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夜渊

3、狐说之春

　　春天多雷雨。
　　云梦泽延绵江汉平原，湖多林茂，本来就是多雨的地方，只是不知怎的，今年的雨水特别多。
　　“这群蠢龙怎么天天在这儿折腾，要是下过了，活该被天帝捉去剥皮抽筋。”
　　人鱼愤愤诅咒着。
　　也不怪人鱼厌恶缠绵的雨，当初选择云梦泽为栖息之地，看中的就是此处天气平顺，该风和日丽之时绝对不会阴雨连绵，应当和风细雨之时绝对不会烈日炎炎。如此淫雨霏霏的晦气天气，莫说人鱼心情恶劣，便是好脾气的黑香也皱起了眉头。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白苍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墨迹斑驳的玉扇，摇头晃脑的沿泥泞的山间小路走到黑香住的山洞门口，酸溜溜的念完诗，才拱手笑问道：“这样的天气，二位还要出门？”
　　黑香探头望望没有丝毫迹象显示会散去的乌云，又挺起小鼻子仔细嗅了嗅洞外潮湿的空气，犹豫半响，终究还是走出洞口：“修行最忌一曝十寒，惊蛰将至，湖泽水岸生发灵气最盛，错失这样的时机，实在可惜。”
　　说着，也不顾雨水打湿一身光滑鲜亮的皮毛，径直朝水岸走去。
　　远远看着黑香消失在滂沱的雨中，人鱼一拍尾鳍，翻身跃入穿洞而过的温热暗流中——虽然已是风暖花开的时节，她还是有些受不了那若无似有的扎人寒气。
　　况且她实在不愿意理会白苍。
　　不但不愿理会，而且十分讨厌！
　　奸猾，狡诈，冷酷，暴戾。
　　白苍刚刚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人鱼心中本能的浮现这八个大字。
　　难得做一次善事的人鱼破天荒的提醒黑香小心，可惜她提醒的是烂好狐黑香，若无铁证，这只笨狐绝对不会相信。
　　白苍似笑非笑的望着人鱼，好像看着即将落入唇齿之间的猎物。
　　微微砸吧一下嘴巴。
　　晏晏笑道：“我这里有一个故事，恰今日得闲，想要讲一讲。”
　　人鱼心中猛然打了个突，下意识往温热的泉水深处缩去。
　　“我不想听。”
　　人鱼蛮横的拒绝道。
　　白苍摇一摇折扇，全然不理会人鱼惊怒嫌恶的神情，自顾开口。

　　费了好大的劲才走到云梦湖边的黑香望着浊浪翻涌的湖水，暗暗有些懊悔。
　　平日修行的岩石早不知道被激流冲到了哪里，岸边除了东倒西歪的灌木就是一塌糊涂的泥巴。
　　从身上滚落的水在脚下积出一个小小的水洼，黑香懊丧的抖一抖耳朵。
　　连安安生生站一会儿的地方也没有呢。
　　就这样回去？
　　黑香有些犹豫。
　　和尚收养他的时候，原来是打算给他取个名字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没取，就这么无名无姓的等到和尚坐化，其他和尚赶他，便脱出寺庙，随性在天地间游荡。
　　修行什么的也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慢慢的修行，慢慢的增加着尾巴。
　　到第八条尾巴的时候遇到些事，知道名字也是挺重要的，却又不知道该取个什么名字好。
　　后来，终于听说八条尾巴的狐除了叫八尾暗狐之外，还有个别称叫黑香狐，说是尾巴到了这个数目的狐，幻化之术已达化境，可一股子狐味儿却无法彻底去除，不得不焚香蒸薰掩盖。
　　他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莫名的喜欢黑香两个字，便顺手用了。
　　人鱼初次听说他取名字的经过，曾经狠狠的嘲笑过他。
　　“等你修到九尾的时候，又要换个名字？”
　　人鱼如是问他。
　　他耷拉着耳朵很是纠结了一阵，后来推算出自己要修到九尾还得好几百年，也就懒得管几百年之后的事情。
　　可是好像现在，就要到了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呢。
　　快则春末，最迟不过出伏，第九条尾巴就会出现在他屁股上。
　　九尾狐已经完全幻化成人，可以选择自己以后要走的路。
　　成仙，化人，修灵。
　　而化九尾的最后几个月至关重要，火候不到，选择就会变少，以黑香的性格，自然觉得既是修习到这样的地步，当然要完满才行。
　　转一转晶莹透亮的眼珠子，黑香忽然想起附近有一处高台，既临水泽，又接茂林，更妙的是高台顶上山岩如盖，是个遮风避雨的天然去处，只是附近地势险峻，并无通路，黑香偶然发现，觉得虽然清净，但修行之时必是沉心入定，若有突发情况定然无暇顾及，高台周遭水深林密，终归不太安全。
　　这样的天气，也只好去那里了。
　　这样想着，爪子随心而动，拈了个神行的法诀，风雨之声倏然隔绝耳后，待感觉已经踏上又干又平的石面，黑香便迫不及待抖落一身雨水，又默念暖咒，直到周身皮毛干透，四肢盈满洋洋暖意，这才收法定气，环顾高台，选定一处光洁的岩石，慢慢踱着步子走过去。
　　盘腿，吐纳，一如往日般将要进入物我两忘的禅定时，忽然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哼唧”声。
　　原本安然折贴在脑后的耳朵“砰”的一声弹起来。
　　茸茸的耳朵微微转动着，仔细搜寻声音的来处。
　　“吧嗒”。
　　黑香警戒许久后，终于听到一声极其惬意的咂嘴声。
　　轻灵的跃下，蹑手蹑脚靠近，然后猛然伸爪......
　　“呼呼哥哥？！”

　　“其状如鱼，四足，其音如婴儿，”白苍低低笑道，“怎么看，姑娘都不像古书中记载的人鱼形貌。”
　　“若说足下为鲛人或是陵鱼，又怎会在此内陆湖泽之中生活。况鲛人、陵鱼皆似人形，而姑娘......”
　　白苍半眯起眼睛，双眸狭缝中闪出一丝残忍的冷光：“逢甲子年，天河左近便会聚集大批鲤鱼等待化龙的考验，只要能够奋力跃进龙门，接受天雷灌顶，便能脱去鱼身，登入仙籍，化为鱼龙，这便是凡间流传的鱼跃龙门。”
　　白苍细细打量脸色越来越苍白，痛苦的几乎缩成一团的人鱼，缓缓的继续讲道：“很久以前，有一条金红色的漂亮鲤鱼，天生与众不同，其它鲤鱼需要数十年才能学会的跳跃技巧，她在几年内就已全部熟练掌握，待到跃龙门之日，这条鲤鱼不负众望轻松跃过龙门之时，却经受不住天雷灌顶的痛楚，在已褪去一半鱼身的情况下，从龙门中又跳了出来。”
　　“啪”的一拍手中折扇，白苍低首看着在水中抖作一团的人鱼含笑道：“这个故事传说已久，鲤鱼一族莫不以此同族为耻，甚至以此训诫子孙切莫做出此等懦弱无耻的行径。”
　　白苍望着瑟缩在水中的人鱼，良久之后，以一种近乎诱惑的温和嗓音道：“想洗刷耻辱，再化鱼龙么？”

　　黑香蹲坐在平滑的岩石上，有些头痛的望着眼前一脸欣喜的红色小肉团子。
　　“狐火不是去找主人了么？怎么会到这里来？”
　　红色小肉团子奶声奶气道：“狐火找啦，忘川河，黄泉路，奈河桥，连轮回盘前我都坐了好多好多年，可是都找不到。”
　　扁扁嘴就抽抽搭搭哭起来：“黄泉路，奈河桥还好，很多好心人帮着狐火找，就是轮回盘前，也有人帮着狐火想办法，可是忘川，呜呜，忘川好可怕，好多好多的怨魂，它们抓狐火，咬狐火，还说狐火的主人早就灰飞烟灭了，可是狐火忍着，呼呼哥哥说过，只要没有证据证明主人不在天地之间，狐火终有一天能够找到主人的，是不是？”
　　黑香的神情忽然软和下来，他伸手抱过狐火小小的身子，轻轻抚过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
　　狐火，由狐掌中生出的灵火所化，非妖非仙，非魔非怪，六界中难以界定的一种奇异的生灵。
　　无形灵火幻化出生灵的条件极其苛刻，不但要求施展灵火的狐法力极其强大，同时也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因而狐火这种生灵极其少见。
　　黑香遇到狐火是凑巧。
　　凑巧狐火在寻人，黑香也在寻人。
　　于是便搭伴了一段时间。
　　直到黑香心事已了留在云梦泽修行。
　　“狐火到这里，是有主人的消息了？”
　　黑香施展治愈之术，为狐火抚平伤口后随口问道。
　　“嗯，听说除了我，还有人在找主人，这段日子刚好在这附近，我就来找找看，若是能碰着，大家一起找，狐火想是不是能够快一些找到主人。”
　　黑香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问。
　　六界之中，莫说行踪不明的妖精鬼怪，便是九天之上的上仙，天地初开便存在的上古众神，没有着落结果的犹如过江之鲫，若非机缘，恐怕直至六界消亡之时，也不会有半分消息。
　　“呼呼哥哥，”狐火在他怀里扭了扭，“狐火刚刚认识一个朋友，呼呼哥哥快过来看。”
　　也不等黑香开口，一咕噜滚下他的怀抱，拖着他走到平台深处一个极隐蔽，用干燥的稻草铺成的小窝，窝里，有一只狸猫盘着尾巴，呼哧呼哧睡得正香。
　　黑香心念一动，轻声问道：“可是山中竹切狸。”
　　话一出口，却不是询问的口气，倒是十成十的笃定。
　　去年深秋山寺，被芥末呛得团团转的小茶壶渐渐浮现眼前。
　　黑香微微翘起嘴角。
　　狐火跳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脖颈，欣喜的望着平台外渐下渐小的雨。最后一季的山花沾着雨露尽情吐露最后的妖娆，雨幕繁花深处，隐隐有矫健的身姿转眼而逝。
　　狐说之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