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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偷得浮生半日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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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总是以可喜的方式开始,以可悲的方式终结。
怎样离开于我,无甚区别,只是我没有想到,那送葬的人之中,竟有着我的至亲。
“知道秘密的人,必得死。”
那张无字宣纸上,有淡淡木香,味道随着时间消散,若非曾以臂为枕伏在案上,我定然嗅不出那味道。那是琅泽苑相思樽的味道,并非花开的味道,而是树木的清沁的香味。
并非每一个进入琅泽苑的人都能看到那一瞬花开,不是么?
那人,无论是谁,那给我留下一纸薄宣的人,在琅泽苑等我。那或许便是江太傅,或许便握着前朝旧事,我记得,在万翙时,宫外坊间谣言四起。后来,久居深宫,又一路奔逃,到了宛南,我几乎忘了那些困扰着卫氏的流言。直到这一刻,手中握着可能是江太傅留下的东西,忽然间,一切便如同难解的九连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迫得我不得不前行。
如果不迈出这一步,那么前方是光明或是黑暗便永远都不知道,那只能是想象。
于是,在静沚趋马离开的一个平常日子,我将颰笙托给奶娘和相思,独自去了琅泽苑。半日的路程,或许足够我细细思量。
那是一叶小舟,宛南四季长春,即便北国已是深冬,宛南却依然是一江春水。
半日飘摇,不知何时,我已经习惯于乘船。想起当初,他第一次带我到了琅泽苑,我贪多饮了桃花酿,那蛊人的酒,沁香扑鼻。我随身带了一小壶,偷偷溢着香。
他总是夜里回来,或许我还能赶得回去,若是这样,这壶酒,便要与他同享。
一路上,好在并无甚阻碍,然而毕竟是小舟,整整半日才到了琅泽苑。
琅泽苑,我抬头看着门上的匾额,暌违多时了。
推开沉重的大门,一如往日的亭台楼阁,我知道,走进深处时,便是一片浑然天成开阔地。
毫不驻足,无意停留,我一直向前深入,然而一直到相思樽林,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只觉心头不知为何常有不适。此时此刻,若说继续,不过是要顺着洞穴流水,一直到上古遗留下的那一片相思樽去。
无暇思量,我握紧了手中那纸薄宣,径直钻入洞穴,一路飘摇,相思樽,尚未开放。
那一树繁茂的叶,兀自在风中摇曳。
千百年来,除却历代宛南王宗室,可还有旁的人进来打扰这片古木的生长?时光,在这里静止,沉淀,凝结成转瞬飘零的花瓣。然而此刻,花落无踪。
我腰间还系着他赠我的锦囊,几颗红豆,几片花瓣,相思樽的气息,相互吸引。
这已是琅泽苑的最深处,再走,便要步入那琅泽了。若此地无人,那么,我没有多留的意义,赶在适当的时机回府,或许,那壶桃花酿,还能与他共享。
甫一回身,听得一声清脆鸟鸣。虽则我向来不懂鸟鸣,但此刻却分明的知道,这样卓然傲然的叫声,定然是那卓然傲然的云端。
啼鸣自身后发出,我回眸,云端从树后张开翅膀,翩然而飞。
莹白的孔雀,在这浓密繁茂的绿冠下如此迷人惹眼。
忽然听见谁的掌声,我垂下仰望苍穹的头颅,定定看着前方,果不其然,是江太傅。
“拜见宛南王妃。”他微微拱手。
“太傅神通广大,却不知琨瑶并非王妃么?”
“这样一个名衔重要么?重要的,是他心里如何看你。只要那孩子认定了你,不就无可撼动了么?”
“那么,还请太傅赐教,太傅,可是被皇上认定的老师?”
他的面色很好,再找不出当时陷在扶兰大狱的模样,只是仍让我回想起心头的那缕不适。却见他只是笑了笑,说:“清辄,也是无可奈何。他渐渐长大了,先帝在时,他便很是骄傲,如今,先帝归去多年,他必然要大权独揽。江家到底对不起他。”
我知道,他是在说江若鸢之事。但那不过生活所迫,哪个深宫之中的女子,不是一点点,将原本的柔肠软意化为铁石心肠。
我从袖中取出那方宣纸,说:“这可是太傅遗漏在宛南王府的物什?”
“你这丫头叫我好等。”
我垂下手,看着他:“太傅有何话要说与琨瑶么?”
“清辄专权,未尝不是好事,他是个清醒的孩子,懂得如何治世,如何治臣,这条路上,权势过大的江家是他的阻碍,老臣忠心于先帝,定然会护佑清辄前行,这命,自会留与那孩子。然而,老臣赴死前,有一事托付王妃。”
“太傅但说无妨。”
“王妃想必听说过,坊间谣传……”
我愣了一愣,飞快的点了一下头,他继续说道:“王妃作何感想?”
万翙民间谣传,当今天子并非卫氏宗亲,这是足以推翻当前朝廷的不轨之言。我正色看着太傅:“定然是一派胡言。”
江太傅倚在树下,摆摆手也叫我坐下,才舒了一口气说:“前朝旧事,几分真假,其实天下人都懂,当年事,太过轰轰烈烈,以至于懂的人,都不敢再提。百姓不敢说,也忘了说,官员几番轮转,不再可靠。前朝的宫人,出宫的出宫,遣散的遣散,还有些,早死了的,不能开口。当年,老臣是距那轰轰烈烈的暴雨雷鸣的中心最近的人,知晓一切的细节,先帝没有让老臣说,也没有让老臣噤声。但我知道,天下人,不能再想起当年事。也便多年坚守着这个秘密。如今,不知是谁,在民间旧事重提。清辄静沚若是自身都不能清楚明白,那么止息流言便无从谈起。”
“太傅为何不亲自说与王爷?”
“他是局内人,牵扯太多,反而不知该怎么做。你不同,你身处局外,再大的风暴都无法侵袭,而且,丫头,你对静沚,定然是忠心的。”
我轻轻的点头,我如此笃定的相信,穷我一生,都不会背叛他。
“那么丫头,赶了半日的路,便稍作休息,听老臣,讲一个故事可好。”
“琨瑶也累了,劳烦太傅了。”
“当年啊……”他长叹了一口气,歇一歇,“先帝还不是先帝的时候,朝堂上,有一个男子,丫头,你定然不能知道,那男子啊,比清辄这小子更嚣张跋扈。他不是帝王,但像清辄一样,大权独揽,满是野心和包袱。你能想到么,二十几岁的男子,仅凭一己之力,官拜内阁大学士。不消多说,世人皆知,此人,若非治世之才,便是乱世之人。但直至今日,我依然不能分辨清晰,那人,究竟是治世还是乱世。天大的坏事做尽,极近柔肠的好事做绝,这样的人,我无可评说。
“那时的皇帝,还很是软弱,是,仁宗皇帝,很是受他的控辖,甚至于与北狄的战争,攸关国家存亡之事,也不能做主。好在当时,先帝出现了,对仁宗有很大的影响。我也无缘得见的十五六的年纪,她的性子还很不沉稳,但是听闻那时候,先帝的功夫极好,然而,北狄与大朔此消彼长无穷无尽的战争中,先帝成了可悲的祭器,结识了当时赫赫有名的鲜卑王族二子藏风,亲手斩杀北狄王鲜卑煌,因此散尽了天赐和苦修的拳脚功夫,丢了半条命,好容易活了下来,之后,便不得不仰赖那内阁大学士活着。
“那大学士啊,年岁太久了,依稀记得,是姓萧来的。
“他对先帝很是照拂,本来,先帝便是萧家豢养的细作,如此一来,倒也只能说这个主子很是亲和。然而,很是叫人无可奈何的是,萧大学士与先帝,就此结缘。然而,直到仁宗赐绶先帝长公主衔,先帝才一袭红妆嫁入萧府。”
听到这里,我已经无法想象当年之景,先帝,并非皇族后裔,且嫁与了当年位极人臣的大学士?那样功勋卓著的一代女皇,却有着这样缱绻的过去?
“之后,可悲的是,萧家官场沉浮,先帝的命运也几经跌宕,虽然仁宗竭力维护,保全了萧家,但是先帝,已经再不是当初十五六岁的丫头,她渐渐明晰萧大学士,或许,是定王公的谋算,却总是不能洞察到最直接的真相。
“仁宗皇帝英年早逝,即位的小皇帝于次年夭亡,连仁宗的遗腹子,也死了。大朔卫氏皇族,那个时候,便已经断了血脉。先帝位居长公主,是当时唯一卫姓之人,但一介女流,怎能继承大统?于是,她的夫婿,当时的定王公承袭了皇位。先帝与定王公向来甚笃的感情,裂痕却也甚深。
“成了帝王的定王公甄选了三公六院,彼时,先帝有着后宫之主的大度,却也有着平常女人的悲哀和绝望。
“我,是在仁宗死后与先帝相识,你知我身手,大约也能料到,当时,我不过是个间者,也当朝为官,只是从三品看马的官儿。毫不起眼。我见到先帝的第一眼,便知道,眼前这个女子,能成一番事业,却太过优柔寡断,便像所有普通的女子一样,不曾彻底的去反抗什么。
“一直到先帝的女儿被人杀死,先帝的最后一个旧识也死在了定王手上,先帝与定王闹翻,将一切查的清清楚楚。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女人,疯了一样,不知痛,不知伤,她像是被人灌了麻沸散,周身都已然麻木,唯有那头颅,仍在不眠不休的拼命运转。
“结果是既定的,先帝凭着仁宗留下的卫队和空诏,还有她一点点树立的威信,以及疯狂散步的传言,将定王投入大狱,之后,任用酷吏,那是个恐怖到让人血液凝固的女人。但她,到底稳固了地位,清理了道路。
“然而,定王是自杀的,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男人死后,先帝才知晓腹中已有胎儿。我至今不知,一个女子的心能有几重复杂的心绪,竟使她扛住一切生下了孩子。是一对双生子。便是清辄和静沚。
“先帝自诛杀鲜卑煌起便体弱多病,自知时日无多,早将那孩子托付给老臣。勉强过了十三年,先帝驾崩,之后诸事,天下人便已知晓。”
我终于明了,为何当年之事无人能提,“如今皇帝并非卫氏血脉”,这样一句话,并非胡言乱语,然而,却会动摇江山社稷。没有人胆敢这般越矩,即便有,皇族也决不允许他存在。皇族,如今看来,却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玩笑。
令人近乎顶礼膜拜的高高在上的先帝,终究不过是个凡人,是个女子。
“这便是静沚心心念念想要知道的事情,你要转告他,安静地转告他。
“是。”我起身踱了两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身说,“太傅,您只说先帝诞下了一女早夭,而后便是皇上和王爷么?”
“是。”
“那么,东临王呢?”
江太傅的笑意,使人脊背发凉:“你终归注意到了,最不该注意的东西。东临王卫衿,是当年萧氏称帝时与完颜氏所生的孩子。也就是一个完完全全与皇族无关的孩子。”
先帝好歹是仁宗亲封的公主,有着皇帝认可的名衔,然而那完颜氏和所谓称了帝的萧氏,没有一个人,拥有正宗皇室的哪怕名衔。
“此事若是袒露,就算清辄有能力稳住天下,卫衿,他不得不杀。”
额头渗出冷汗,我忽然察觉人命的重量。
“兄弟相残,我相信,即便是清辄那孩子,也会犯难。”
“太傅请放心,琨瑶定然……”
江太傅忽然摆了摆手,那笑意,比方才更冷:“老臣不是在问王妃,而是在问将军。”
心中的不适忽然间强烈,一个人影从树后闪出,惊得我几乎跌顿在地。
“哥……”
那不是旁的人,而是我的亲兄,轩辕玦。
“此事若有半分透露,那么,知道秘密的人,必得死。玦,你是知道的吧?”
哥只是微微的一个颌首,便踏着如茵绿草而来,惊起一路凡尘,兀自在阳光下无力的盘旋,飞舞。
他身为骠骑将军,在万翙时一直未曾见他,却是与江太傅一同到了宛南。那么皇上那边又是作何反应,这样的哥哥,和叛党,又有什么区别?
“太傅,本是您将此事告知,如今却要来怪琨瑶知晓了秘密么?”我明明是看着哥,却是在对太傅说着。
“该知晓的人,已然知晓。轩辕琨瑶,清辄早昭告天下你已亡故,天子,是不会出错的。”江太傅的目光悠悠转向树冠。什么叫做该知晓的人已然知晓?我孤身前来,此事,可还有旁的人知道,除非——方才那树冠上匿了人,一路悄然跟随我的人!
哥提着剑一步步走进,目光中的神情莫辨,我向后缩着身子,那锋利的剑刃,满是凛冽的寒光,迫的人不敢直视。
“哥,你要做什么?”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压抑着唇角说:“琨瑶,哥对你不起,下辈子,再偿还。”
“江太傅!”我强自镇定,“我是静沚孩子的母亲!”
那稳健巍然的身影不动如山,然而哥哥的步子却停了,我便继续说:“您身为皇子之师,皇帝之师,却要为自己的弟子所恨吗?却要让自己的高徒背上弑亲的罪名吗?”我望着哥哥说。他或许不能违背江太傅,或许有太多隐晦的苦衷,但是我唯一确信的是,无论有着怎样艰难的缘由,他终究是我的亲兄,若是他杀了我,于他,定会是持续一生的一场钝痛。幼时,他曾是那样护佑我的人,怎忍亲自了结我的性命?
何况,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查清楚那一路尾随我而来的人是谁,如若不然,以那人的身手,以那故事的深重,若他并非宛南王或卫帝的人,那么天下,免不了一番大乱。
“王妃,你不懂这天下之道。为了完成大业,必会有人流血牺牲。”
“我是不懂天下之道,但琨瑶明白夫妻之道,母子之道。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我的生活,我的家庭。女人,是仰赖夫家权势的生灵,自然会誓死护佑夫家。但琨瑶绝不会用这样令静沚心寒的方式!”我挺直脊梁,“太傅,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先帝交给您的担子,还请交给他们吧。”
太傅忽然笑了:“女人要仰赖夫家权势?你当先帝如何?”
“先帝是一个残酷的女人。经历过切肤之痛,才能做成一番伟业。如今太平盛世,琨瑶只想守着宛南王府,安享岁月。自及笄远嫁,我便决定,至死不离。”
“轩辕琨瑶,知道你为何必须要死么?”太傅走过来,接过哥哥手中的剑,“方才那人已知晓一切,大朔会立时震颤。皇族位置难保,如若放你回去,静沚会当即作出回应,将事态压下,此事,恐怕只能以流言不了了之。”
“那不是件好事吗!”
“此事祸起宛南,而宛南王全力平息,静沚从一个毛头小子时便做了宛南王,如今已十余年了,权势早已做大。秣马厉兵威胁过万翙,而后四处剿击楚安涯旧部,之后又停息八方流言,好不威风,如此丰功伟绩,你以为清辄还能只是眼睁睁看着吗?早晚,有一天,清辄会动了削藩的念头,到时,若静沚决意护佑你那所谓太平日子,恐怕便要揭竿而起大举反旗。他是王爷,有精良的数以万计的兵马,有千里江山百姓的拥戴,那不是楚安涯!你必得死。”
“我,我不会说与他。”
“你是静沚一切不理智行为的源头。为了一个女人,陈兵宛南意欲不轨,是你,挑起了他们兄弟的矛盾,除非你死。你的哥哥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懂得其中利害,为这天下,必要舍你。”
我忽然怔愣,拼命理清思路。我一直以为躲在他的羽翼之下便可相安无事,一直依赖他的保护。以为自己可以和他一起支撑起宛南的天空,熟料,不过是给他添加了负累。怪我太过看重儿女私情,他是王爷,是如此命悬一线的皇族一脉,肩负着大朔的半壁江山,我却害他几次三番离开宛南,甚至于几次三番与帝王交锋。
我,若是没有嫁来,他定然依然是笙歌乐舞,淡漠太平的宛南王。
我垂眸,袖中苍白的宣纸飘零于地:“太傅,请让琨瑶回府。若要死才能护佑他,琨瑶没有半分惦念,只是要在家里故去,这不是大朔的风俗么?”我扯动唇角,“好歹,叫他不要再费各处寻我的心思。”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精致的木盒,有萦绕的异香。我从江太傅手中接过盒子,打开,是一颗珍珠般的药丸,莹莹泛彩。
“我会让王妃回府,还请先服了药。”
我没有犹疑,当即将那药丸吞入腹中,抬头的一瞬,哥哥的脸上,满是心疼。时至今日,他也无需再伪装无情无义。毕竟是亲兄妹,到底心意相通,我明白,他亦是,无需半句解释。
“这药性很是温醇,没有半分痛苦,看时辰,恐怕要深夜里才奏效,大约能顺遂王妃的心意。当下,请回府吧。”
我微微一揖,转身离去,钻进来时洞口的一瞬,身后忽听他一句:“另,此毒无解。”
我没有停顿,只是轻轻稽首,称舟归去。
其实,无解也是好的。
颰笙,虽然母亲无缘看你长大,然而,母亲已然知晓你长大的模样,静沚的孩子,定然是如他那般优秀的人物。江太傅一生辅佐帝王,他的话,我不能不信。况且,我与清辄相处时,从那凌厉的琴音便可知,他是怎样的人。他不会允许旁人锋芒太露。为了达成目的,他不惜将自己同胞哥哥的姬妾掳进宫中,又何惧与自己的兄弟反目成仇同室操戈?我不愿看见那一天,早些隐去倒是好的。
或许,我的离开,能让静沚更多的想起自己身为王爷的责任。家,那太过分散他的情感和精力。
半日的漂流,直至暮色将至,东边天上已然黯淡,我这才到了王府。
我竭力的去看着宛南王府的每一处细节,那高高匾额上细密的纹样,路旁鲜花繁复的花瓣,天边赤红下湖水的粼粼波光,这是最后一次,宛南王府,或许,除了孟婆汤,没有什么能让我忘却这温软之地。
相思新制了衣裳,细腻的纹样,暗藏的花纹,素净,雅致。我忽然想起那日她送来的那件衣裳,相思花的纹样,依稀记得她说是按着静沚的画绣的,然而,竟被我放进柜中,再忘了穿。或许,今天便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那是一件素白的丝衣,领口和束腰皆为韶锦,逶迤长衣,天衣无缝。
我换上那衣装,穿了云头高舄。
颰笙还酣酣睡着,那小小的拳头,仿佛握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般。我没有去惊醒他的好梦,尽管此刻,我那般渴望再见到这孩子的笑脸,哪怕一次,也好。
他今日回来的很早,疲惫的样子,看着很是让人心疼。
他总是这样,每每宛南有难,他定然会将自己弄得比这宛南大地更显疮痍,他总是忘了,家中的人会是怎样的挂心。日后,若我不在,只一个九儿日日提醒他注意身子,他可会听半句进去?
我笑了,怕是不会。他很固执,水一样的宛南,却养出了顽石般的他。
我过去为他解开沉重的外甲,他近来,一直在和楚安涯的余党纠缠不休。每天穿着这样冷硬的硌人的盔甲,仿佛我们之间,隔了一个铜墙铁壁一般。然我只能无奈接受,他从不是那样高喊着号子叫别人冲锋陷阵的将领。
他的食指轻轻扬起我的下颏,笑的很是好看:“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很美。”
“王爷却不是在夸琨瑶。”我低下头偷偷抿嘴,“相思说,这是王爷的画,可否叫琨瑶……”
“这衣裳做出来许久,你才想起问本王要画,早扔了。”
“王爷可是生气了?琨瑶这就去传晚膳,正巧挑了壶极香的酒,王爷可要尝尝?”
“你鲜少邀我喝酒。”
“王爷公务缠身,琨瑶怎敢如此逾矩?今日不过是觉一人喝了可惜,王爷是个爱酒之人,不妨略饮几杯,桃花酿,不醉人。”
“蛊人而已。”他放我去吩咐饭菜,自己披了常服步到我身后,单臂揽过我,附在我耳边轻轻呼气,“你今晚这样美。”
“王爷不用晚膳了么?”
“美人秀色可餐,本王如何还有那样的闲情?莫不如紧些拿来你那珍稀的桃花酿,本王到要来尝尝,是那酒好吃,还是本王的夫人更胜一筹?”
我被他的气息拂得颈项微痒,咯咯的笑着,拳头落在他胸口:“没个正经,分明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
“颰笙睡得可比我踏实多了。”他说着,怀抱更紧。
恰在此时,府中下人提着酒进来,大约知些什么,红着脸垂头将酒放在桌上便告了退。他与我便将此调笑一时,我替他斟了酒,桃花酿的味道,醇厚,飘渺,霎时充盈了房间,明明到处都是,却不能把握一分一毫。酒啊,这蛊人的东西。
他轻轻吸气,那样浓厚的香味,怕是他也鲜少闻到,便是放在府中珍藏的桃花酿中,都属珍品。
晨起,闻着这味道找到了那当垆,当真是对了。
他忽然按住我斟酒的手,说:“宛南王府这样大,这样美的酒,怎能单单囚在这沚轩?”
他一手提了壶,一手捉了我,大步跨出,我忙不迭跟在他身后,最后,竟是在园中叠砌的石山之上的一角凉亭,曲水亭,八面玲珑,制备着用以流觞曲水的小渠,盘曲蜿蜒后,竟从山顶倾泻而下。
听闻当年,他常与文人雅士于此饮酒,有时到了诗性之上,竟忘了这渠中的飘摇酒杯,那酒便径直飞下,刹那间激荡出的酒香,闪耀着刺目的阳光。
可惜如今,夕阳早已无踪,黑漆漆的天幕,低垂到四方的角楼,我看不到尽头。何况,我又等不到,陪他看明早火红的日出,照耀飞奔的酒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