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吹皱一池春水 ...
-
丹锦对于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态度坚决,极力反对:“天啊,芙蕊,你竟然去镇南军的司令部做事!还要不要命了!那些事情你根本应付不来的,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的,你知不知道啊!”
唐芙蕊笑一下,不说话。也不是什么深奥难懂的道理,她自然是明白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欠着邹谦那样大一个人情,总是要还的。
心神飞到窗外,天南海北的兜了一圈回来,丹锦还在念叨:“那个邹谦真是混蛋!明知是火坑,还把你往里推……”
唐芙蕊正捧了杯子要喝茶,听到这一句,不禁挑挑眉毛,嘻笑着打断她的话:“嗳,哪有你说的那么糟糕!镇南军的人个个都是老虎么?还能吃了我不成?”
“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丹锦撂下手中的杯子,双手放在唐芙蕊的肩上,异常郑重地说:“总之你万事小心,不该知道的事情一个字也别去打听,免得惹祸上身!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呀,都快成我妈了!”唐芙蕊当时不过随口敷衍着。后来想想终于明白,丹锦的话是真有道理。那根本就是一个大泥潭,一脚踩进去,便只能一步步前行,抽身,想都别想。
中秋将近,薛静岳接了母亲来靖都小住,陪同来的还有一位沈萍茹小姐。火车到的那天,薛静岳这个大孝子领了整个镇南军司令部的人去接驾。一干人等对于那位沈小姐都很是客气,据说就是未来的少帅夫人,能不毕恭毕敬么?仿佛只有薛静岳一个不怎么待见她,更有传言说薛静岳当天晚上便为此跟他母亲置了气,弄得那沈小姐很是下不来台。
唐芙蕊正埋头跟一堆弯弯曲曲的字母拼命,她努力的摄定心神,想把自己变得又聋又哑,可终究还是挡不住那些闲言碎语的冲击,败下阵来。她是真没想到这群三大五粗的武夫八卦起来居然丝毫不输于小市民长舌妇,可算是开了眼了。他们算准了这会儿薛静岳不得空来搞突击视察,一个个就这么懒懒散散的倒在椅子里,腿架到桌子上,衣冠不整,边幅不修,屋子里烟熏火燎的像寺庙里的金刚宝殿,好一派太平盛世。
唐芙蕊刚从丹锦那儿得了教训,无论他们说什么,一律不参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求相安无事。然而总有人来烦:“小唐啊,邹先生让你把译好的文件送少帅府去!”不知道是谁接了一通电话,隔着整个办公室就开始喊话。唐芙蕊应承一声,心里叫苦,她什么时候开始兼任秘书和跑腿的了?
薛静岳的少帅府,唐芙蕊是来过一次的,不算陌生,不过上次慌张张地来,气冲冲地走,浮光掠影的一瞥,竟没发现原来这样大,富丽堂皇的好象皇宫一样。仆人上楼去通传,唐芙蕊便坐在客厅里等,正在惊叹枣红色的沙发罩上金丝银线绣成的纹饰之繁复精细的时候,听见脚步声响起,急忙起立站好,只差没行军礼,却见一双粉色的绣花小鞋施施然下楼来,是沈萍茹,于是称呼她:“沈小姐。”
沈萍茹含笑望着她:“请问小姐如何称呼?”
“我姓唐,唐芙蕊……”唐芙蕊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端庄可亲的沈萍茹面前就局促得不行,说话没底气。
“原来是唐小姐,请坐啊。”沈萍茹落落大方的引唐芙蕊落座,吩咐仆人去拿茶点,又问:“唐小姐是哪位府上的女眷?”
“啊,我只是来送一份文件给少帅……”唐芙蕊想不出自己身上哪来的世家女的风度。
这时候通传的人回来了:“唐小姐,少帅请你上楼去。”
唐芙蕊于是起身跟沈萍茹告辞。沈萍茹忽然想起什么,拉着唐芙蕊的手笑道:“啊,我说唐小姐的芳名这般耳熟,原来是兼言跟我提起过!唐小姐,你以后常常过来玩,也和我做做伴。”
唐芙蕊一面应着,一面上楼去。怎么她到哪儿都和邹谦撇不清关系?
还是那间书房,薛静岳正在和邹谦说话,门半开着,唐芙蕊停住脚,不轻不重的叩了三下,听见里面止住话头,薛静岳说了:“进来。”才进去。
“唐小姐。”邹谦本是背对着门站着,此时转过身来同她打招呼。
“兼言兄。”唐芙蕊也颔首一笑,把手中的文件交给他,再向坐在沙发里的薛静岳欠欠身:“少帅。”
“唐小姐,从明天起你调到少帅府来。”邹谦显然是在薛静岳无声的授意下这样说。
“啊,为,为什么?”唐芙蕊只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又不知道不好在哪里。
“因为有些不便带出少帅府的机密文件需要你翻译。”
“什么!”果然不是好事!
“唐小姐不要惊慌,这是少帅对你的信任,不是坏事。”邹谦循循善诱。
唐芙蕊欲哭无泪,唯愿自己听错了,她看向薛静岳,只觉得他的眼睛深得可怕,任何人想要从里面看出什么真是比登天还难,讷讷的收回目光,又问:“少帅为何如此信任我?”唐芙蕊问完就想抽自己嘴巴,如果薛静岳认为她不是可信之人,她还会有命站在这里?于是慌忙改口:“芙蕊何德何能,岂敢当少帅的大任,唯恐有负所托,还请少帅三思。”当然要三思!千万要三思!
“唐小姐不要妄自菲薄,薛某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唐小姐只管放心替薛某办事就好。”薛静岳的声音任何时候都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果绝,让人拒无可拒。
“可是……”唐芙蕊还想说些什么,立即被邹谦打断,贴着耳根子跟她说:“唐小姐,非常时刻,非常决断。”转身就去拿了洋酒出来,给薛静岳和唐芙蕊一人倒一杯:“来,为少帅的大业干杯!”薛静岳十分愉快的一饮而尽,唐芙蕊捧着杯子小小抿了一口意思一下,反复回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上的贼船。
唐芙蕊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薛静岳折磨死了!
那么老厚一大摞文件扔过来,没被砸晕也被吓晕了。她坐在梨花木的宽大书桌前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只觉得脑子里的东西像是忽然被抽干,空空如也,满纸的字母扭啊扭爬呀爬,她怎么一个也不认识了?心里面钟鼓钹镲一时齐鸣,背上的冷汗起了一层又一层,眼睛不由自主地一下一下往坐在沙发上监工的薛静岳那里瞟,又被那把银色配枪反射过来的光刺回来。
薛静岳装得好整以暇,跷着腿,随手抓起茶几上的一个镏金小钟摆弄着。正研究得起兴时,那小钟上头的一个小窗户“啪”的一下忽然打开,一个小天使飞出来吹着喇叭报时,原来已经七点钟了。薛静岳不妨被这样惊了一下,不免有些恼怒,将那小钟扔回茶几。唐芙蕊在一旁看得分明,咬着嘴唇拼命忍着,可还是忍不住“吃吃”的笑出声来,被薛静岳一瞪,赶紧埋下头去假装看文件,肩膀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都啊抖。
“你究竟还要多久才能看完!”薛静岳真是恼了。
还早呢……唐芙蕊不说话,钢笔在纸上飞快的游走着,沙沙的响,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没有偷懒。
“你就不要能快点!”薛静岳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脾气越发得火爆。
“你说的,这些可都是机密文件啊,我要是只图快,随便译译,岂不是耽误你的军国大事?”唐芙蕊不吃他这一套,继续奋笔疾书,连头也不抬,说得云淡风轻。
“你还知道这是军国大事,那就给我好好译!出了岔子我唯你是问!”薛静岳的重拳又一次打在棉花包上,颇不甘心的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兜圈子。
唐芙蕊这会儿正顺手,也不去管他,走就走吧,不过晃来晃去的老挡住她的光线,把台灯拧开也就不碍了。她是真不认为薛静岳会善心到没翻译完就放她回家的地步,只好自己加油赶紧决掉眼前的大山才行。
天色稍暗的时候,仆人进来请示薛静岳晚饭摆在哪里,薛静岳看看坐在书桌前的唐芙蕊,吩咐就摆在书房。饭菜送过来,简单朴素的几样菜,还有一个汤,八月里,正是蟹子肥美的时候,自然少不了一个蒸螃蟹,桂花也好,摘了来撒在上面一齐入笼蒸,笼屉一揭开,满屋子飘着清香,唐芙蕊便知定是这窗台底下的几株桂花树遭了殃。只是又爱那个桂花糕,香糯可口,吃完一块,又拿一块在手上,就回去书桌前继续干活。
“不吃了?”薛静岳刚吃完一碗老米饭,正要盛第二碗。
“不吃了。”唐芙蕊嘴里包着桂花糕,鼓鼓囊囊的说不清楚。
“那好,等兼言过来一起吃。”薛静岳也搁了碗筷。
唐芙蕊知道他并非无所事事,只是实在等着她这里译成了急用,便由他。不知为何,刚吃下肚的桂花糕仿佛积了食,沉甸甸的压在胃里难受。
屋子里很安静,唐芙蕊翻过一页文件,哗啦一声轻响都显得突兀。她悄悄地抬起一下头,瞥见薛静岳的一双眼睛,倒抽一口冷气,赶紧又把头低下去。钢笔尖擦在纸上,沙沙的响,耳朵除了心跳的声音,原来还可以听见时钟在滴滴答答的走。唐芙蕊努力调整呼吸,跟自己说:唐芙蕊,你怕什么,薛静岳要是敢在这里杀了你,除非他不想看懂这些文件。可是手还是会不自主地颤抖,字歪歪斜斜的像是一队队蚂蚁爬过,她在想邹谦怎么还不过来,两个人呆在一间屋子里真是难过极了,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住,叫人不得呼吸。
门锁咔嗒响了一声,门却没有被打开,薛静岳竟然把门反锁了!娇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帅,是我。”
薛静岳的眉头皱了一下,小声吩咐唐芙蕊:“把文件收起来。”
唐芙蕊想不明白,在仆人面前都不避嫌,怎么对自己的未婚妻还疑神疑鬼的,她还以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文件呢。可是既然薛静岳开了口,便只好慌慌张张的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胡乱塞进抽屉里。
沈萍茹捧着一个托盘进来,微笑着说:“我做了点心,唐小姐你也尝尝。”
唐芙蕊受宠若惊,眼见着她端着一个白瓷小碟就要走到书桌前来,赶忙起身接过。
薛静岳的脸色忽然就不好看,那语气竟像是在责问:“你没事过来干什么!”
沈萍茹正拿起一块酥饼要喂到唐芙蕊口里,顿了一顿,抽回手,把碟子放下,慢慢地转过身,看着薛静岳说:“少帅,我有话要说。”那声音极轻,像是蝴蝶的羽翼在空气中轻颤,叫人不忍触碰。
薛静岳盯着她,没有表情,半晌,才道:“你说。”
“舅舅他……”沈萍茹深吸一口气,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小心翼翼的开口。
“这个事情你去跟他说,跟我说没用。还有,你最好别搅进来,对你没好处。”薛静岳一下打断她。
“少帅!求你千万要相信舅舅!”沈萍茹也急了。
“我相信他?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他了?”薛静岳冷笑一声。
“少帅!舅舅他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他决不会有异心的!”沈萍茹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
唐芙蕊喝口茶,把酥饼咽下去,正惊叹于沈萍茹竟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做点心的手艺真是不错。听得如此对话,不禁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一对。这场景,竟这般眼熟,薛静岳,果真心硬如铁。
唐芙蕊冷冷的旁观着,她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就算清楚也轮不到她来插嘴。她只是在想,薛静岳怎么就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就算不爱这位沈小姐,这样对待一介弱质女流终究不是君子所为,男人的军国大事江山霸业于她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替自己舅舅求情罢了,何苦来哉?还有,邹谦怎么还不过来?
邹谦风尘仆仆地进来,一见沈萍茹在这里,竟然也是身形一滞,随即又恢复常态,微笑着跟沈萍茹打招呼:“沈小姐好啊。”
沈萍茹不应声,咬着嘴唇立在那里。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单薄的身影就像是风中的一片落叶,瑟瑟的打着卷,明知不能再停留,却依旧无限留恋的仰望着那枝头。
邹谦拖着步子慢慢踱过来,唐芙蕊见他满脸倦容,神色也不似往常,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颗心随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提起来,可是他又不说,只望着沈萍茹。薛静岳于是摆摆手让沈萍茹出去。
沈萍茹的眼圈红红的,她本不信他会如此绝情绝意,然而事到如今,却不由得她不信。她只是不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她的薛哥哥了呢?面前的这个男人,不过是镇南军的少帅,不是薛哥哥,亏她还妄想以情动之,真是可笑。
沈萍茹黯然的走出去,邹谦把门锁死,一转身,变脸似的喜形于色:“少帅,好消息!”
薛静岳冲他点点头,邹谦便继续说下去:“军火已经运抵日本,改装到完治号上,今天上午已经启程,很快就可以到平港!”
“好!”薛静岳从沙发里站起来,掩饰不住的激动,忽而又把声音压得极低:“有没有走漏消息?”
“少帅请放心,完治号是艘普通的货船,最常来往于平港与日本横滨港,不会引人注意的。船上还有别的货物,即使到了平港,军火混在里面一齐搬运下来,也不会有人疑心。”
“那就好!你马上去给振玉拍电报,让他点齐兵马过来!”
“是!”邹谦站得笔直,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就准备去司令部,又被薛静岳叫住:“慢着,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还没吃饭吧,来,今晚咱们兄弟好好喝一杯!”
“是!”邹谦也激动起来,出门去吩咐人准备酒菜。
“你也一起来吧。”薛静岳回过头对唐芙蕊说。
唐芙蕊只是怔怔的坐在书桌前,她还在想着方才的事情,久久不能回神。暗中购买军火,调动人马,薛静岳是真的打算除掉汪阜成了么?那么沈萍茹又该怎么办?虽然从小和薛静岳定下婚约,又一直在薛母身边长大,可她毕竟是汪阜成的亲侄女,一旦汪阜成倒了台,叫她在薛家如何自处?她的心里,一定是矛盾的吧。哪一边,都不是可以舍弃的。汪阜成和薛长川,如果知道当初结的美满姻亲,到最后成就的至多是一对怨偶,心里会怎样想?
薛静岳见她坐着不动,以为她在想着翻译文件的事情,便说:“别想了,我看你刚才都没怎么吃,快一起去再吃点。”
唐芙蕊恍惚间应了一声:“我不饿。”
“你怎么这么麻烦,不饿也下去,兼言等着你呢!”薛静岳几步过来把装着文件的抽屉锁上,拖着唐芙蕊的手就下楼去。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火锅里的汤扑腾扑腾的跳着,水气氤氲起来,将三个人笼在一起。唐芙蕊坐在桌子前,只觉得自己离着薛静岳和邹谦那样远,一层薄薄的雾,叫她看不分明,他们的谈笑,在她听来也恍若隔世。此刻她的心中,不晓得是在为谁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