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苏瑞棠

12、枉凝眉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与她几乎触到幸福。
　　雪天路滑，马车损毁而初次相见，情苗已种，深深的，深深的种在彼此心中。所以，他会不顾人言的潜入宁府，守候在她病重的床前。所以，她也会略带惊喜的欣然接受，贾敬为她同冯府定下的婚约。
　　荣宁街，倾城绝色的裸足少女；玄真观，风华难言的悲愁女子，都让他，情不自禁的想要承诺一生。
　　这绝不是盲婚哑嫁，他的爱慕，她的倾心，本可以举案齐眉。偏偏，缘分太浅，浅到未拥有已失去，终是水中月镜中花。
　　最初接触安意如的作品，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的词，引出被沧桑历史遗忘的风花雪月。那样婉丽清明的文字，让人惊艳，如同开在喧嚣红尘里的一枝硕大雪莲，有遗世而独立的风采，点滴在心头。
　　散文侧重文字，小说侧重情节，没有料到那《惜春纪》竟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精彩胜过折子戏，不禁再次为之惊艳。此惜春绝非曹雪芹笔下的惜春，正如安意如自己说的，借尸还魂也许是唯一的一点关系。借的其实不仅仅是贾惜春这个人，还有整个《红楼梦》的大背景，如果仅此而已，倒也平常，不过是红楼外的红楼，一个故事罢了！然而，《惜春纪》却可独立成篇，完全是一个崭新的创意。
　　在这里，惜春被赋予了新的身份，不再是贾珍的胞妹，而是贾敬与秦可卿爬灰所出的孽。同样的妹妹，却成了恨的源泉，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好像身上生了脓疮，厌恶已极又不能视若无睹！也是这身份，割断了她的茫茫女儿意，待嫁女儿心。
　　正偎翠倚红。应记浮生若梦，若一朝情冷，愿君随缘珍重。
　　一开始，她就看到了结局。灵性通透如斯，岂能不了悟？她的了悟是在命运推波助澜下的无奈，是在经历世事无常后的平静。比起那个对尤氏说了不了悟的惜春，更有了几分人的味道。《红楼梦》里，惜春太孤僻，像冰山上的顽石，冷硬的叫人无法接近。而《惜春纪》里，惜春只是淡漠，为世所不容的一种避世态度，内心，则是期待温度的，不然也不会面对妙玉的缁衣背影时，犹疑不安，惶惶的猜度，那是不是她要的生活？
　　人生有太多的未知等着她去采摘，比方爱情。与冯紫英的一切痴缠离合，遇见的那一刻就注定，至死也不会休！就像文中最后写的——
　　没有感怀，没有悲伤。他们一直同在一个莫大的轮回里，并肩观望花好月圆。惜春在那里站了许久许久，慢慢的转身走回去。世间之大，她还要慢慢地随光阴流转，直到同登彼岸的那一天。
　　同登彼岸，是柳暗花明的一线光，在那里，延续了爱情虚幻。同登彼岸，也是峰回路转的一块石，在那里，敲开了前途的坎坷。
　　终有机会厮守了，却在渐渐相处中迷失了方向，她不知道可以依靠他什么？内忧外患，一样一样接踵而来，他没有能力为她遮风挡雨。那塞上之约，也只能是耳鬓厮磨时的绵绵情话，不能当真的！于是，爱情结束。他和她之间，或许是必要的劫难，就像妙玉入世的决然，不过是为了以身殉道。
　　宿命，不可避免的宿命。可卿如此，惜春亦如此。黛玉尚可选择最后的归途，冷月葬花魂，将一切祭给了爱情，完美且凄凉。可是惜春，她连这样无声挣扎的权利都没有，贾家的子孙，又从小受了贾母那样重的恩，不能不报。
　　武清侯府的惜姨娘，这就是报恩的方式！身上已有了烙印，永远只是立在人旁的那个妾，怎样的耻辱？纵有陈侯无比的宠爱又如何？夫人，奴才，明里暗里的争斗，她就像那别院中的海棠，在暴风骤雨中飘摇。深入泥土的根，系着的仍是那一双修长有力的男人手。
　　忘不了，也爱不了！相思相望不相亲。
　　等到能够相亲，却必须放弃全部的尊严与荣誉，以为这样便可以如愿。可惜，命运之神从不贪顾她。纳兰雨蝉死了，簪子刺入咽喉，那样小的一个孔，无形中造成了所有人的悲剧，漩涡的中心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默默地离开冯府，她没有怪过他，就像当初原谅他对誓言的背叛一样。
　　如此坚强的女子，让人心痛，也让人心怜。
　　孩子，没有成形就流掉了，流走前世，掉入轮回，醒来是现世的重生，仿佛凤凰的涅磐。命运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再也不能左右她的路，返璞归真，一如混沌初开，单纯而美好。多年以后，她独立在黄沙漠漠中，依然不记得冯紫英。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往日的痛苦与不堪，统统放下，连同自己与他，也一起放下。路上不再是荆棘遍布，哪怕严寒酷暑，也一样的坦然。心境不同，世界自然不同。入画不懂，来意儿也不懂，因此，他们仍在这碌碌尘世里饱受煎熬，欲望的煎熬。
　　漫漫长路，如影随形伴着她的，只有那忧伤的念头，“我不杀伯人，伯人因我而死。今生今世，我是不能心安了。”
　　她待他，依旧不同。那样盛大的爱情，那样辽阔的胸襟，那样无偿的付出，岂是须眉男子可比？在她面前，一切都是那样的苍白而渺小。比翼连枝当日愿，沧海桑田过后，是相望于江湖。
　　想来，他会含笑九泉，既成全了爱情，又成全了亲情。他不是惜春，不能放开也不愿放开情毒，一点点地守着毒发，最后，只好选择以身殉情。惨烈似妙玉的当胸匕首，汩汩鲜血流出妖冶如红莲绽放，地狱烈火精心培植的红莲，是否也能唤来西方宝树上的长生果？
　　呜呼，哀哉！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