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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第一百六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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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二人琴瑟和鸣,孤心甚慰。”天帝颔首笑道,目光扫过阶下相视而笑的夫妻二人。
“陛下谬赞了,不过是寻常夫妻间的日常絮语罢了。”阿蒲女浅笑道。
“哦?好一个‘寻常夫妻’。”天帝目光转向葵之,“你与碧天共处时,他可曾让你受委屈?”
葵之莞尔“陛下多虑了,夫君待我素来宽厚,怎会为难我?这阿蒲山的大小事务,他都放手让我打理呢。”
“如此甚好。”天帝抚须而笑,“夫妻同心,方是家族兴盛之基。”
“谢陛下吉言。”葵之欠身行礼。
天帝话锋一转,眼中泛起慈光“何时能让孤见见那几位小殿下?”
“是臣疏忽了。”阿蒲女恍然拍额,指尖宠溺地轻点葵之鼻尖,“你且好生款待陛下与诸位上神,我这便去带孩子们来。切记不可怠慢了贵客。”说罢转身离去,衣袂带起一阵清风。
“夫君放心。”葵之抬眸应答,眼尾眉梢皆是娇俏,惹得旁立者暗自艳羡。一旁的帝泽天虽面色平静,眼底却似有暗流涌动,不知是否已妒火中烧。
片刻后,那青年已拭去脸上油彩,携着七位孩童步入庭苑。最小的两个孩子,一个稳稳骑在肩头,小手揪着他的发冠摇晃;一个搂住脖颈不肯撒手,脸颊贴在他耳畔呢喃;另一个攥着他的衣袖,被半牵半引地跟着走。稍长些的几个则规规矩矩跟在身后,衣袂间沾着些许尘土,想来是路上追跑打闹所致。
行至庭中,青年将怀中与肩头的稚子轻轻放下,柔声道“见过天帝陛下,见过各位上神。”说着,引着孩子们齐齐躬身行礼。几个小的似懂非懂,被哥哥姐姐们带着弯下小腰,奶声奶气地跟着喊“陛下好”,惹得天帝朗声而笑,连素来冷峻的帝泽天,嘴角也几不可察地柔和了几分。
葵之见状蹙起眉头,尤其注意到帝泽天望向绵姐儿时那异样的目光,便不着痕迹地将孩子护在身后。阿蒲女看在眼里,扬声打趣道“太子殿下这眼神,莫不是看上我家绵姐儿了?”戏谑之语出口,席间气氛顿时凝滞。
帝泽天苦笑着化解“当年初见时,令嫒还是满地乱爬的奶娃娃,转瞬已是女童模样。”
“那是自然,我的孩儿定会平安长大。”阿蒲女望着正专注吃水果的女儿,眼中满是欣慰。
天帝颔首“你教出的孩子,自然是好的。”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太子身上,“你何时也该添个子嗣了?”
“父上说笑了,儿臣不急,此事随缘便好。”帝泽天垂眸浅酌,语气淡然。
“都这把年纪了还说随缘?你弟弟膝下都七个孩儿了!”天帝沉声道。
阿蒲女挑眉接“陛下说的是呢。不过太子殿下说得也在理,子嗣这等事,终究是可遇不可求的,您说对吗,殿下?”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试探。
帝泽天却不恼,反而朗声笑道“于我而言,子嗣乃是上天恩赐。天意所授,方为至珍。”
这番话似有所指,众人一时语塞,殿内气氛愈发微妙起来。
阿蒲女闻言不置可否,只将绵姐儿揽入怀中,拈起盘中精致的桂花糕喂她。旁的孩子们见状纷纷围拢来,伸着小手要食。他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拆着油纸包,挨个儿往小手里塞。帝泽天望着这幅景象,恍惚间竟觉那怀抱中的稚童是自己刚落地的孩儿,膝前还围着两三个总角稚童,正叽叽喳喳地讨食。这般儿孙绕膝的画面,他曾在午夜梦回时描摹过千百遍,可惜终究是镜花水月。
酒过三巡,阿蒲女方抬眸问道“陛下今日亲临阿蒲山,所为何事?”
天帝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沉声道“一来,是想瞧瞧这几个伶俐的孩子,二来,是想劳烦你随我上天一趟。你祖上近来身子违和,起初只当是风寒,请天医调治后本已大好,谁知前日竟又病倒了。天医仍说是风寒未愈,可这缠绵病榻的时日,未免太过蹊跷。”
“确是蹊跷。”阿蒲女指尖轻叩桌面,"不过总要亲眼看过老祖宗的脉象,我才能断定如何施诊。”
“那么事不宜迟,咱们此刻便动身去天界吧?”帝泽天语气中难掩急切。
阿蒲女却莞尔一笑“陛下莫急,容我去取件要紧物事。”说罢起身,他吩咐葵之与孩子们好生陪着天帝一行,自携了程思叔往后殿而去。
廊下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程思叔跟在身后,终是按捺不住,压低了声音忧心忡忡道:“主上,您怎能这般轻易应下天帝的差遣?”
阿蒲女脚步微顿,回身望他时,眸中映着树影婆娑“若我不应,必授人以柄。你可见天帝身后那几位?皆是天界手握实权的贵胄。今日当面拒了他,明日天兵天将便会踏平这山头,届时以‘抗旨不遵’的罪名屠戮我全族。我虽不惧他们,可如今有了葵之和孩子们,我怎能让阿蒲山的血脉因我而断?”
“是,是老奴考虑不周……”程思叔喉头哽咽,眼眶霎时红了,浑浊的泪水在眼角打转。
阿蒲女却忽然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臂弯“呵呵~程叔,你年纪大了,越发爱忧思过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啊~走一步算一步。”
“唉,人老了,就是禁不住伤春悲秋。”程思叔叹了口气,眉间愁绪却未散去,“只是主上,您让主母与小殿下们留在前殿……就不怕那位太子殿下,对他们不利吗?”
阿蒲女眸光微闪,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从容浅笑的模样“不怕。有圣人在场,还有他那位素有贤名的四哥,再加上天帝身后那几位眼观六路的贵胄。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此时乱来。”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留个心眼总没错。”
席间气氛本就微妙,帝泽天忽然转向葵之,唇边堆起温和笑意,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她身后的几个孩子“这几个娃娃生得眉眼灵动,瞧着便聪明伶俐,倒叫本太子瞧着欢喜得紧。”
此言一出,席间霎时静了静。天帝握着玉筷的手微微一顿,眼角余光瞥向儿子,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身旁的玄鯥王更是直接挑眉,琉璃盏在指尖转了半圈。这位素来冷傲的太子何时对稚童这般热络?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葵之心中警铃微动,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婉浅笑,欠身道“多多谢太子殿下谬赞。孩子们能平安长大,便是我与夫君最大的心愿了。”她刻意加重了“夫君”二字,指尖悄然攥紧了袖口的绣花帕子。
帝泽天仿佛未察她的疏离,目光灼灼地追问“哦?阿蒲……他很喜欢孩子?”那声“阿蒲”唤得亲昵,尾音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葵之垂眸掩去眼底的波澜,语气不卑不亢“太子殿下说笑了,天下哪有阿羍不疼惜自己骨肉的呢?”
“阿...羍?”帝泽天咀嚼着这个陌生的称谓,喉结轻轻滚动,他望着葵之,语气里带着探究,“你的孩子们,都这般唤他?”
“回太子殿下,正是如此。”葵之垂眸应道,指尖轻轻拂过绵姐儿的鬓发,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警觉。
“天下哪有阿羍不疼惜自己骨肉的呢?”
葵之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冬的寒水,每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化作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帝泽天的心口。他僵在原地,四肢百骸都似被冻住,唯有耳边反复回荡着那个陌生的称谓“阿羍”。
原来……他不是不爱孩子。
原来……他只是不爱他们的孩子。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惨白的惊雷,轰然劈开他混沌的思绪。眼前瞬间被血色淹没,冰冷的香室地砖上,蜿蜒的血河争先恐后地漫过他的指尖;那个尚未睁眼的孩儿,被他亲手从温热的腹中剥离时,小小的身躯还在微微抽搐……
“原来……原来如此……”他在心底发出困兽般的惨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妖冶的花,他却浑然不觉。
不是不喜欢孩子。
是不喜欢他的孩子。
所以……所以他才会那样狠心。
他想起那个夜晚,那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是不断蔓延的温热粘稠,而那双曾抚过他发鬓的手,此刻正沾满他与孩儿的血,是他亲手,将那个才成型的婴孩,从自己的骨血中生生扯了出来。那孩子甚至来不及哭一声,就成了他凉薄君父掌下的冤魂。
如今,他看见阿蒲女温柔地逗弄着他与其他女人生的孩子们,眉眼间满是慈爱。那一刻,帝泽天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搅成血泥。喉间涌上腥甜,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痛呼出声。
原来不是世间所有父亲都像他这般凉薄。
只是他的骨肉,从降生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配得到半分怜惜。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那双手曾握着权柄,也曾沾满鲜血。此刻,掌心的血痕与记忆中的血色重叠,烫得他几乎要将皮肉生生剜去。原来,他亲手杀死的不仅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儿,更是自己作为父亲的最后一丝可能。
玄鯥王最先察觉到帝泽天的异样,他那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纸,连唇瓣都失了红润。玄鯥王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靠近半步,手肘极轻地碰了碰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会差到这般地步?”
帝泽天喉头滚了滚,勉强牵起嘴角,那笑容比哭还狰狞几分,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僵硬“无碍,只是突然有些走神。”
葵之早已察觉他神色不对,方才孩子们围着他膝头撒娇时,这位太子殿下就一直垂着眼,指节捏得发白。她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手,柔声道"好了,都玩够了,随乳母回内殿去,莫要在此打扰大人们说话。"孩子们虽不情愿,却还是乖乖跟着乳母走了,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就在这短暂的沉寂中,帝泽天却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说起来,我瞧你家大女儿朵姐儿,眉眼灵动,性子也讨喜,倒与我家大哥的啟儿蛮相配的。葵之大主,不如哪天得空,两家坐下来商议商议,做个亲家如何?”
葵之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茶水险些泼出来。她面上掠过一丝难色,正要婉言回绝,身后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呵呵~太子殿下,您这话可就多虑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阿蒲女不知何时已立在殿门口,虽面带笑意,眼神却带着几分审视。他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帝泽天身上,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朵姐儿年纪尚小,成婚之事为时尚早。且不说她母亲视若珍宝,舍不得她离府,便是我这个做阿羍的,也断不会让她这般早便嫁了人去。”
“阿羍”二字被他说得格外清晰,帝泽天放在膝上的手猛地一缩,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反而抬眼望向阿蒲女,眼底竟浮起一丝奇异的兴致,语气带着几分玩笑般的恳切“哦?那可真是可惜了。父上您是不知道,啟儿那孩子有多懂事,性子沉稳,模样也周正,我这个做小叔叔的,还想着亲自为他寻一门好亲事呢。”
“你呀你,”天帝被他逗笑,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自己的事还没理清,倒先操心起你大侄子的婚事了?”
帝泽天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语气恭敬得无可挑剔“啟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小时候还奶声奶气地吵着,说长大了要娶阿蒲做媳妇呢。如今阿蒲的女儿都这般大了,若能结亲,也算是……了了他一桩童言无忌的心愿吧。”
“傻孩子,”天帝朗声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儿时戏言罢了,当不得真的。”
“是,父上说的是。”帝泽天恭顺地应着,垂下的嘴角却再也扬不起来。庭院里的风似乎更凉了,吹得他单薄的衣袍簌簌作响,也吹得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又泛起一阵细密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