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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金声玉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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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日,团圆节,薛静岳摆下筵席为母亲接风洗尘。说是家宴,办的却是极盛大隆重。镇南军司令部里的那几十号人物,因着薛家有两位女宾在,都免不了带上女眷,再加上靖都城内的一些世家名流也在应邀之列,请帖一派出去,之后的事情便真真要忙煞人也。
薛静岳从来只管起意发话,具体怎么操办他不理会,薛母就有意让沈萍茹来主持局面。少帅府的人手不够,又从别的地方调,整个靖都上了档次的酒楼饭馆这两天统统歇业关张,厨子都到薛静岳家的厨房做菜来了。器物食材进进出出,各色明细流水帐目光是看看就让人眼晕,沈萍茹却得事事了然于心,真难为了她。
正是忙得不可开交什么都顾不上的时候,沈萍茹对唐芙蕊这个不相干的人却关怀备至。偶尔得空,便拉她喝下午茶,自己烘烤了蛋糕,手艺竟比外面买的还要好。她这样放下身段,唐芙蕊自然也拿出真心同她交往,一时间,两个人好的跟姐妹似的。薛母有时也过来,同她们一起喝喝茶吃吃点心,竟是一位极亲切和蔼的长者,言谈之间那雍容的气度,唐芙蕊起初也敬畏,后来便慢慢放开了。一来二去,她们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改的口,不叫“唐小姐”,只唤她“芙蕊”。乍一听去,跟一家人似的。更多的时候,她们打牌人不够,过来拉她,唐芙蕊从来推辞,一则她不会打牌,二则她是极清楚自己来这少帅府里是干什么的,一举一动从不敢过分。
其实薛静岳也不怎么管这些,该做的做完了,他都不会说什么,有时候见她熬得实在太苦,还鼓励她出去吃点东西,活动活动,别伤了脑子又伤身子。他是彻底将她当作心腹了,诚如他所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什么事情在她面前都不避嫌。只是他和邹谦成日里说的那些惊天动地的话,她在一旁听了头皮直发麻,每每恨不得跳窗挖洞逃出去。他们越是这样厚待她,越叫她诚惶诚恐。她与他们走的路从来不同,现在却被近乎绑票似的强拉入伙。她不是没看过演义小说,知道从古至今掺和到这天字第一号买卖当中的人,没有一个得了善终。然而她有什么办法?她几乎可以肯定,只要她敢开口说一个不字,薛静岳就能立马掏出手枪将她杀了灭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在这不归路上渐行渐远,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自己。
唐芙蕊熬完一个通宵,有气无力地趴在书桌上,她听见薛静岳走进书房的声音,可实在没力气把头抬起来,只挣扎着把压在手臂底下的一沓纸往前推推,便准备睡过去。
薛静岳拿起她翻译好的东西看看,转过身正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倒回去,用手指在书桌上敲了两下。
唐芙蕊撑开眼皮,见他还没走,便不理会,闭上眼,继续睡。
薛静岳存心不让她趴在桌子上好好睡,加重力道再敲两下。
唐芙蕊真是快疯了,一下把头抬起来,用最哀怨的眼神瞪着他!无声的控诉着: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此刻的形象绝对与美丽无缘,披头散发神情幽怨状似女鬼,然而他看着却十分有趣,忍着笑对她说:“别在这儿睡,小心着凉。”
唐芙蕊翻翻白眼倒回去,气若游丝地顶他一句:“那去哪儿睡?你送我回家么?”
“去客房吧,我叫人收拾一下。”薛静岳说着走出去。
唐芙蕊迷迷糊糊的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道是他终于走了,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却不料他去而复返,又把她吵醒,不管不顾地生起了起床气,随手抓起一本书就想去扔他,被薛静岳截住,哄孩子似的轻声说:“真别在这儿睡,就在隔壁,去了那儿好好睡一觉。”
唐芙蕊拖着步子好容易挨到客房,往床上胡乱一倒就没意识了。薛静岳见她蜷着身子,像小孩一样,兀自睡得香甜。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柔柔的笼在她身上,朦胧了她姣好的轮廓。她大约是觉得有点冷,翻个身把被子再裹紧一点。她的长发披散开,被枕套上的蕾丝花边牵连住,有些乱,却有一种异样摄人的美丽。耳畔的一缕不安分的搭在微微翘起的鼻尖上,随着呼吸轻柔的起伏,她轻轻地打个喷嚏。他便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替她拂开,抽回手的时候才忽然愣住了。停留在指尖的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薛静岳的心在那一瞬间忽然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生出许多莫名的情愫来。他甩甩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甩掉,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他一转身,大步走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唐芙蕊这一觉睡得极好,醒来后神清气爽。此时已是下午五六点钟光景,有仆人进来说夫人请她换好了衣服就下楼去。唐芙蕊于是稍事洗漱便准备下去。
“芙蕊,你怎么还没换衣服?”沈萍茹的眼睛尖,隔着半条走廊就嗔怪她。
“也没别的衣服。就穿这个罢,一样的。”唐芙蕊倒不觉得自己身上这件白底碎花的棉布旗袍有什么不妥。
“那可不成,今天晚上那么多太太小姐过来,个个花枝招展的,你可不能落了下风。”沈萍茹说着又把她拉回自己的卧室。
“嗳,我怎么好跟她们比。”唐芙蕊看着她打开衣柜翻找,觉得有点过了,其实真的没什么的。
“这是今年刚做的,我还没穿过,妹妹要是不嫌弃,就穿这个罢。”沈萍茹置若罔闻,拿出一件西式长裙抖开来给她看。
“这怎么行?”唐芙蕊下意识的推辞,细细一看,又忍不住赞叹起来:“呀,真是好看!”
光滑细腻的缎子从指尖轻轻的流过,带起一阵风,泛开一片光。广袖轻颤,蕾丝花边上成双成碎的蝴蝶振翅欲飞。牵开裙摆,密密匝匝的细碎花朵,看不太出来芙蓉还是牡丹,全是绣上去的,唐芙蕊暗暗想着这还真是下辛苦,不知道有没有一百朵,或者更多。
“那就穿这件好不好?”沈萍茹把衣服往唐芙蕊身上一比,也是啧啧。
“呀,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人靠衣装马靠鞍。你呀,就算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没衣服那也就只是个架子。你就放心吧,我保证把你打扮得连兼言看了都吓一跳!”沈萍茹笑着把唐芙蕊又拉到梳妆台前,打开首饰匣子,镯子项链耳环发簪,一件一件拿出来在她身上比。为了衬那条裙子,好容易才挑定了一枚镶满水钻的蝴蝶发卡。正要给她别上,仆人进来说夫人找,沈萍茹把裙子发卡什么一股脑放在唐芙蕊手里,嘱咐她快点收拾好,才出去。
唐芙蕊回到床边坐下。落日的余晖里,蝴蝶的须子悠悠颤颤,那须子尖上镶着一粒小小的水钻,一闪一闪的,晃得人眼睛疼。她抱着衣服略略一愣,窗外已经热闹起来,人的声音,车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热烈而喧闹,隔着玻璃窗户,听得不甚分明,却猛然将她惊醒。她起身去锁好门,又将窗帘放下,开始换衣服。
庭院里早已搭好戏台,请了名角来唱堂会。唐芙蕊下来得有些迟,先到的宾客都被引至观戏楼落座,沈萍茹在前门迎客,薛静岳却不见踪影。唐芙蕊想自己应该找个角落坐下来,正待要走,忽然听见有人唤她,一回头是邹谦。他赶上两步,与她并肩,说得神采飞扬:“我看着像你,没想到竟真是你!”
“怎么?”唐芙蕊忽然觉得气紧,那牵牵绕绕的枝蔓似沿着裙裾一路攀爬上来,勒得她一阵眩晕。
“你换了这衣裳,忽然变了个样子,吓我一跳,差点就认不出来了!”邹谦迁就着唐芙蕊的步子,优哉游哉地往观戏楼那边踱。
唐芙蕊脸上一烫,慌慌张张把头低下去,心道:怎么说你要吓一跳,就真吓了一跳。
“不过真好看。没想到你也穿洋装,这衣服什么时候做的?”邹谦笑着说,狭长的眼角直飞上眉角。
“是沈小姐借给我的……”唐芙蕊的声音细若蚊嗡,几不可闻。
邹谦顿时了然,只对她说:“过去吧,那边快开席了。”
一笼一笼肥美的蟹子流水般的端上来,醇烈的酒香弥漫在缥缈的唱词中,觥筹交错,月盈朦胧,叫人如何不沉醉?唐芙蕊觉得自己真是快不行了,她后悔跟着邹谦坐在一起。满座的武夫,个个豪气冲天,举起杯子便要人干了。邹谦不过替她挡了一杯,便被罚一坛。哪有这样的道理,只好又把杯子抢回来自己接招。三十年的绍兴花雕对桂花酿,这样看来她也不算吃亏,只是她从来沾不得酒,几杯下去已经微醺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四下里,忽然寂静无声。唐芙蕊顺着众人的视线往戏台上看,只见一个满脸浓墨重彩的人大踏步往正中去。远远瞧着,只觉得身形眼熟,待到一张口,才猛然发现竟是薛静岳!
唱的是《铡美案》里的名段,一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苍劲雄浑,赢得满堂喝彩。唱罢,也不去后台卸妆,穿着戏服就直奔主席,拜在薛母座前,又唱了一段《四郎探母》!
一时间,交头的,接耳的,咬着舌头妄加揣测,薛静岳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谁随口说起:谁不知道汪阜成是沈萍茹的舅舅,谁又不知道沈萍茹是薛母亲定的儿媳妇,这下子,哼哼……这高深莫测的一笑,多少弦外之音,尽在不言中,请君意会。
那边厢,薛母又惊又喜,似是不待见,喜又上眉梢。叫沈萍茹扶着手起身回屋去,薛静岳也想来搀,薛母摆摆手,说:“你去玩罢,别管我了。”走出两步,又回首叮嘱:“也别闹得太晚,少喝酒。”薛静岳于是垂手目送母亲离开,方才让人领了去卸脸上的油彩。
薛静岳很快换了西服出来,端着杯子四处敬酒应酬。席间也渐渐活泼起来,这些人平日里板着脸,个个凶神恶煞,这会儿却唯恐天下不乱的争相起哄,有人说要吟诗助酒兴,立即响应声一片。薛静岳禁不住众人喧哗,便起了个头:“‘会挽雕弓如满月[1]’。”
这样的场合,吟诗不过附庸风雅,没必要非得为难人新作出来,正值中秋佳节,能吟出一句与“月”字沾边的便可。于是有人说“海上生明月”,有人说“花月正春风”。还有人一时辞穷,把“八月桂花香”也搬出来充数,自然是被罚。今夜大家伙雅兴正浓,岂能罚酒这样简单了事?薛少帅带了头,低下的人统统都要开口唱上一两句,博众人一乐才好!
台下的此起彼伏不亦乐乎,戏台上也不曾空着。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只是角儿们早已被请入席中享用美酒佳肴,也不知是谁在孤零零的唱。唐芙蕊静静地听着,《贵妃醉酒》里的“海岛冰轮初转腾”,极出名的段子,奈何无人欣赏,真个好不凄凉。
邹谦在桌下轻轻拉了好几下唐芙蕊的衣袖,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原来是到她了。她低声问邹谦:“你说的什么?”“当时明月在[2]。”
众人见状皆会心一笑,心想这两个人还真是,吟个诗也要咬耳朵。唐芙蕊略一思忖,便得了一句:“累奏留云借月章[3]。”不料马上就有人起哄:“错了错了,快罚,快罚!”
唐芙蕊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错在哪里。起哄的那人她是认识的,也在镇南军司令部里做事,姓名虽不甚清楚,可好歹也有过点头之交,怎么一点都不念共事之谊?大约是他们一路过来,连着十几人都没有出错,无人可罚,无聊之极,便拿她闹着玩。她也不服气,理直气壮的瞪回去,明明没错,偏不领罚!
还是邹谦小声提醒她:“有人说过这句了。”
“谁说的?”唐芙蕊一直在走神,是真是假她也不清楚,说不定邹谦和他们合了伙来糊弄她呢。
“振玉兄。”邹谦递个眼色,唐芙蕊隔着桌子望去,只见一个人正冲她微微颔首。众人都坐着,偏他一人立在席间,与邹谦举杯遥祝,一饮而尽。他一身戎装,军帽拿在手里,风尘仆仆,好像刚从极遥远的地方赶过来。他又给自己满上,朗声说道:“各位兄弟,振玉迟了,自罚一杯!”
却被从席间穿行而来的薛静岳捏住了杯子。他拍着宋振玉的肩膀,大笑着说:“你这小子,总算来了!罚一杯怎么行,至少三杯!来,满上!”
宋振玉索性扔掉杯子,从桌上抓起一坛酒,说:“就知道少帅你饶不了我,这样吧,就罚我醉死在酒坛里如何?”
宋振玉说着便同薛静岳一起向唐芙蕊这一桌过来,早有人识相的起来让座。
“来,咱们兄弟三人难得聚首,今日定要不醉不归!”薛静岳顺手捞起一只酒坛,揭掉泥封,深嗅一口,大赞“好酒”!
“悉听尊便,反正我是领了罚的人,你们两个要来当垫背我也不介意啊!”宋振玉嘻笑着脱下军外套,解开领口袖口的扣子,跷着腿倒在椅子上。唐芙蕊见他如此模样,觉得真是应了朱敦儒的那首《鹧鸪天》。
邹谦笑而不语,只把金丝边的眼镜摘了挂在胸前的口袋上。
“兼言这样子也是要舍命陪君子了,好!”薛静岳高兴起来,眼睛里全是光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万丈豪情冲上云霄兜了一转回来,忽然想起还有一回事:“怎么不吟诗了?刚才是谁受了罚?兼言,是不是你,痛快点认了,咱们兄弟继续!”
邹谦正想承认,又被唐芙蕊拉住。宋振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只等一出好戏。唐芙蕊微窘,慌慌张张的抓起杯子一饮而尽,才发现是酒,登时就上了脸。
赶巧台上有人呼了一句:“启禀娘娘,高力士敬酒!”
她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哪里来的兴致,兰指一捻,杏眼一挑,便道:“高力士你敬的什么酒?”
没有人缓过神来,只有那戏台上还在兀自唱着,“奴婢敬的乃是‘通宵酒’!”
“呀呀啐,何人与你们通宵!”她这样子真是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如同她穿着的那条裙子,明明是西式的剪裁,偏偏绣着中式的百花,明明是矛盾,却偏偏美丽不可方物。
“好!”宋振玉的一声喝采,如雷炸响,惊醒梦中人,掌声如潮水般滚滚而来。都在说:邹谦这位女朋友果真是不简单,听说连少帅都视她为心腹知己……
唐芙蕊自己心里却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一股嫌恶。这嫌恶像是一粒种子,一直埋在她的心底,此时却猛地抽枝发芽,似苍茫的野草,更行更远还生,又如牵绕的藤蔓,越攀越缠越紧,让人不得逃生。她凄凄然坐下,全然不理会薛静岳正拿了根筷子在酒坛沿一下一下敲着替她打拍子。她如果还有声音,她如果还曾有声音,那声音也已化作一团烟云,被风吹散,无计可追寻……
那是戏台上的人在咿呀着:“人生在世如春梦……”
是呵,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且自开怀罢……”
且自开怀?如何能开怀?
唐芙蕊忽然盈盈笑出来,捧起她的桂花酿。小巧的白瓷坛子,映着一张灿若春华的俏脸。月不解饮,影徒随身,今夜谁人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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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2]出自晏几道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暮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3]出自朱敦儒的《鹧鸪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