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苏瑞棠

115、那些少年都已远去

　　苏童的作品看多了，难免会记住香椿树街，他总是不厌其烦的在不同的故事里提到这同样的一条街，也许是习惯，也许另有寓意，就像眷恋着过去的一份情怀，浓到化不开，不自禁的就会浮于脑海。而香椿树街在他笔下，往往市井到不能再市井，各色小人物在生活中苦苦挣扎，锱铢必较，分毫不让，哪怕只为一个鸡蛋，也会影响日常建立起的良好关系，比方滕凤和陈素梅。
　　自身的利益遭到威胁，人性的阴暗面便如火山爆发，丑陋的再也不会顾及形象，谩骂、殴打、诅咒、挑衅……无所不用其极。所以，苏童的故事就像流过香椿树街的那条被化工厂污染了的河水，肮脏的令人郁闷，郁闷到窒息。似乎晴天丽日，只会让那河水发出更加可恶可臭的气息，至少《城北地带》如此。
　　其实很久不曾看苏童的文章了，大概是被张智霖和郭可盈的《红粉》吓怕了，不懂他怎么会忍心，或舍得？终究是自己一点一点的心血累积。那时候，可谓满腹牢骚，抱怨连连，因为在中国当代文坛里，除了王安忆，真的只有苏童的文字着实惊艳，仿佛暗夜幽昙，魅惑妖娆的吐露着地狱的阴冷芬芳，污浊的潮气一如侵蚀着夹岸枕水人家墙壁的绿苔，罅隙心灵被无限扩大后的不堪真实，是想做却又这样那样的束缚着不能去做的艺术爆发，喷薄着肆无忌惮，痛楚中的痛快。但是《红粉》，小说和电视相去甚远，不晓得该算做一出言情抑或一出闹剧，也就不能不惋惜了。
　　时间教会人很多东西，包括宽容，或许这并非真正的宽容，却肯接受更多。小说是小说，电视是电视，相关又无关的表达，而苏童的文章，仍旧好。他的长篇，以前只读过《我的帝王生涯》，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大概是不喜第一人称的叙述吧，还有就是他笔下的男性没有女性的那种泼狠悍凶蛮等粗俗粗鄙粗重粗粝粗糙的魅力，即市井中的小市民，他的笔描绘男性无女性的感受所带来的精准到位。
　　可这次的《城北地带》，又是惊艳，一如最初读到《妻妾成群》《妇女生活》《离婚指南》……城北地带、香椿树街，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主要围绕着四个少年展开，女性成了陪衬着的绿叶，可男性的魅力丝毫不减，仿佛久远的过去，那些听闻的那些眼见的，游离在街头巷尾的不良少年，他们踩着生活的刀刃，伤人伤己，可他们自身不明，为那样的边缘而喝彩，用青春祭奠，用余生悔恨。虽然这故事里的起承转合都不甚明显，脉络交错中更是居家过日子零零碎碎的平铺直叙，可杂乱有章，好像一卷风俗画。
　　应该是苏童心内有图，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画怎样的一幅画。
　　达生幼时父亲李修业就去世了，母亲滕凤根本管不了他，由着他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由着他整天的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只想着做水泊梁山的那种英雄梦。到这里，也就很能理解为何《水浒传》要被列入禁书行列了。青春期的懵懂与冲动，还分辨不清是非，如何不受鼓动呢？达生为了这个梦，腿断过，但他没有记住教训，他继续坚持着自认为勇猛的愚蠢，终于走上了不归路，命丧黄泉。称他孤胆英雄，有什么意义呢？
　　小拐也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父亲王德基懂的大概只有以暴制暴，不然也不会间接的害死了大女儿锦红。因此，小拐的那种偷摸的行为偏差，便能够归咎于家庭教育的失策与失败。事实上，后天环境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里有着决定性的因素，是心理学家不能不考虑的研究范畴，可有时环境也是滑稽荒谬的，就像小拐，他没有遇到好的榜样，但他的偷摸不见光的行为却给他带来了无比荣耀。这就是社会整体风气的原因了。那之后的小拐，穿上了新衣服，趾高气扬，可内心深处，应该还是一滩烂屎吧？！
　　比起达生和小拐，叙德和红旗都父母双全，却也都不可避免的与异性问题挂了钩。叙德偷情的对象金兰，有夫之妇，居然也是他父亲沈庭方偷情的对象，龌龊的讽刺。为此，他愤怒的动了杀机，被侮辱被损害的情绪一直伴随着他。尽管沈庭方为自己背叛了陈素梅和沈叙德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这并没有得到儿子的原谅，否则到了最后，叙德不会跟着金兰私奔。感情不见得有多少，仅仅是一个女人的诱惑，身体驱动着的性生理本能。未来是一团迷雾，谁人知？
　　其实红旗也是因叙德的那种本能犯的原罪，清楚而又不清楚，跟闭塞的性教育脱不了干系。如果一切都能摆到餐桌上当玩笑讲，那么青少年，也自然不会有太多的好奇了。美琪依然是那个坐在房门口剪螺蛳的小姑娘，花样年华，笑靥清朗。可是在中国，尤其是过去的中国，很多内容是不能涉及的隐秘羞愧，说出口有着不是罪恶的罪恶感，所以更是添了一种朦胧神秘的蛊惑。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红旗将美琪给□□了，在夏日的傍晚。闯祸之后，他不是不害怕法律的裁决，彷徨无助的游荡着，只是晚了。母亲孙玉珠为了他坐牢的事儿，四处奔波，劳心劳力，终于熬不住，猝然而亡。
　　不一样的悲剧，一样的苍凉，香椿树街，城北地带，四个少年的糟糕带动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精神氛围的糟糕，是家庭的原因，还是社会的原因？在达生、小拐、叙德和红旗那样的年纪，他们自己的原因毕竟是占了一少部分。也就证明了，教育的至关重要，但学校都做了些什么？该承担的责任不承担，老师们真正是拿薪水的员工，冷漠的没有感情，甚至同所谓的坏学生们对着干，根本不够园丁的资格，出了问题，就一味的开除学籍！难道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与方法吗？别忘了，达生、小拐、叙德、红旗……他们还是孩子，只是孩子而已！
　　苏童的文字，一向冷峻犀利，透着撕裂般的彻底毁灭，浓浓绝望着淹没故事中的生活，以及生活里的人。也正是这样的文字，让他笔下常常出现的香椿树街，终日笼罩在阴翳密布的蓝天下，纵有阳光灿烂，街上也是黯淡蒙尘，厚厚的一层隔绝，是永远也射不进明朗之光的！他的文字，他的故事，他的人物，其实都没有明朗。
　　成长在香椿树街的少年们，命运各异，却都渐渐远去，他们的背影就像学校布告栏里贴出的公告，早晚有一天会被拾废纸的老康收拾到废纸篓里面，垃圾似的被岁月遗忘，化作尘埃。一代又一代的轮回，了局早定。因为《城北地带》所讲述的纷繁攘扰的世俗故事，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反思，各人自有不一样的秤杆与秤砣，标准不一而同。可达生、小拐、叙德和红旗，他们的少年时代，却被文字定了格，无法改变，无从改变。
　　也许，远去的不止是那些少年，还有那些笼绿的青春。最美好的时光，却原来只是暴力与血腥……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