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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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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炙烤着大漠,死亡的气息裸露在暗金色的沙烁上。历经七日七夜的跋涉,我和白祈终究迷失在沙漠中。沙丘上光影浮动,大漠的风扬起一层层黄沙,将我们的身影笼罩在橙色的沙雾里。
三日前,我们看到了传闻中的迷石林。可一道迷障将我们隔在了石壁外。直到我和白祈几乎耗尽了全部心力,也没能破开那处隐蔽的缺口。
我们剩下的,只有一个半空的水囊,和一颗日渐失落的心。
那个水囊,白祈执意要我保管。我岂会不知他的想法,但终究收下了水囊,旋紧了塞子,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我与他约定,这壶水喝一半留一半,直到走进了迷石林,才能喝完剩下的水。白祈同意了,接过我递去的水囊,仰头喝下几口,又拭了拭唇边的水渍,转而把水交给我,我背过身去,挡住了与他相对的视线,微微旋开一条缝,让水顺着缝隙流下两滴,润一润干裂的嘴唇,随后很快收回了怀中。
我转过身,笑着对白祈说道:“在我的记忆里,每次我害病卧床,姐姐都会端来两碗水,一碗是又苦又涩的药汁,一碗是甜甜的糖水。虽然我吃过比糖水更甜的东西,比如西街的红糖葫芦,添香楼的莲子羹,但不曾觉得比那糖水甜上多少。后来姐姐走了,再甜的东西,吃来也是食之无味,可是如今饮上几口再普通不过的水,才发现水也能如此甘甜。”
“白祈,我对姐姐的爱和你对姐姐的感情,虽然不能相提并论,但绝不比你少半分,但是你和我不一样,你的心里没有旁物,而我有太多的挂念,所以,如果哪天我再也走不动了,你就带上这个水囊离开大漠,另寻高明找到让姐姐复生的办法,切不可妄负了性命......”
白祈打断了我的话语,说道:“天地转眼不过一瞬,人世生死却已茫茫,世人都艳羡九重天上的神仙,他们有通天彻地的力量,有亘古不变的岁月,所以他们不懂拼命地想要什么的感觉,然而那些东西,有生,也有灭,正因为它们总会消逝,所以才会如此重要。阿鸢,我从来没有想过,用你的性命去和双儿作交换,也请你不要轻言放弃。”
我怔怔地伫立在原处,眼眶有些泛酸,只好垂下眼眸,望着脚下的那片沙土。白祈,我知道,对于你来说身为医者的责任,是无论何时都无法推卸的。可我还是那么希望你能对我说——“阿鸢,我不希望你死。”
白祈,为什么我们总是想不到一起?
之后的数日,皆在恍惚中飞渡而去,甚至已经习惯了干渴的滋味,分不清生与死的区别。白祈陷入了一片昏睡,躺在我的身侧,我张了张口想唤他,却喊不出半点声音来。于是我顺着衣褶摸向腰间的水囊,手指拨弄着绳子将它解下,而后扶着地支起身,将水囊举到他的唇边,扶着他饮下囊中的水。似乎灌得太急了,白祈把水都咳了出来,我一边抚顺着他的后背,一边紧紧握着干瘪的水囊。
此时又起了风。
木簪从发间滑落,松松挽就的发髻披散开来,我没去顾理地上的木簪,而是拿起水囊自己抿了一小口,随后低下头去,凑近白祈的嘴唇,小心备至地将含在口中的水喂给了他。白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半倚着的身体微微一颤,但没能从昏迷中醒来。我始终闭着眼,不敢去看他那张好看的脸,直到最后,泪水不小心落在他的鼻端,我抬手欲拭,想了想,又罢手收回。
做完这一切后,我如释重负般在沙地上躺下,透着烈日余温的沙粒紧贴着后背,几乎能被烙出点点印记,那一刻只觉得连等待死亡都是件无比漫长的事。人生在世多多少少的不称意,最终为的还是临终前再感受一次痛苦,因为这让我意识到,自己也曾真真在在地活过。
抛却所有的执念,最终没入一片寂静。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再度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陌生的江岸,江面上腾起阴沉的水雾,岸边竖立着一堵石碑和几丛兰草,石碑上是用朱砂写就的字——忘川河。
河道内虫蛇遍布,腥风扑面。血黄色的河水上方,坐落着传说中的奈何桥。我感觉到有人正向我望来,迎上那道目光,却见守在桥边的孟婆正朝我招手唤去。
“来吧,苦命的孩子。”她的面容很是慈祥,就像等候着游子归家的老母,温暖着每一个历经劫难的亡魂。
我接过她递来的孟婆汤,沉吟了许久。
忘尽生前得失,丢却爱恨情仇,来生形同陌路,相见不相识......
“白祈,我依旧羡慕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因为他们可以把喜欢的人放在心里很久很久,但是人要经受轮回之苦,会一遍又一遍地忘记自己喜欢的人。白祈......再见了。”我端起碗,准备仰头喝尽,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打翻了那碗孟婆汤。
未及我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腕一紧,随后踉跄着被拽到一边,那道身影不由分说地带着我朝远处跑去,纷飞的血色衣袂遮住了那人的容颜,就连气息也一并匿藏,却有着说不上来的熟悉和亲切。
就这样一直把我带到了另一水岸,岸边停泊着一叶残破的小舟,船头悬挂着一盏白纸灯,散发着幽幽光晕。
“你不该来的,不该辜负了姐姐的一片心。”站在面前的人,是久别重逢的姐姐,更确切的说,那是姐姐未入轮回的魂魄,“阿鸢,趁鬼差还没追来,赶紧离开这里吧!”
“那姐姐呢?阿鸢想和姐姐一起回去。”
“傻阿鸢,你的三魂六魄还未完全离体,还是可以回到人间的,但是姐姐已经离开了那么久,即便想回去,也只有等到来世了。”姐姐凄然一笑,神情自若,像是并不在意这一切。
“可姐姐对红尘还是有留恋的,阿鸢说的对吗?不然怎么会在奈何桥前苦苦等候,迟迟不肯再入轮回!”
姐姐稍稍偏转过身,望着流向远方的忘川河,神情有些黯然,说道:“我一直在等白祈。我想告诉他,不要因为我而责怪自己。你知道吗?白祈来寻我的那日,我的魂魄就缭绕在坟前,他诉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分外清晰。他说,我不该那般执着,轻负了自己的性命,而我暗笑他亦是固执,苦苦追寻,无法割舍。阿鸢,鬼是没有眼泪的,但是心仍然会痛。我之所以会悲伤,并不为阴阳两隔,而是因为他对我的感情,如今背负上了沉重的愧欠。他一直以为,是他害苦了我,却听不见我的心甘情愿......”
话语至半,远处响起凄厉的鬼嚎声。陡然一惊,我回首朝身后看去,只见张牙舞爪的鬼差正朝我们扑杀而来。见此情景,姐姐连忙把我推上了兰舟,俯下身去解栓紧的绳索。
绳索脱离了木栓,小舟晃晃悠悠地朝下游漂去,我伸出手想把姐姐一同拉上船来,却被她拿开了手。
“如果见到白祈,记得代姐姐转告他——乔双,会在奈何桥上一直等下去......”
翻飞的水浪淹没了姐姐的话语,她的身影也逐渐化为岸边小小的缩影,直到被最后一朵浪花拍落了全部的视线。残破的小舟载着我,一路颤颤巍巍地驶向地府出口,沿岸的天空渐渐浮现出亮光,我也止住了啜泣。
重回人世的那一夜,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圆顶帐篷下,周围漆黑一片,寂静得只能听见大风在帐外呼啸。我摸索着四周,磕磕绊绊地走出了帐篷,帐外月光很好,散在粒粒沙砾上,就好像披上了一层银光。
我在帐前看见了白祈。他背对着我一个人静坐,出神地望着远方天际,以至于我走到他身边,并肩坐了下来,他才刚刚察觉。
“喝点吗?”他递来一瓢水,我一饮而尽,随后用袖口拭了拭嘴角。
“是她把我们带到这里的。”我随着白祈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日偶遇的红衣女孩,就站在不远处捣鼓着驼铃,发出咚铃咚铃的声响。
“那血祭之术呢,她答应了吗?”
“她同意了,今夜至半就开始。”
我不知道血祭之术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很快就能与姐姐团聚了,甚至已经开始打算,和姐姐一起回到泉州后,找家不错的酒馆,好好地喝上一回,不醉不休,将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忘个干净,然后去东巷找爹爹和娘亲,一家人重新开始生活。
就这么想着,我陪着白祈坐看大漠胜景,大风起起落落了好几回。广阔的苍穹没有星辰点缀,我和他也只是静默相对,直到一声尖锐的鹰鸣划破了寂静。抬头望去,只见一只苍鹰急速俯冲了下来,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红衣女孩抬起的手臂上。
“喂,我们可以开始了!”女孩冲着我和白祈喊道。
我和白祈从地上站起身来,女孩此时也走到了我们面前,只见她轻巧地打了个响指,映着月光的指尖开始泛起红光,红光越积越多,蓦然间,在她的身后绽放出一朵盛大的红莲,红莲的外围腾起熊熊烈火,一时照耀得夜空尽失颜色。
“你们中间挑个人,走到火堆的中央去。”
我欲上前一步,问她这是何意,却被白祈拉住了手腕,只好退了回去。
“是要一命换一命吗?”白祈镇定地说道。
“你们当真以为血祭之术能让人死而复生?别说笑啦,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看清楚喽,这是殉情不是换命,所以那位好姐姐还是待在原地吧!”火光映亮了女孩的面容,加上那双含着媚意的眼眸,整个人显得愈发妖冶。
“为什么要耍弄我们?”我强遏着冲上脑门的怒意,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朝她喊道,“让人费尽了性命也要为之一搏的血祭之术,到头来却是一句‘世人谬矣’,多少人因它变成大漠深处的枯骨?又有多少人因为得不到它而悔恨终生!如今你却说,火葬便是归宿,这算什么践行约定!”
或许是因为一时气急,气愤的泪水竟夺眶而出。我无力地蹲下身掩面而泣,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丝抽离了身体。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所有的付出都被她的一句话全盘否定。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支撑着我走下去的信念,此刻就如一盏燃尽的枯灯,被吹灭了最后一缕光亮。
“我们南疆人可不会说谎,什么‘起死回生之术’都是你们中原人胡编的,嘻,现在自讨苦吃了吧!再说,你们那儿的说法也不是全错,无论是相逢阳间还是重聚阴间,只要能和心上人在一起,都是重获新生......咦,这么快就做决定了?”
我的身边不知何时落空了一块,反应过来后,才发现白祈已经朝火焰中心走去。我慌忙跑向他的背影,想拦住他,不让他再多走一步,却只抓住了他的一角衣袖,轻轻一抽便从手心滑落。
我木讷地怔在原地,看着那道身影被烈火吞没,白色的衣袂在火中翻飞不止,像是浴火的凤凰,在火中绽放昙花一现的绚丽,炫目无比却令人痛惋。
大火燃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破晓才渐渐止息,放眼望去只剩下满目苍凉。
红衣女孩找到我,把盛有白祈骨灰的方盒交到我手中。
“不管怎么说,还是葬在故乡比较好。”
我抚摸着骨灰盒上的纹路,久久哽咽无语,最后默默地牵过那匹装满水和干粮的骆驼,走上回程的路途,驼铃一路作响,我却一路忘神。
我不知道白祈有没有听见我最后的呼喊,只记得那晚最后的一幕,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白祈浅而温和的笑容下,是我从未见过的释然。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开始明白什么是重生。我曾经怨过不通人情的爹爹,讨厌过痴心若狂的陆玄初,也恨极了欺骗世人的红衣女孩,但是回想起来,才发现深陷泥沼的人是我,一切功过是非,他们都有了新的选择,而我却依旧徘徊在原地,迟迟不肯释然。
从南疆回去的路上,我遇见了一个从西域归乡的男子,途经这片大漠,偶然与我相逢。
他说,他叫惊尘。
他还说:“此处风沙漫天,若是无人领路,姑娘怕是要迷失在这片大漠了。”
我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望向他腰间的玉佩,那是枚青白色的璞玉,色泽就如我第一次遇见白祈时,那一身如雪中青云的长袍。这让我有些恍惚,似乎白祈仍在身边,他的一声一息不曾消逝。
那个叫惊尘的男子,见我目光停驻在那枚玉佩上,便信手解下了它,说道。
“姑娘若是中意在下的玉佩,在下可与姑娘同分一玉。”
我连连摆手拒绝了他,相赠半玉意为与君同心,这件定情信物可要不得。他悻悻地收回了玉佩,与我一同回到中原。
我和他在并州城门前分别,之所以没有直接回泉州,是因为我还想去并州各处走一走,并州还有些事情需要去办。临别之际,他突然提出要娶我为妻,我愣愣地站在原处有些手足无措。
“初见姑娘第一面时,就甚是喜欢。不知这么说来,是不是有点唐突了?”
我想了想,说道。
“惊尘,给我三年时间。倘若那个时候,我已将过往种种皆数忘记,或许我会答应你。”我取下昔日他人赠予的护符,一分为二掰成两指宽的玉符,将其中一枚递给他,“到那时侯,你可来泉州找我,我仍然会在那里。”
似是无心的诺言,会不会在三年后兑现,我无从得知。
只是我目送着他远去,便转身走进了并州城。
并州城一如往昔,来来往往的人,起起伏伏的叫卖声,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但好像,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就这样沿着街巷,一直走下去......
走过这一年冬天,还会有明年的春天,那将会是个没有白祈的早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