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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流云山庄的大小姐 ...

  •   当乐暖打开窗子时,看到秋无霜站在廊下,若无其事地打量着院子中那个打扫的女人。

      程若晴。

      她穿了一件青色小袄,腰身一嫋,正在给堂前的几株木槿浇水。木棉前几日发了芽,却被倒春寒的白雪打消了气焰。这几日狂风乱舞,却让木槿陷入了两重的窘境里。天气既寒冷,又干燥。直到今日大风停住,大家才发现春天已经在一夜之间来了。

      乐暖还看到前头清风馆的转角处,站着若有所思的唐稳。唐稳每日起身甚早,先去堂里巡查一回,看看药草有没有到位,查看今日已经排下的病患名单。

      此刻他回转后堂,却看到了秋无霜一双研究的眼睛。眼神兴味盎然,有些无礼。唐稳突然很不高兴。

      他回身责备了另一位坐堂医生,责怪他笔迹模糊,病人的名单排列也不尽合理。

      那位医生李枕石虽然年轻,但也算是小有名气,只是他性子十分和气,安安心心地受了这顿排揎之后,眼睁睁看着唐稳拂袖朝后院去了。

      用早饭的时节。

      当秋无霜听到廊下的窗户推开时,程若晴也转身去了厨房里。

      “早。”

      秋无霜清了清嗓子道:“公子,您早。”他发现乐暖神采奕奕,并且显然十分愉悦,带着探索的眼神打量他。

      他疾忙道:“公子这会儿用饭?”

      乐暖点点头,秋无霜转身就走,不小心却碰上了廊下的假山。

      “你认识她?”

      过了一会儿他把早餐放在厅堂的桌子上,发现乐暖内堂里的女人起了身,着了一件淡粉色的衣衫,衬得苍白的脸色竟然粉盈盈的。他立刻认出,这是每年冬天造访乐公子的女孩。他记得她叫青青。

      青青刚刚坐在桌案前,看到他过来,便笑嘻嘻地打招呼:“你好啊。秋无霜。”青青就是有这种本事,对于一个三年见过两面的人,她仍然记住了他的名字,见到他好似见到老朋友。

      也许是她朋友太少的缘故?有时一个人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与人打过许多交道,捡拾许多记忆,却拿不出几个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

      在看到她流露的真心微笑和眼睛里的温暖时,他立刻将这个姑娘当作了自己的朋友。

      “楚姑娘,你好。”

      “刚才那个程若晴,你是不是认识?”乐暖插入了一句。

      “正要禀报公子,属下五年前在静江府见过她。”他又在心里道:“但不知道算不算认识。”

      “哦?”乐暖一边道,“说来听听。青青,要吃饭。听话。”

      在秋无霜看来,乐暖一改以前的冷漠,变得温和了不少。在楚青青之前,他不记得他会这么多话。他压抑住心里的惊讶,缓缓道:“那时属下还是有名的江洋大盗。当时江湖上传言,在桐庐县目睹我犯了件案子。老子却不知道,到底是谁,将这案子栽到了老子头上。”想是这种被人栽赃的事情令他十分气愤,多年后提起,仍然不能释怀。

      “四年前,我记得江湖有人传言,说秋无霜爱上了桐庐县流云山庄的大小姐。”乐暖淡淡道,“对方不从,一怒之下,你便于月夜潜入,将对方先奸后杀。而且手段极为残忍。”

      秋无霜俊面一红道:“没错。这家人姓程。我心下极为不服,当晚潜入了桐庐县衙的殓房。确实找到了那女子的尸体,但却失掉了头。”

      “那这程若晴…”乐暖道。

      “出事之前,属下参加了临安府举行的比武大会。曾有机会见过这程小姐一眼。当时她和一个高大汉子在一起,十分亲热。”秋无霜思索着道,“只是不知为何,她竟然出现在咱们清风馆的后院里。”

      “这么一说,事情倒有趣得多了。”乐暖道,“不用管,我们看看她如何反应。”

      “那属下告退。”

      唐稳气哼哼地走到后院时,程若晴却不在后院里。厨房里,庭院里,甚至跨过后院的水井边,都没有她的身影。

      如若在往常,她应该是已经将早餐摆放在众位大夫一起聚餐的和风轩。和风轩在西边门首的跨院里。

      他跨过院子的西边角门时,旁边摆放的一处石子盆景里面的松树已经返青。他忽然想起今早,程若晴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衫子。如果这会儿遇见她,他要告诉她:“你穿这颜色,十分好看。”

      他觉得自己八成会遇到她,但有可能得不到单独相处的机会。即便如此,在过了跨院角门时,他仍然喃喃自语地练习着这句话。当大夫是个体面的职业,只是若是将当大夫的那一套用到追求女人身上,那就不太合适了。

      比如上次他本意是攀谈和搭讪,最后的语气却像是责备。还有自己冷冰冰的扑克脸,若晴一定是为着这个而远远躲开的罢!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太老了,又不是足够的英俊,无论如何入不了女人的眼。早上起得太早,是否发髻有点不整齐?还有自己见天穿这么一件灰扑扑的衣服,是不是太老旧了呢?自己怎样也不如秋无霜那个小白脸招人爱吧?

      哎呀,若晴若晴,你难道不知道,我唐稳能够好好待你一生一世的么?想起若晴这个名字,他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忧伤,如果可以他愿意用刀子剖开自己的心给她看看,但却不知是否管用。

      总之在他到达和风轩之后,发现没有饭菜,也没有人。若晴到底去了哪里了呢?他记得若晴就住在西边的偏房里。想到这里,脚步已经出了和风轩。一个和风轩的小丫鬟看到他,怯怯道:“唐大夫,咱们今年没有早餐了。”

      “为何?”

      “程姑姑今天身子不爽快,正在床上歇着。”

      若晴身子不舒服?方才看她在院子里浇花,不还是生龙活虎?想着想着,他已经踱步到了偏房的门口。

      房门禁闭着。他来来回回踱步了很久。

      “唐大夫?”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那么他在她后面的多次尾随,难道都被她知晓了不成?她不说,难道是她心里也有他?

      “你身子不适,怎么不去前面看看?”

      “不用。”

      “是不是因为秋无霜?”

      “不是。”里面的回答又急又快,然后程若晴犹豫了一下道:“我们见过。”

      “程姑娘,你将事情说清楚就好。”不知何时,秋无霜已经走到了窗户下面。唐稳有些不高兴,所以他一张扑克脸更加没有表情。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没有表情的时刻,恰恰是他郁怒的时刻。但秋无霜并不知道。所以他仍然说:“程姑娘,我想知道当初的事情。”

      程若晴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次比武大会,我遇到了完颜真。他不是咱们这里的人,我爹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后来,后来我想了法子。我们俩就走了。总之我夫妻二人对你不起。”

      停顿了一歇,门突然开了。令门外的两个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她仍然着了那件淡青色的衫子,唐稳忽然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想说出那句赞美的话,此刻却不是合适的机会。

      程若晴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既然二位至此,何不进来喝杯茶?”

      小小的厅堂整齐洁净,隔间垂下了淡青色的窗帘。

      “那你上次病得那么厉害?”如果你细心听,你会发现唐稳的声音有一点不稳。这当然是他第一次拜访程若晴的住所。

      秋无霜一向是个细心的人,他装作去打量南墙上的一幅字画,敏锐地看到了唐稳大夫的手指握在粉彩茶盅上,微微地有些颤抖。

      “那次是先夫被金狗追杀,妾身很不容易逃了一命。”

      “那一日比武大会,我好似见过他。”秋无霜沉吟着道,“请问他是哪位?”

      “先夫如今故去,再提他名字又有甚么用?”程若晴面色一黯道,“不过当初确实是我们对不起阁下在先。阁下是纵横两淮的大盗,虽没有十分的侠气,但也不是这么不堪的人物。先夫乃是金国一个小小的侍卫,那次江南比武我遇见了他。

      当时朝廷刚在采石矶打败了金国人,不说是朝廷高兴,咱们老百姓高兴的日子只怕还更多些。我们流云山庄又搬回了江宁府。其实战事不断,就是流云山庄也没有许多银子好花。这次能够体体面面地搬回去,也多亏了一位大人物的资助。”

      “那大人物是谁?为何要资助你们?”秋无霜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位大人物,就是小妇人的家严也未敢透露姓名。”程若晴歉然一笑,两只眸子闪闪发光,身边的唐稳感觉这剪水双瞳深不见底,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陷了进去。虽然他也对程若晴的过去有些好奇,但他更为在意的是她的现在。

      她都可以识得自己的脚步声,不是么?

      秋无霜道:“那么后来呢?”

      程若晴看他并未在这个问题寻根究底,心下安然,便接着道:“后来,我们流云山庄赖了那位贵人的资助,返回了江宁府,这便在贵人的授意下,出面主持一个江南的武林大会。虽说是在江南,咱们远在淮北旧京的王、李、萧、郭四大世家子弟都有出席,更别提江南的一众门派,另外还有数不清的游侠儿。咱们得着了贵人的吩咐。不管参与者贫富贵贱,原来是客,咱们流云山庄都得好好的招待。只是我的父母却并不知道,这一拨拨的客人中,竟然也混入了不少金国、漠北的奸细。”她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似是又陷入了回忆里。

      秋无霜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惭愧,在下当时闲来无事,也去凑了场热闹。”

      程若晴接道:“可不是么?你那日眼光溜着我,我那冤家立时便注意到了,马上想出了个阴损的主意。唉,我那时也只想着-只想着同他在一起,爹娘都还不顾了。又怎会在牺牲秋大侠的名誉上犹豫?总归是我们对你不起。”

      秋无霜苦笑道:“好说,好说。”其实当时他虽无什么侠名,但也从未做过采花一类的无耻行当。自从被栽了赃之后,他遭到了江南四大门派的联合追杀,东躲西藏,几无宁日,在丧命的关头时被理安寺禅师指点,远走塞外,这才在清风楼主人手下讨了一碗饭吃。

      程若晴继续道:“当日我们聚集了江南武林里的众多好手,要在我们流云山庄比划比划,胜出的前二十位呢,由这个大贵人给出一个进身之阶。当然这个全凭自愿。”

      “那这比武最后结果如何”秋无霜饶有兴味地问道。

      “当时来的人鱼龙混杂,吵吵嚷嚷不能给出个说法。我认识的那人,却让我拿了药粉,偷偷给这帮人下到茶里面去。要将他们一个个活捉。”

      “这人心思倒也歹毒,到底为了什么?”秋无霜道。

      “可不是么。我那时昏了头啦。还问我那冤家,为何要下到茶里?下到饭菜里岂不更便当些?当时他道,那些来自北地的蛮人,谁能靠江南菜品果腹?万一他不吃饭,岂不就成了漏网之鱼?但人人都会喝茶,这药粉无色无味,下到茶里,到时来个瓮中捉鳖,岂不是好?”

      “我那时虽然糊涂,可也害怕犯下什么弥天大错。我悄悄拿着鸡子来试试,谁知这药粉竟然如此厉害。我与这些人无怨无仇,何苦如此歹毒,要人性命。因此便悄悄地把药粉扔掉了。”

      “那后来呢?”

      “第二天比武,可不就露了馅。大家伙儿气定神闲,哪有半分中毒的痕迹?那金人首领极端恼怒,要杀了他以儆效尤。流云山庄我们是不敢再住下去了。我们俩比武的当天夜里,就悄悄地跑啦。”

      “那次比武究竟如何?”

      “大家伙儿比来打去,最后终是选出了二十位。只是这二十位里头,倒有少半不是中原武林人士。当天晚上我和城郎离开江宁,哪里知道什么后果了” 程若晴缓缓道,“我当初在江南也算是小有名气,江湖人士十个中倒有八个识得我的名头。江南我是不敢呆了。北地却也不敢去。否则被他的上司看到了,那可大大不妙啦。”

      “当时正遇着廖清辉大人拟任静江府经略,咱们夫妻便充了杂役,跟了过去。廖大人居官清正,静江虽在南边,倒也气候宜人。我们也算是过了两年安生日子。谁知-谁知,完颜凤那厮不知何时带了一帮人马,竟然找到了静江府,寻我夫妻两个的晦气。”

      “静江府是不能待了。否则连累了廖大人,不是我们的罪过?我们于是一路逃亡,沿路才听到这位完颜凤大人不知何时改了个名字叫做李凤,手下领了一批武林道的人物,要去参加什么荔然台的比试。”

      “荔然台?”秋无霜斟酌着道,“倒是从没听过这么个所在?”

      “可不是么?他们约定的时间是八月十五。遇到我夫妻的时间却是今年开春。”程若晴思索着道,“我们东躲西藏,满心盼望着这人能放我们一马,可他就象猫抓耗子一般,一定要我们死。后来我们躲进了一处山谷里,谁知到刚好遭遇了桃花瘴。他看我夫妻两个半月没有出来。料定我们死了。这才慢慢离开。我现在想来,他定然是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才要对我们夫妻下了死手。我夫君后来死在那山谷里面,我算是挣了条命,典了首饰,一路北上,总算侥幸遇到了唐大夫,这才留了一命。”说完这句话,她满怀感激地看了唐稳一眼。

      唐稳立刻后悔今早洗脸净面的功夫不够细致。

      秋无霜问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完颜凤。”程若晴咬着牙道,“我想杀了他报仇,但先夫有言,只管顾着自己就好,千万不能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那人是个恶魔。”

      唐稳看着程若晴苍白的双颊,忽然觉得自己对她一点也不了解。那又怎么样?这女子身上那一段深切的哀婉和隐忍的沉静深深地打动着她。他却料不到她也曾那么冲动地为了一个目标舍弃了家族,舍弃了名声。

      最终孤单一身,站在这里。从前她是江南四大山庄之首的千金小姐,现在她做一个洒扫杂役的清贫妇人。

      这样的她,却分外地映到了他的眼睛里,走到了他的心里。

      在秋无霜客客气气地告辞时,他跟着站起来。但他还是没有想起到底该怎么说。

      幸好一只脚踏进清风馆时,除了病患,其他事暂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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