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夜渊

2、狐说之冬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来得冷冽些，云梦泽上笼着一层薄薄的霜气，湖水早已结成厚实的冰块，北风一过，密林里树叶上的积雪就簌簌掉入尺来深的积雪中，偶尔惊出一两只窝在雪中的野鸡，扑棱几下，又不知飞到哪里刨出雪坑缩了进去。
　　人鱼早就耐不住寒冷，躲进大泽中一处隐蔽的温泉暗流中，独居几日又觉无聊，便逆水而上，去了黑香那里串门。
　　黑香过冬的居所在暗流上游一处洞穴中，地方小而僻静，温泉水从洞中穿过，滴水成冰的时候，这里也是暖烘烘的，着实是个猫冬的好地方。
　　但是，为什么那个斯文败类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人鱼怒视着手持古书，悠然自得与黑香谈天论道的白苍咬牙切齿。
　　“有何不妥？”
　　黑香感受到人鱼的莫名怒气，困惑的瞥了一眼笑脸盈盈的白苍。
　　这两只之间莫非有他不知晓的仇怨过节？
　　“之前狠心抛弃我的相好儿跟人鱼小姐倒是极其相似呢。”
　　白苍压低了嗓音轻轻道，话音未落，就匆匆以书掩面，遮了强忍不住的笑意。
　　“白苍！”
　　“不要用这种事情调笑。”
　　诧异的望向声音的主人——黑香。
　　“抱歉。”
　　白苍依旧笑着，但态度极其诚恳。
　　自认识黑香以来他从未见这只已有千年修行的同类发火。
　　一般来说狐的脾气非常不好。
　　像狐这般的肉食生灵，天生带着戾气，若非天生异禀，从一出生就知晓杀生是修行中的重要阻碍而极力克制，否则一旦沾染过血腥，即便苦修万年也难成正果。
　　白苍苦修多年，至如今算是颇有心得，只是遇上放不下的事情，难免露出些嗜杀的本性。
　　黑香是个异数。
　　天生一副悲天悯人的好心肠，是个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老好狐。
　　白苍从见他第一面起就这么认为。
　　是个把他卖了，还在帮人数钞票的笨蛋。
　　人鱼是这么认为的。
　　黑香的运气甚佳，一出世便被庙中和尚收养，终日衣食无忧，顺道听听佛经，理所应当的走上修行之路。
　　黑香难得的黑了脸，白苍又道了歉，人鱼无话可说，无聊的趴在温热的石头上打呵欠。
　　终于安静了。
　　黑香暗自想到。
　　这个冬天可以像以往一样平静的度过。
　　平和低下头。
　　黑香懒得去想人鱼跟白苍有什么过节，照例盘腿，闭目，参禅。

　　大约一炷香时间。
　　白苍扭着他那条毛茸茸雪花白的大尾巴，期期艾艾蹭到黑香面前：“黑香，咱们来讲故事打发时间吧。”
　　“哈哈哈哈哈。”
　　半个身子浸在热乎乎的泉水里昏昏欲睡的人鱼突然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大笑。
　　“讲故事，你让黑香讲故事，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鱼大笑着扑打她的尾鳍，温热的水珠溅开来，黑香和白苍躲闪不及，兜头兜脸淋了个透湿。
　　好不容易舔干心爱的皮毛，黑香和白苍离人鱼远远的盘腿坐下，白苍雪花白的大尾巴轻轻拍一拍黑香蓬松光亮的尾巴，眯眯眼睛，挑衅似的横了人鱼一眼：“黑香，你就先说一个。”
　　人鱼笑嘻嘻的看着黑香瞬间凝重的神情，在暖洋洋的水中翻了一个身。
　　“恩，那就讲一个吧。”
　　黑香轻轻道。
　　白苍、人鱼骤然同时显出大吃一惊的神情。
　　这两只不过是闲着无聊，想看看总是一本正经的黑香困囧的表情而已。
　　“我可不听那些道啊，佛啊什么的。”人鱼反应比较快，张了张嘴打了个呵欠，首先否定黑香最擅长但自己最讨厌的。
　　“也不要听济世救人的，要听…嗯…要听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白苍紧跟一步，丝毫不给黑香任何回转的余地。
　　黑香呆一呆，而后轻轻歪头，微微笑答：“好，就讲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这一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我沿一路青柳，踏花而来。
　　花木重重，红香玉碎，随风婉然起舞。
　　郁郁想着些旧事，待回过神来，却已不知身在何处。
　　回顾，有女子巧笑倩兮。
　　长袖轻舒，嫣然折腰，惊若飞鸿，翩然如蝶。
　　看得痴迷。
　　不觉，
　　手中的画撒了一地。
　　卷轴滚到她的脚边。
　　“好美的人儿。”
　　她停下步子，拾起画卷，晏晏笑道。
　　画中女子，长袖轻舒，嫣然折腰，姿态神情，恍若她的模样。
　　“是公子的妻子么？”
　　她注视着卷中人儿，脱口发问。
　　终是惊觉问的唐突，她面上一红，低低的垂了头。
　　却是依依不舍手中的画卷。
　　“我在找她。”
　　我淡淡叹口气。
　　“我找了她五百年，这五百年来踏遍山山水水，却得不到她一丝消息，怕，即使找到她，也不记得我了。”
　　她惊恐的退了两步，画卷却在手中握的更紧了。
　　远远的，有男子白衣胜雪，隔着重重落英，焦灼呼喊。
　　那人身手不错，须臾之间来到女子身边。
　　白衣男子警惕的看着我，开口，道在下白苍。
　　“夫君。”女子仰头说道，楚楚可怜，“我们回去吧。”
　　白苍搂着她，千般怜惜，万般柔情。
　　我站在微凉的春风中，痴痴远望。
　　再见了
　　蝶。

　　“你又在想你的蝶吗”
　　一方跳动的红艳窜上我的肩膀嘻嘻笑道.
　　微微皱眉,随即舒展.
　　“狐火.”
　　唇间含笑,轻声唤道.
　　狐火憨笑着趴在我的背上,大嚼着林间香甜的野果,不再理会我.
　　也许,蝶对它来说,不过是一个温柔的幻影.如果不是我,它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蝶是我的妻.
　　认识她是在一片如血似火的枫林中.
　　落木萧萧,天地间被漫天枯叶染成艳丽的红,如同大自然最绚烂疯狂的一笔,而天与地已经在这场辉煌的火焰中失去界限.
　　寻找北冥幽泉的我迷失在这片火海之中.
　　隐约间,有幽幽的歌声,乎远还近,清若流泉,柔如茵草,细似耳语,喃喃昵哝.
　　循声而去,枫木重重，乱叶飘飘，随风婉然飞旋。
　　待到惊觉,却已不知身在何处。
　　回顾，有女子巧笑倩兮,踏歌起舞。
　　长袖轻舒，嫣然折腰，惊若飞鸿，翩然如蝶。
　　女子抬眼,清浅一笑.
　　一笑倾城。
　　好似冥冥中注定，我和蝶自然而然走到一起。
　　整日整夜在林间游玩,渴了饮枫叶上的露水,饿了捡枫木下的野菌子充饥,累了困了就躺在火红的枝干间,相拥沉睡.
　　一起看枫叶红了又绿，绿而转红，一起看飞扬柳絮化白雪，一起看白云苍狗，白驹过隙。
　　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平淡而幸福下去的。
　　然而，在又一个枫红似火的季节，蝶消失了。
　　好像露珠消失于晨曦中，干净，彻底。
　　我疯一样开始找寻。
　　一天，两天，五天，十天。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如果真是这样，蝶，我愿意用五百年的找寻来换一次与你的不期而遇。
　　从此，青灯黄卷，心如止水。

　　白苍低不可闻的逸出一声叹息，转头看人鱼，亦是低头不语。
　　“此情此景，历历在目。”
　　一向玩世不恭的白苍此时也不禁语带惆怅。
　　人鱼瞥了他一眼。
　　“可是，据我所知，这个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白苍微微一笑。

　　每到枫树红遍整座大雪山的时候,我都会回到这里.
　　白苍总是笑我,当了这么些年的鬼,还在执着些什么呢.
　　低眉垂眼,想是啊,执着些什么.
　　不过是跟着魑魅噬了一个死人的脑子,怎么就跟着了魔一样,年年岁岁在这枫林如火的季节巴巴赶过来,却不是为了等红枫凌风狂舞的绚丽.心里空荡荡的,漫步在毁天灭地的红里,期许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整日整夜在林间游荡,渴了饮枫叶上的露水,饿了捡枫木下的野菌子充饥,累了困了就躺在火红的枝干间,等待睡梦的降临.
　　梦里,歌声幽幽,那个面容模糊的温柔男子,隔着漫天红叶,淡然回眸.
　　一梦倾心.
　　雪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下下来,细碎的雪花夹杂着小雨沾在红叶上,跟着恋恋滑落,凋零的雪花,吟唱着缠绵寂寞的歌,粉身碎骨于潮湿冰冷的土地,消逝于刹那,悄然无息.
　　而那红叶衬着雪色越发冷艳.
　　“喜欢红叶”
　　清澈的，低回的声音轻轻问道.
　　声音真的很轻,轻柔的仿若鸿羽,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讶然回头.
　　一抬眼就对上那人的眸.
　　淡然的琥珀色眸子,温柔的,仿佛秋日间那一潋柔静的潭水.
　　心,蓦然一痛.
　　梦间模糊的面容一点一点清晰起来__黑发如墨，扬在空中，清秀的眉眼，描绘出刻骨铭心的容颜，一切仿佛梦里初见，那眉，那眼，那唇都是梦里思念到心痛的根源……黑香.
　　唇齿间突然跳出这两个字,毫无预兆的,却又自然而然,仿佛已经唤了千年万年一般.
　　那人微微一惊,一抹柔和的笑容就淡淡的挂在唇边.
　　“黑香,是我的名字.”
　　以后的日子,我就跟着他,一步也不肯离开,他总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任我在他背后粘着，缠着，象纵容宠溺一个调皮的小孩.
　　有时候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这一生就这么过了，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白苍说我疯了。
　　我是疯了，疯在一场只有他的梦里。

　　初春。
　　枫林中一片嫩绿。如火似血的叶子早已凋落干净。沁入眼睛里，只有那一树蓬勃生机，那一片葱茏嫩绿。
　　独不见，那黑发如墨的温柔男子，隔着重重枝叶，淡然微笑。
　　黑香消失了。
　　好像露珠消失于晨曦中，干净，彻底。
　　我疯一样开始找寻。
　　一天，两天，五天，十天。
　　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憔悴。
　　白苍跟在我身后，一遍一遍的劝，到最后，他终究是不忍心，缓缓道：“去云梦泽吧，那里有一条人鱼，活了很久，或许，她能告诉你，那个人去了哪里。”
　　我欣喜若狂，顾不上鬼力将尽虚弱不堪的身体，迈开步子奔向云梦泽。

　　人鱼静静听完我的话，细细思量半响，方才开口。
　　“放弃吧，魍魉。”
　　她年轻的面庞显出怜悯。
　　“你噬的那个死人，是那人的妻。黑香和蝶鹣鲽情深，可惜情深不寿。蝶虽死，情还在，她始终放心不下黑香一个人，你的心思不过是蝶将那一丝执念缚在你身上而已，一场梦，也该醒了。”
　　我不肯，道便是梦，也要一个结局。
　　“即便是对于他，是一场结束，对于你，是一场劫数。这样的结局，你也愿意？”
　　我毫不迟疑，坚毅的点一点头。
　　人鱼望着我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
　　“罢了，缘来缘去，终有定数。”
　　我安心的笑了，用尽剩余的鬼力幻化成蝶的模样——尚未修行圆满的鬼，鬼力微弱，擅自幻化，迷惑人心，幻化之后，必将鬼气散尽，神魂俱灭。
　　我并不想欺骗黑香，我只想圆蝶的遗愿，圆自己一个梦。
　　我只想让黑香知道，他的妻，如今过得很好，很好。
　　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如果真是这样，黑香，我愿用一生换你一次回眸一顾。
　　从此，黄泉碧落，灰飞烟灭。

　　白苍静静抿一口清气袅袅的苦茶，望一望怅然若失的黑香，朝人鱼颌首。
　　人鱼轻轻拍一拍尾巴，淡淡一笑，和着和缓动人的流水声，正准备开始她的故事，却忽然止住声音，朝全神贯注听故事的黑香和白苍打个招呼，举起刚刚从水中飘过的一片叶子。
　　叶子脉络分明，翠色欲滴，带着新鲜的生气。
　　紧接着，从汩汩流水中，飘来更多的绿叶和花瓣。
　　白苍、黑香、人鱼精神一振，随即欢呼起来。
　　春天来了！
　　狐说之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