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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与梨花同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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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过后,人群如烟散去。唐芙蕊一个人沿着鹅卵石铺的小径慢慢走。险韵诗易成,扶头酒难醒,她果真醉在里面,想醒却醒不过来。
这庭院极大,树木参差,花草葳蕤,石子小路交错。她茫茫然走着,随便它们将她引至何方。直到忽然累了,倦了,不想走了,便靠着葡萄架坐下,看那月的清辉自中天倾泻而下,淌了满地,那样亮,却那样凉。
有脚步声过来,稳而实,踏得葡萄架下的青石板“咚咚”的响。唐芙蕊知道是谁,可是懒得回头。
“你怎么在这儿?”薛静岳问。
唐芙蕊抱着腿坐着,不说话,只偏了过头去冲他咯咯的笑。
“你醉了。”薛静岳皱皱眉,却不是嫌恶。
“我没醉。”唐芙蕊说。
“喝醉的人从来不会承认自己醉了。”薛静岳隔着她半米远也坐下来。
“你也醉了。”唐芙蕊说。
“我没醉,”薛静岳刚一否认,便觉察出唐芙蕊的小伎俩,于是笑着说:“我们都醉了。”
“呵呵,是啊,我们都醉得厉害呢!”唐芙蕊轻轻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里盛得满满的月光便漫溢出来。
“你不应该喝那么多。”薛静岳坐在那里,双手撑在身后,极舒展的姿势,像是随时要凝出双翼,展翅翱翔。
“我真的没醉,我清醒着呢!”唐芙蕊撇撇嘴,立即又狡黠的笑开:“嗳,你可要小心了,都说酒后吐真言的,莫要把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不小心说出来啊,害人害己的……”
“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薛静岳转过头来看着她,朗声笑道。
“这可难说,你这种人,不可告人的事情多了去了……”
“我的那些事情,哪一件是你不知道的?倒是你要小心了……”薛静岳忽然凑近,他的鼻子几乎要贴在唐芙蕊的鼻子上了。
唐芙蕊看着他的眼睛,或许因为靠得太近,那里面漆黑一片,竟叫人凭空出了一身冷汗。她咽咽唾沫,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一下,没想到他又迫上来,比上次更近,他俩的睫毛都快交错到一起了。她吓得往后一倒,头撞在葡萄架的石柱上,疼得她“哎哟”一声唤出来。
他却哈哈笑着站起来,说:“你都清醒着,我怎么会醉?我送你回去吧,喝醉酒的人别老在外面受凉,会生病的。”
宋振玉这一觉睡得不好,早早醒了,无事可做,于是披衣起来。楼下的客厅里,没有点灯,淡薄的晨曦里,林立的家具化作一块块一团团浓烈厚重的黑色,惟有中间一点亮光,腾起袅袅青烟。宋振玉忽然想起那个人似乎有点了烟不抽的习惯。
薛静岳回头,见是宋振玉长身立在那里,于是摁灭烟头,说:“怎么,也睡不着?”
“什么叫‘也睡不着’?我向来是睡得很好的,就是昨天你拖着我喝酒,头痛。”
“走吧,去给母亲请安。”薛静岳不理会宋振玉,站起来说。
“你是孝子,干嘛非拉着别人同你一起表孝心?”宋振玉一面走,一面抱怨。
“伯母,早安啊。”宋振玉笑得讨巧,眼角飞入眉梢去。
“真难为你这孩子有孝心,大清早的就过来。”薛母心情很好的说。
“做晚辈的,岂能缺了礼数?临行之前,家父家母还交代振玉一定要代问伯母好呢。”宋振玉只管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这孩子,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薛母笑道。
“我不过就是油嘴滑舌,哪里比得上静岳兄,那才是真正有孝心。”宋振玉说着侧身往后退一步,把主角亮出来。
“他要是有孝心,我就不在这里,早回老家享清福去了!”薛母皱着眉头,不以为然道。
“母亲!”薛静岳一直静静的站在后面,此时也忍不住出声。
“你别说了,若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不会任你这样胡作非为。”薛母背过身去,不看薛静岳。
“伯母您告诉我,静岳兄怎么惹您生气了,振玉帮您教训他!”宋振玉见情况不对,连忙站出来打圆场。
“你问问他做的什么事!连你汪伯伯,啊,这就看不顺眼了,要是哪天看我这老婆子不顺眼了,是不是也要一并除掉!”薛母激动起来,将手中的玳瑁梳子往梳妆台上一掼,啪嗒一声,竟摔掉几根齿。
薛静岳张张嘴,不知道怎么,又黑着脸垂下头,不去辩解。
“伯母何必说这种气话,静岳兄何时说过这种话?明明昨天还拍了电报给汪伯伯,下周动身去十渡视察军备……”宋振玉安慰道。
“真的?”薛母的脸色稍微缓和一点。
“母亲怎么连儿子也不信了?”薛静岳说。
“好,我就信你这一回,”薛母终于放缓语气,又说:“早饭就在我这儿吃吧,咱们娘俩也很久没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
“好。”薛静岳应道。
“振玉,吃完饭你也去看看萍茹,想来你们也很久没见了。”薛母又嘱咐道。
宋振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情,然而立即恢复常态说:“也好,是该去看看未来嫂子。”
唐芙蕊和衣睡了一夜,起来换回自己那件白底碎花的旗袍,她是故意放着沈萍茹差人送来的织锦旗袍不去看,她打算把它连同昨天的那件裙子一起还给沈萍茹之后就回家去。她坐下来梳头,乌木梳子拿在手里沉沉的,她把手伸到脑后去解发髻,一摸,忽然就倒抽一口气,慌忙扔了梳子,把另一只手也背过去,顺着发线从头顶一路摸索到发梢,心一下就吊了起来。她猛地回头,猩红与明黄的波斯地毯上自然也是空无一物。她的手撑在矮凳的软缎面上,不自觉地慢慢收紧十指,握成拳头,捏住湿漉漉的手心。她就保持着那个累人的姿势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沿着记忆的河流艰难的往上溯游,然而只是头痛,一些零零碎碎的断片流光似的闪过,尖锐的棱角划在脑子里,痛。
唐芙蕊在房间里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又去花园,依然是空手而归,只得横下心去向沈萍茹赔罪,可还是禁不住惶恐。她实在拿不准沈萍茹的脾气,或许平日里看起来越是温柔敦厚的人,临事的时候越是难对付。不论如何,现在就算要她从窗子里跳出去,只要沈萍茹高兴,她也愿意。
不料沈萍茹却反过来劝她不要放在心上:“原本就是想送给给妹妹的东西,丢了就自个儿心疼吧,倒不妨着我什么……”
唐芙蕊考虑到了沈萍茹可能有的各种反应,偏偏没考虑她会这样大度,抬起头来感激地看她一眼,却见宋振玉倚着门站在那里不知多久了,一双狭长的眼睛,看不出喜怒。
沈萍茹见她望着门那边张张口,似乎是想唤人,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便回过头去,见了宋振玉,也是一怔。
倒是他先开了口:“萍茹,你好。”
沈萍茹说:“宋哥……振玉,好久不见啊。”
他们仍旧是朋友的,不管多么疏离,他们总算是做了朋友,也将永远是朋友。
沈萍茹笑着站起来说:“还没吃早饭吧?正好唐小姐也在这里,一起下楼去吃吧。”
他又半眯起狭长的眼睛,说:“刚在伯母那里吃了过来,我陪你们一起下去吧,大家说会儿话。”
虽然他们都不觉得跟彼此还会有什么话。
餐桌却上并不是没有话说,沈萍茹拉着唐芙蕊尝各种小吃点心。唐芙蕊昨天一整天都没正经吃过东西,一闻食物的香味就前心贴后背,囫囵一气吃下去。眼睛不经意的往宋振玉那边看去,他虽不吃早饭,也在餐桌前坐着,一张报纸挡住大半边脸,面前摆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唐芙蕊就透过时浓时淡的雾气去辨认头版头条,冷不丁被沈萍茹骇了一跳:“芙蕊你尝尝这小汤圆,我们家的厨子最拿手这个,玫瑰馅的。”
她这无心的一句,却如同一把尖刀,一下扎进他的心里,慢慢的剜,干涸的血又淌起来,这场凌迟却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
沈萍茹自然不会晓得宋振玉在想什么。她以为他早忘记了,自己也早忘记了,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心慌。她吃不下东西,只好不停的说话,片刻的沉默也会让她的神经骤然绷紧。她拿过唐芙蕊的碗就要给她盛小汤圆,听不见她再三说自己是真饱了,再也吃不下了。吃不吃不重要,只要让她给她盛就好了。
早饭终于吃完,唐芙蕊便向沈萍茹告辞回家。沈萍茹一再挽留,几乎恳求。唐芙蕊只道是沈萍茹跟她客气,她本来就客气得厉害,更加留不住。
她们在那边推辞,宋振玉“哗啦”一下把手里的报纸抖抖平,沿着折线印子叠回原样,站起来说:“正巧我没什么事,就送唐小姐回去吧,不过靖都城里的路我不太熟。”
三个人都松一口气。宋振玉借了沈萍茹寻常用的一部车子出来,他在前面开,唐芙蕊坐在后排给他指路。
她从后视镜里向前看去,他换下戎装,穿着灰黑条纹的西服裤子,棕色的背带,白衬衣,就是寻常富家公子的休闲装扮。闹市区里,车开得极慢,他把手臂架在方向盘上,神情散漫而倦怠。
他从后视镜里往后瞧去,看见她正襟危坐的侧影,茂密的头发只用一根丝带绑着。他觉得口袋里忽然躁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奋力地振动着翅膀,竭力想冲破这藩篱。他望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就笑了起来,蝴蝶啊,从来是关不住的。
车子驶上虞河桥,宋振玉摇下车窗,风灌进来,吹乱了唐芙蕊额前的刘海,她急忙用手去拨,却见一道银光流星似的从眼前划过,正待要看清楚是什么东西,早已消失不见。她想,是掉进河里去了吧,一江春水滔滔滚滚的向东逝去,那里还寻得着半分影子。又或者,刚才所见的不过是幻影?
唐芙蕊回到家,丹锦和表哥正坐在客厅里说话,每人面前一堆瓜子皮。他们看见她,正想招呼,被她举起食指比在唇前嘘了一下,噤声下去。唐芙蕊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双手从背后环住在灶前忙碌的妈妈。唐太太被她吓了一跳,翻手过来打:“你这孩子,回来也不出个声,没的过来吓人!”
唐芙蕊笑着躲开,说:“好香!妈妈烧的什么菜?呀,我知道了,笋干肉!”说着便揭开原木的大锅盖,捞起一片笋干放进嘴里,不妨被烫了一下,满屋子找水喝。
“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你表哥和丹锦在客厅里,你去陪他们说会儿话。”唐太太把锅盖夺回来,捉住唐芙蕊的胳膊打了一下,将她赶出厨房。
唐芙蕊猫着腰从肥绿的芭蕉叶下钻过,在客厅门口站住,一手扶着门框,又回过头来唤:“妈妈。”
“做什么?”唐太太从案板前转过身来。
“有点咸。”唐芙蕊笑着说,一闪身就进了客厅。
表哥和丹锦不晓得说了些什么,丹锦咯咯的就笑开了。唐芙蕊走过去,双手虚虚的搁在丹锦的肩膀上,说:“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芙蕊,允晖哥哥要给你作大媒呢!”丹锦回过头来笑着说。
“吓,开什么玩笑!”唐芙蕊说。
“谁跟你开玩笑,是真的,不信你自己问他!”丹锦说着指指唐允晖,唐芙蕊便看向表哥。
“我的老同学,林先生,你也认识的,刚从美国留洋回来,如今在花旗洋行当经理,年轻有为,人品也绝对信得过的。”唐允晖果真拿腔拿调的背起那人的履历。
“什么林先生?谁认识……”唐芙蕊模模糊糊记起表哥同学里面似乎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嘴上却不承认,喃喃的说。
“哎哟,芙蕊你别不好意思,我和你一起见过的。”丹锦刚打定主意要凑成这一对,便毫不留情的拆穿她。
“算我认识吧,那么久了,连样子都不记得……”唐芙蕊偏偏嘴硬。
“这有什么关系,改天咱们约出来见一面,就记起来了。”唐允晖也开起玩笑来。
“嗳,我说过要见面么!要见你们自己见去,我不去。”唐芙蕊忽然就有些恼。
丹锦和唐允晖交换一个眼神,知她不过是因为话突然挑明了,难免做出些小女儿情态矫情一下,于是继续自说自话,说给唐芙蕊听:“嗳,要不干脆就约在这周日吧。”
“好呀,约在外面比较好。”
“也是,咖啡馆吧,我知道花旗银行门口就有一家不错,环境也好。”
唐芙蕊听着,心里像有无数只爪子在挠,烦得要命,当下起身就往房间走,也不理会妈妈在厨房里喊:“妹妹快收拾桌子,要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