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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狐说之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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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大暑。
天气异乎寻常的闷热。
灼灼烈日映过潋潋湖水,耀眼的光芒仿佛锐利的芒刺直射眼底。
人鱼大半个身子浸在沁凉的山泉水中,小声嘟囔着这令人焦躁的炎热。
叨叨半响无人应答,人鱼这才想起黑香已然闭关,为它的第九条尾巴努力去了。
不由大为惆怅。
黑香潜心修行,沉默寡言,却并非不识风雅,平日人鱼兴致大发滔滔不绝之时,他偶尔的插嘴,往往一语中的,甚得人鱼之心,
黑香一闭关,人鱼少了个知心的道友,一腔离经叛道稀奇古怪的话无人倾听,顿觉胸闷气短,不知如何排解。
暮春之时黑香从外头回来,抖落一身香碎花雨,人鱼迎上去正想调笑几句,却听黑香道:“此次闭关,恐有同道窥伺,还望入定之时,道友能看护一二。”
这般大煞风景的话,让本想念 “何处香风碎玲珑,斑驳胭脂点相思”这般绮词丽句的人鱼大倒胃口。
人鱼懒洋洋的靠在地底暗泉口上的岩石上,一阵一阵冰凉的水汽沁入她的肌肤,这让向来厌热的人鱼舒服的打了个哈欠。
“嗳,黑香,还记得冬天里咱们讲的故事么?”
人鱼慵慵的,带着一丝寂寂的笑,慢慢讲道。
人鱼知道,入定之时确需修行者物我两忘,但像黑香这般修为的生灵,自会有一丝微末神识飘散于外,虽不足御敌,却能探听探听周遭动静。
因而人鱼笃定黑香听得到她的话,而她也全神贯注于存着这清冷暗泉的洞穴中那一处幽暗的虚无。
那是黑香布下的结界。
黑香平日却是谨言慎行,却从未见他如此警惕。
托了自己护法仍觉不够,竟还借取此处隐蔽幽穴天然灵气布下严密结界,连人鱼也开启不得。
“闲来无事,我便把故事说完吧。”
人鱼灵巧的一摆尾巴,轻轻拍一拍泉水,开始讲起冬日里那个未完的故事。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正在追逐一段无望的爱情。
那个人对母亲很好很好,他说,希望和母亲一生一世。
我相信。
蝴蝶的寿命很短暂。
一只蝴蝶的一生一世,不过一春一夏,能够越过初秋,已是高寿。
一只蝶妖的一生一世,不过寒暑三遍,即便艳绝无双,即便风华绝代,即便倾了天下,不过繁华梦一场。到头来,彩翼飘零碾作尘,繁花依旧盛东风。
如许短暂,如许绚烂,如此而已。
想来母亲逝去的时候,那个人还是会伤心的吧。
母亲是只贪心的蝶妖。
她想要的,是那个人的一生一世。
母亲大限将至的时候,她决定做一件事。
成,一生一世;败,神魂俱灭。
母亲说,与其眼睁睁看着幸福从指尖流走,不如拼命一搏。
临走的时候,母亲给我取了个名字,也许我该想到,这个名字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纪念。
理所当然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因为好奇,我去看过那个人。
他过着平凡而普通的日子,有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妻子,几个平凡而普通的孩子,只是在他的院子里,满满种的都是母亲喜欢的一串红。
母亲曾经说过,满天下的花蜜,都比不过一串红。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生命短暂,我情愿将时间花在能令我快乐的事情上。
比如跳舞。
蝴蝶天生是舞蹈家,而我是其中的佼佼者。
那时,我正在如血似火的枫林中翩然起舞。
落木萧萧,秋风簌簌,凄凄虫鸣合成一曲绝美的天籁。
我和着这自然之音,忘乎所以的跳着,身外的一切已然远去,这天地只剩下我的舞。
一曲终,回头望,那个黑发如墨的温柔男子,隔着重重血色红枫,淡然微笑。
很久很久之后,想起我与黑香的初见,还是会莫名欢喜,欢喜的落下泪来。
我记得他说要去找北冥幽泉,我说要陪他一起找,他当即高兴的像个有了玩伴的孩子,欢呼着拉着我的手跑遍整个枫林。
那一瞬,我忽然明白母亲的义无反顾。
那一刻,我做出了同母亲一样的决定。
离开的那一天,我躲在重重枝叶间,听着黑香焦灼的呼唤,心如刀绞。
我没有回头。
为了我们的一生一世,此时,便不能有半分怜悯,对他,更是对我。
云梦泽是个很美的地方。
住在那里的人鱼的心肠也很好。
她苦口婆心的劝道:“跳入轮回盘的,不论神鬼仙妖,只听说化为劫灰魂飞魄散,至此消失于天地间,从来没有成功脱离苦海的,你不过想要褪去妖身,待轮回几世,多积些福泽,再向阎王讨个人情,也不是难事,何苦如此。”
我苦笑。
也曾经问过母亲同样的问题。
母亲柔柔笑答,还要轮回几世?那个时候,我在哪里,他,又在哪里。还记不记得我,或者,我还记不记得他,这样的变数,我输不起。
与其惴惴的等待一个渺茫的结局,不如放手搏一个可以预知的劫数。
人生苦短。
人鱼久久望着我,忽而粲然一笑。
“和你母亲真像,我劝不动你母亲,怕也劝不动你,不答应也不成了。”
我略略有些羞涩,含笑向她道了谢。
花了半个月,人鱼将我带到轮回盘前。
轮回盘在天的尽头缓缓转动,不时有劫灰从盘里飘出。
灰白的,细细的随风飘散,好似人间过中元节时,漫天飘舞的纸灰。
轮回盘,三界之中唯一能够逆天改命的地方。
“可想好了。”
人鱼最后一次问我。
我点点头,正想向她道别,不期然瞥见一旁有一簇火红,静静坐着,全神贯注望着轮回盘。
“她是?”
我好奇的问道。
“是狐火,”人鱼苦笑道,“坐在这里不知几百年了,一直在等她的主人。看这模样,那个人大概再也走不出轮回盘了。”
人鱼顿一顿,添上一句:“是个和你一样固执的孩子。”
我静静一笑,朝她拜一拜,翩然跃向我的命运。
在骨头即将被轮回盘绞碎的时候,我并不觉得疼痛,只想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他说:“殇蝶这个名字太过哀痛,我只唤你蝶吧,我想要你以后再没有悲伤苦痛。”
他说:“你还记得第一次相见的情形么,看见你,我就像个被雷劈到的傻子,动也不能动了。”
他说:“你喜欢一串红的花蜜,咱们春天就在那边的空地种上一大顷。”
他说:“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咱们说好了......”
一生一世在一起,黑香,咱们说好了的,可惜,我再也没有办法实现这个诺言了。
意识渐渐散去,忽然身边鬼气大作,隐隐约约听到两个小鬼在说话。
“哎呀,你看,我就说嘛,明明看见有一个人从轮回盘里掉出来的。”
“可是魑魅,吃掉她恐怕不太好吧。入轮回盘都没有变成劫灰,这个人前世的来历恐怕不简单呀。”
“没事儿,你看她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么,咱们不过是吃一具无主的尸体而已,阎王老爷都管不着。恩,脑子还很新鲜,让给你吃好了。”
人鱼敏锐的察觉到结界灵气微妙的波动,戛然止住自己的讲述。
不及一刻,幽深的虚无渐渐显出实形,再一刻,就见黑香闭着眼睛颓然的倒坐在黑黝黝的石台上,人鱼着意往黑香的尾巴处查看,细细数出九条尾巴,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
人鱼掬一把沁凉的泉水,默念一个禁制的咒诀,一回头一扬手,将含着禁咒的水激射至洞口。
“反悔了?”
白苍调笑的声音从洞口传来,随即就见着他摇着雪白的大尾巴走进来。
人鱼没有答话,只看着他手里提着的一只小小的狸猫发呆。
“死了么?”
人鱼问。
白苍微微愣一愣,才想到她问的是狸猫。
“我不杀生。”
他很是愉快的回答。
“不过驭使了这小东西的族人几日,便记恨上我,差点坏了大事。”
驭使狸猫?
人鱼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明所以,疑惑的望了望白苍。
白苍心情很好的解释道:“狐啊,天生便带杀戾之气,一旦沾染血腥,便再无得成正果的机会。只是修行日久,精进愈慢,才晓得要想更进一步,顺其自然的修习之法并不靠谱。”
他停了一停,缓缓展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攫取生灵的灵力,倒是一个便捷的法子,可又不能让我的爪子沾上血腥,只好劳烦这群狸猫扰一扰山下猎人们的清净,借愚蠢的人类之手替我解决这个难题。呵,不曾想竟碰上黑香这么个宝贝。”
人鱼回望仍旧躺倒在石台上闭目不醒的黑香,幽咽一叹:“如今,我也便是那愚蠢的屠夫。”
白苍不置可否的将手中半死不活的狸猫扔在地上,自己蹲坐在洞口突兀的岩石上,他望一望洞外的天色道:“屠戮天命所归的灵兽必遭天雷轰顶的天罚,而道友你不就差天雷一击便可褪去半鱼之形化为真正的鱼龙。若心有愧疚,化龙之后多做些造福地方的事,也算为黑香积了功德吧。”
人鱼沉默着游到石台边缘,柔嫩的手掌轻轻掬动和缓沁凉的泉水。
石洞外,刺目的电光一道接一道,幽暗的洞穴中,嶙峋怪石在不断闪现的银光中时隐时现。
闪电裹挟着压抑许久的闷雷渐渐逼近。
如同人鱼数百年来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欲念一般以不及掩耳之势在脑中炸开。
她的手一哆嗦,柔顺的泉水乍然爆起,利剑一样直插入石台上气息恹恹的黑香。
黑香几不可闻的闷哼一声,紧闭的双眼便在也无法睁开。
殷红的血浸透了刺穿黑香胸膛的泉水,明澈的泉水刹那间浑浊,那水带着新鲜血液的热气,轻轻将散着温润莹光的珠子托送到白苍面前。
人鱼脸色惨白,不敢在看黑香,望着洞外威势骇人的暴雷,牙关一紧,义无反顾朝着洞外游去。
这一切都被白苍看在眼里。
他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混合着怜悯与鄙薄的残酷笑容。
小心翼翼将那颗漂亮的珠子收入掌中,他摇一摇毛色有些暗淡的雪白尾巴。
得找个清静的所在。
他暗暗道。
手不沾血的顺利得到九尾灵狐的内丹只是第一步,吞服之后仍需一段时间的潜心修炼,好将千年的修为真正归为己用。
他这样想着,也懒得管只剩下一口气的小狸猫,大踏步的朝密林深处走去。
雷雨风势未减,只是多朝云梦泽湖水方向施威,林木茂盛的山崖处反而风雨柔顺。
白苍疾行于茂林深处,偶尔回望云梦泽湖水的方向。
不过偶尔回顾。
无论人鱼是否能够顺利度过天劫,这一世,他们永远也不会在见面了。
微微有些堵心,但一想到那颗灵气充沛的珠子,白苍的嘴角不禁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这种愉悦直到他看到那个矫健的身姿为止。
准确来说,白苍的好心情止于那个人手上恹恹的狸猫。
不能沾染生灵鲜血,所以只是废了这个碍眼的小东西一身修为,将其打回原形,但看现下小东西虽然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可身上氤氲的灵力却不容小觑。
“它?”
那人极其简洁的问道。
狸猫几不可见的点一点头。
白苍警惕的退后几步,暗自蓄起灵力。
“劳驾,借过。”
白苍诚恳的笑道。
那人淡淡扫了他一眼。
“白苍,白鬓苍甲,名字倒是贴切。”
短短一句话,却宛如万斤重压直灌头顶,白苍竖起耳朵,身上蓬松雪白的毛“砰”的一下炸开来。
狐族想修成仙,必须经历“增尾”和“逆尾”这两个过程。
增尾顾名思义,便是长出两条以上的尾巴,增尾的极限,便是众所周知的九尾狐。
修至九尾,狐已经完全幻化成人,可以选择自己以后要走的路。
成仙,化人,修灵。
而逆尾,则是走修仙一路的狐每经历一次天劫,术法大增后,就会相应的减少一条尾巴。
每一次逆尾都凶险无比,一般逆尾到四尾就是狐族的极限,这时可以称为神兽,并位列仙班。
那人望着白苍高昂的一条尾巴,忽而道:“如此修为,于狐来说,数万年难得一个,人世间已然任由你来去,又何必抢夺才修习出九尾的同族的狐珠?”
一语道破白苍来历,却又非厉声诘问,声音暗哑低调,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的闲人闲话一句。
白苍一时摸不透那人来意,转一转耳朵,凭着数千年的人世阅历,斟酌着开口。
“修行伊始,我便收却利爪,忍下杀心,压制天性,摒除一只狐在尘世间所有的快乐享受,修行的清寂,历劫的恐怖苦痛,期间种种,原都是为了修得正果,自然不必多说,可是,老天却在我修有成就终可随心所欲的时候,告诉我寿数将近!”
“你看这幽蓝天空,粼粼湖水,萧萧树木,你听这啾啾鸟鸣,潺潺泉水,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在我努力了数千年,经历了那样漫长痛苦的修行,还没来得及好好的看一看这个美好的世界就要死去,我毕生的修行也将归为乌有——你叫我怎会甘心,怎能甘心!”
“竟是天人五衰的天劫。”
那人淡然的看着愈来愈激动的白苍,言语间终于有了些微弱的同情。
只是这些许的同情在白苍突然击出的术法前化为乌有。
那人身形未动,只微吐一口清气,便将白苍蓄足全力的一击化为无形。
原本通体雪白的狐颓然的倒卧在支离破碎的参天古木的残枝败叶中。
藏在白苍皮毛中的晶莹狐珠慢慢升到半空,缓缓纳入那人手心。
那人将狐珠抵在额上,一阵沁凉的夜风吹过,那人眼里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摇摇头,随手一拂,多少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千年狐珠就此化为齑粉。
他放下狸猫,转身消失在浓重的夜幕里。
夜风拂动,带来雨后特有的清鲜空气。
暑热在这样的风中渐渐褪去。
狸猫挣扎着从混沌状态中醒来,艰难的挪到皮毛逐渐晦暗的白苍面前。
“骗子。”
狸猫语气异乎寻常的平静。
白苍微弱的应了一声——经历重创,天人五衰的天劫已然提前。
“骗子,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白苍很想很想知道,可惜他已经虚弱得没法开口发声。
狸猫在他身边坐下。
“为了救我,狐火把所有的灵力传给我,她自己却消失了。”
狸猫冷静的说道。
“你骗了我,我的族人,骗了人鱼,骗了黑香,那么那么多的生灵死在你的诡计之下,可是大家都拿你没有办法。”
“你太强大,太诡诈,幸好这世上,”狸猫扯出一个凄凉的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怎么那么心急,不问清楚那人是谁就这样贸贸然出手?上古神兽麒麟也是你这样的凡物惹得起的?”
白苍突然激烈挣扎起来,终因灵力耗尽重重倒在地上。
狸猫冷笑起来。
“你会骗,别人就不会吗?刚巧狐火要找的主人和麒麟要找的是同一个,我和狐火就骗他说黑香就是他要找的人......呵呵,呵呵。”
狸猫的眼皮渐渐沉重,隐约间仿佛看见前方有一丝亮光,朦朦胧胧中恍惚看到一位清雅公子,雪衣白袍,衣袂飘然而出。
雅致玲珑的公子一勾风流的眉角:“在下白苍。”
旋即笑语晏晏:“好标致的小狸猫,不若从了我,生了孩子,便叫做狐狸罢。”
夜风渐紧,簌簌的吹落一地金黄。
立秋了。
狐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