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梦》沈宴夕

9、第九回

　　【18】

　　男人清晰记得自己那一次醒来，原本以为再也不会醒来了。他浑身疼痛，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光涌动。他浑身动弹不得。

　　他看见一个宽袍广袖的少年从白光中走出来，静默地看着他。没有声音。在那里，时间都仿佛遁入空寂。

　　少年说，你这一生，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什么都有了，流芳百世，扬名天下，也有了成群的妻妾。但我居然看到了你。

　　少年在他身边蹲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开口，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告诉我啊，我帮你实现。

　　他问，我死了吗。少年不说话。他便笑起来，在少年略微惊讶的目光中大笑。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啊，我什么都有了。

　　——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死后才会魂灵不安。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开口。

　　——我的却，还有未尽的心愿。

　　但我不相信你能成全我。

　　——为什么？

　　【19】

　　“因为，覆水难收。”

　　【20】

　　“翁主，奴婢陪你踢毽子吧。”杏儿笑盈盈地走向阿娇，阿娇抬头看见杏儿，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然后消散。

　　啪！

　　毽子落在地上，因为阿娇没有踢下去。气氛瞬间凝固住了。大家都看向这里。

　　“你是谁？”阿娇看着杏儿，怔了一会儿，仿佛想了想，又看着她，咬牙切齿，“你是谁！你是谁！”

　　“奴婢……奴婢杏儿。小姐你怎么了？”杏儿装作懵懂的样子，心却沉沉坠落，降到谷底。

　　完了。不是说每一次离开记忆会永远消除吗？上一次她小心翼翼，凭借儿时的回忆监督阿娇毁掉一切记录事件的布条竹简，销毁了一切，怎么她还会记住？

　　完了。

　　“你是谁！”阿娇站起来，一步步走近她。周围的婢女安静下来，大家都不知所措。

　　阿娇走到杏儿面前。

　　她刚想开口，却突然两眼一挑，向后倒去。

　　“翁主！”侍女惊呼出声。杏儿一把接住阿娇，正想送她回房，阿娇却醒了过来。阿娇睁开眼，缓缓流动眼眸，吃力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杏儿只觉得凉到了手指尖，扶阿娇的手逐渐僵硬。

　　阿娇却噗嗤一声笑出声。

　　“杏儿，你搂着我干嘛呀，要搂我也不是你搂吧。”阿娇挣脱开来，笑开了。

　　杏儿回过神来，惊地满头冷汗，却吃力笑着：“刚才翁主突然就昏过去，可吓坏奴婢了。”

　　“确实吓坏你了，瞧你满头冷汗。”阿娇松了松身子，“定是玩猛了。”她看了看静止的侍女们，笑着：“都傻啦？我累坏了，走，请你们喝花茶去，算是喜茶咯！”

　　侍女们高高兴兴地走了，阿娇和她们一同上了长廊，还回头招呼她：“愣着干什么！走啊！”

　　杏儿对阿娇笑了笑，阿娇回过头去。

　　明儿就是大喜的日子了。

　　杏儿手心里都是冷汗。

　　当男人告诉她阿娇即将成婚的时候，她脑海里迅速划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使她浑身发颤，却止不住地兴奋。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重温这个念头，使它快速成型。

　　最后一次。

　　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没有办法再等那么久了。成婚过后，即便刘彻死掉，阿娇也不是完璧之身了。她不知道刘彻在她的手里死掉，会被历史扭曲成什么样，即便从没有刘彻这个人存在，命运随即安排给阿娇的，也不知是哪种货色。

　　所以只有在大婚夜之前，杀了刘彻。

　　她是已死之身，不怕再死一次。阿娇就算悲痛，也会在这种不可抗的失忆下，随着命运轨迹的改变，另嫁他人。

　　对。新婚夜。刘彻，必须死。

　　必须死。

　　【21】

　　“谁说的覆水难收啊？”少年笑了，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个杯子，随手一泼，满杯子的水倾洒在地上。他伸出手，缓缓在空气里揉搓。

　　男人看见水缓缓，缓缓从地上凝成一小股，缓缓地回到杯子里。地上没有任何水渍。

　　“仿佛……从未发生。”男人看着光洁的地面。

　　“本来就从未发生。”少年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它发生了？”

　　男人哑口无言。少年看了看他大笑起来：“你一定在想我真是蛮不讲理。但命运，就是这么不讲理。它可以，给一个婴儿出生就拥有太子的身份，也可以让一个婴儿，还未出生就死在娘胎里。它可以剥夺一个人的一切，也可以给它的宠儿，这天下。”

　　“我吗？”

　　少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它也可以，让一个歌女，步步高升成为一朝皇后，也可以让天潢贵胄的原配，孤老冷宫，含恨而终。”

　　“你要说什么？”男人冷眼。少年给他一个铜镜，他看了看自己，竟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样貌。少年把铜镜翻过来。原来这是一个双面镜。男人看了一眼，却惊住了。浮在镜面上的，是一个陌生面孔。虽然英俊而且邪气，却不是自己的。

　　男人伸手想翻过镜子来，少年却阻止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男人，笑言：“就这样很好。你原来的样子，不能再用了。”

　　男人静默了。

　　“你是谁？”男人忍不住开口。少年没有回答，反而问他：“想不想看看她临终前的样子？”

　　“你是谁？”

　　“你想不想？”

　　“……”

　　男人轻轻别过脸，“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