厌不起来,又不怎么喜欢,只能避开她的目光。
我坐在里屋,听他们谈了两个时辰的话,从名画诗赋到古玉琴谱,多是一些风雅之事,中间却无端掺进一些令人费解的话语,什么“雁字回首”,又什么“千山无复路”。
那位女子离开后,我问白祈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抿着嘴摇了摇头。
之后那位郡主又来过两次,每次她都会与白祈聊上好些时辰,再取了煎好的汤药回到马车上。这年初秋,是她最后一次来找白祈。她手捧着一件叠得方正整齐的喜服,款款跨过门槛朝他走去。
“白公子,我明日便要离开这里了,今日前来,只是想问公子一句话。”
“郡主但说无妨。”
她轻轻抚过手上的柔软嫁衣,语道,“如果我希望公子能成为我一日的夫婿,公子可否满足我这最后的愿望?”
我正要上前一步,却被白祈拦了下来。白祈没有立即回应她,这样的犹豫让我惶惶不安,焦急地盯着白祈看,心中默默念叨着:白祈,你不能答应她!
“我知道公子心中所虑,也断然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只想穿上一回嫁衣,仅此足矣。白公子,旁人或许不知,但你是明白的,这样对我来说,是一种用金钱也换不回的奢求。”
她走近了一步,他却转过身背对着她。
“抱歉。”
“白公子......”
“白祈既不能治愈郡主的疾病,也无法满足郡主的心愿,如担责罚,白祈无有怨言。”
离州郡主将嫁衣收回了怀里,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说道。
“我不怪你。那么我走了,你也珍重。我们......后会无期。”说着,她朝医馆外走去,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我和白祈伫立在医馆的门内,目送着马车被夕阳的余晖一点点吞没。
再次听闻到离州郡主的时候,天已经转凉入了深秋,那长满山坡的红枫林,灼烧了天边的云浪。
而她,却像是一颗璀璨的星芒,划过浩瀚的夜空,就此陨落世间。
山坡上,那一树树的火红燃烧到了尽头,凄凉的秋风卷落了枯叶,飘零在街巷的砖石上。这一个月内,一切都如往常,就如人的生与死,也在不断地轮回更迭。
传闻说,离州郡主在回故乡的路上病发,就此在生命的尽头永远睡去。传闻不知真与假,只是她的死亡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那场最后的葬礼,我和白祈都被邀去参加。在回家的路上,白祈告诉我,她生来就有心疾,根本活不过十八岁,两年前她在巡游途中突发旧疾,那时他救下了她,护送她一路回到了离州的家,此次她借巡游之名来找他,其实早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来见见昔日的恩人。
“可即便如此,明明知道是无法挽回的结局,那段时间里,你还是每天为她诊治。”
“因为我是一个医者,不能对生死置之不理,就算我不是个大夫,我也会尽力帮她。”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有些出神地看着走在前方的白祈,迎面的秋末阳光,为他的白衣染上了灿然的光芒,只觉得那样的白色,在阳光下耀眼却不刺眼,有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温暖。怔了几秒后,我小步跑到他的身边,微微仰着头问道。
“那为何不答应她最后的愿望?”
“因为我今生只会迎娶乔双一人。”
我想,如果姐姐能听到这句话,也该会很欣慰吧。
我在心中默念,却不知不觉说出了口,直到白祈停下了脚步,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阿鸢,你说的这句话,我想是永远不会等到那一天了。”他转过头来看向她,目光却平静得可怕,他转而质问我,“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的语气里带着强忍的怒意和无尽的悲痛,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怒,也不曾料到他已猜到了□□成,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里早已乱作了一团。
“我......我不知道,不是的,我记得姐姐穿上嫁衣的模样,真的很漂亮,那天我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红,血一样的红,像火一样艳丽。爹爹一直抱着姐姐哭,小丫鬟们都逃出了屋子,后来我找到了一幅画卷,还找到了比画还要真实的人......”我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心绪跌入了一片混沌,像是失了魂般在自言自语,有一点却是清醒的,那就是我不敢去看白祈的神情。
过了很久,当我的心平静下来时,才发现自己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大街上,我四处寻找着白祈的身影,却越发地感到害怕,悬着的心怦怦狂跳,身体却不住地颤抖着。
深秋的风很冷,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里是离州,有着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房屋和陌生的人们.....那一刻,我发觉自己有点过分依赖白祈,对于他的不辞而别,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失措无助。
几个月前,我曾怀揣着见底的盘缠,孤身一人翻过几座城池,现在却被困在一个不大的离州。但是就算如此,我还是相信白祈会来找我的,我掸了掸灰坐在街边一角,等着他的身影出现。
我空着肚子等了一整晚,几度迷迷糊糊地小睡过去,但又很快支撑着醒了过来。直到曙光初现云端,寂静的街道有了些人声,我都没有等到白祈的到来。
我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决定自己走回白祈在并州的医馆。
“卖包子咧——刚出锅,热乎乎的!客官要不要来两个?”走到一家包子铺前,看着白乎乎的热气从蒸笼里冒出,我咽了咽口水,摸出两枚铜币交到老板手中。
咬了一口暖暖的包子,泪水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不过一会儿,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吓得老板走上前来,问我包子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我拼命摇了摇头,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被推到了摊子外边,默默地吃完了包子,再动身往离州的城门口走去。从离州回并州的路上,我几次识错了方向,待到了白祈的医馆时,已经虚耗了不少时间。医馆木门紧闭,台阶上积起了些灰尘,看来白祈并没有回到医馆。
我立马朝他的府邸奔去,推开府邸的大门后,径直走向他的书房,可他不在。我又把府里的每间屋子都转了一遍,也没看到他的身影。回到他的书房后,我坐在他的位子上发愣,眼前摆着一个雀纹砚台,边角上残留的墨汁早已干涸。
这时庭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我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急跑去开门,脑海里全是白祈的身影。门扉打开时,屋外站着几个人。
“刚才看到姑娘回来了,不知白大夫是否也一同回并州了?”
“是啊,我家老爷的病,还都指望着白大夫的药呢!”
“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染风寒了?”
我咬了咬下唇,说道。
“我没事。他在离州还有些事要办,我就先回来了。”
“这样啊......咳咳。”老大爷颤颤巍巍地说道,一边不住地剧烈咳嗽。
“希望白大夫早点回来,我家老爷也熬不了多久了。”妇人掩帕抽泣。
送走大家后,我再度陷入了一片茫然,是静等白祈回来,还是自己去找他?毕竟在并州,那么多人都将希望托付于他。
我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还是将自己攒下的所有家当从床底下取了出来,日近暮已昏,却又要匆匆踏上远途。大门徐徐合上,我走了两三步,又转过身深深地回望了一眼。
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白祈的府前。
阔别千里尘土,道阻无休且长。车马辘辘也是一途,行走靡靡也是一程。我已不再祈求白祈的解释,也没有想太多,只想尽快找到他,然后告诉他,并州的人们都在等他回去。
临走前,我将一直随身带着的匕首,藏在了房间最靠里的角落。离州郡主的死,并没有让白祈动摇,却动摇了我的初衷。而并州人们对白祈的企盼,让我更加举棋不定,我需要再多一点的时间,多一点和白祈在一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