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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片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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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大风,吹得窗棂上糊的白纸哗哗作响。
“这种天气,你要乖乖待着,好好养好身子才是。”
“这场风什么时候能结束?我都等得不耐烦了呢。”仿佛不甘心似地,床上的女人从被子里踢出一只脚。但坐在床边的青年,却不动声色而迅速地,又用被子帮她掖好。
“我都要热死了!”床上的女人噘着嘴向青年撒娇,让他看自己额头和脖子上微微的汗意,一边道:“也要闷死了。”
不经意间,如玉蝤蛴下小衣带子一抹嫩黄跳入眼底。青年不动声色,掩上棉被,道:“必须躺好,你得相信唐大夫的判断。”他又补充了一句道:“他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医生。”
唐大夫在清风馆坐诊,也是江宁府里最有名望的大夫。他操着一口地道的江宁话,时常蹙着眉头,严厉批评病人如何不爱惜身体,不听从医生的嘱咐。一通批评之后,他下笔如飞,总能开出最苦的一张药方。想到这位大夫,楚青青立刻苦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要一个病人时时刻刻想着医嘱实在太难。”她叹了口气道:“何况我这么活蹦乱跳的人。其实我根本没病。”她不死心地又加了一句。
“是的,你没病,因了伤寒昏迷十天的人是我。”青年淡淡地道,“如果你身子好不了,咱们便不能去岭南。是谁说要去岭南尝荔枝来的?”
女人立刻哑口,重新往被子里窝了窝道:“我明天就能好了罢?”
男子无奈道:“楚青青,你怎么像个猴子一样坐不住?”他起身走到外面的厅堂,摇了摇铃。
进来了面无表情的秋无霜。他穿着洁净整齐的青色袍子,右手端着一个托盘。收到主人命令从天山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之后,他有些消瘦,更有些憔悴。但这影响不了他沉静的气质,更影响不了他体贴周到的考虑和服务。
乐暖点点头后,他便轻柔地从托盘里拿出了小菜,拿出了两碗粥,又拿出了两幅杯箸,这一切他做得十分手熟而悄无声息。照理说,他现在是清风楼的总管,原本不必做这些小事。但他每每做这些事时,哪怕看到乐暖一个镇定的眼神,也觉得十分安心。是以一有机会,他总愿意做这些服侍主人的贴身杂务。
仿佛只有靠着这件事的联系,他才感觉距离他不是那么遥远。清风楼主人在外人看来,武功绝伦,经商有方,仿佛完美无缺。但只有他这个贴身侍候的总管,才知晓他是多么困难地从往日的伤心低落中拔出了一只脚。
为此他十分感谢床上那人。不管是谁,能令主人的心境和生活有所改变,总不是一件坏事罢?
虽然有些疲惫,秋无霜的心里却发出了喜悦的呼喊。他想昭告天下,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虽然主人是很知道他有一些八卦的,但对此却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他明白,这份信任的来之不易。
推门而入带来的风吹开了隔间的一角帘幕,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主人的床上明显躺着一个女人。因为衣架上放着几件颜色鲜妍的衣服。他越发地忍不住高兴,在轻快地放置好所有的菜肴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事情发生得突然,而他还没有足够的准备面对主人正在逐步改变的事实。是以在退出房间的时候,他的靴子不小心碰到了门槛。幸亏他轻身功夫好得很,就势一侧身,又顺手带了房门。
带上房门的时候,他听到隔间里慵懒而温柔的女人声音:“乐暖。”
“嗯,起来吃饭。”
“不吃。这么久没有下床,我都已经成了肥婆。”
“吃。不吃怎么养好身子。”自从前几天她中了毒呕血之后,脸色苍白,苍白中透出青灰,完全不似个如花年纪的女孩子。
清风楼的主人难得地放下手中事务,在江宁府的清风馆的后院,慢慢地为她养伤。毕竟是年轻,她恢复得很快。或许也是因为坐镇清风馆的唐大夫的无双妙手,不到十天,她的脸颊又慢慢恢复了一些血色。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当他随着清风馆的掌柜与远道来江宁府的西北药材商人商谈生意时,回家时却发现她已经踪影全无。
他立刻下令手下全城搜索,终于在玄武湖上的一个垂钓老人那里问出了她的踪迹,又在不远的一间脚店里发现了烂醉如泥的她。
她全身被雨水浇透,鬓发湿答答地搭在脸庞上,像一只落水后无助的猫。桌案上伏着一个她,还有空空的酒壶。
当他把她放在马车里,换掉她的衣服时,她在噩梦里紧紧抱住了他,牙齿咯咯打颤,模模糊糊地喊了许多名字。
“爹爹,妈妈。”
“夜魔。”
喊得最多的名字却是乐暖。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期待给这个自己忽略了十年的女孩子一点点温暖。这场放肆让风寒侵袭了她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把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大部分时候她都在昏睡,偶尔她会醒过来,懵懵懂懂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会儿认出乐暖了,表现得既快乐又羞涩;一会儿又将乐暖认成她口中的夜魔,颤抖着躲在墙角,尖叫着要夜魔滚开。
十天之后她总算彻底清醒了过来,但脸颊瘦得只剩下一双大大的眼睛。虽然对于之前的一切她全不认账,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挨了唐大夫一通责备。作为一个态度严谨,医术精湛的大夫,唐大夫实在难以容忍自己的病人将他的话语视作儿戏。
对于楚青青这次大病,乐暖吸取教训,推掉一切生意谈判及往来应酬,一刻不离地呆在清风馆后院里,确保楚青青不能自由地随意来去。这才在半个月以后,终于看到楚青青的脸颊又恢复了一些红润,夜里也不再总是被噩梦吓得尖叫着醒来。他紧蹙的眉头才稍稍地松开了一些。
在楚青青清醒过来时,长日漫漫,两人也经常聊聊天。乐暖会向她讲讲这几年的生活,楚青青也会说说自己这几年的生活。
“那你说,最好的皮毛是从漠北那边运来?”
“这个当然,因为咱们清风楼旗下的成衣铺子从来不卖二流的皮货。”乐暖淡淡道,“我已经叫无霜吩咐下去做了几件,这几天约莫就该送来。”
“我不喜欢皮毛。”楚青青忽然固执地道,“我不要那些。”
“为什么?”乐暖道,“最近你要穿最保暖的衣服,你现在受了伤,一个不慎就会过了寒气。”
“天气马上就会暖和,我不需要这些皮毛衣服。”楚青青道。她平时开心了嘴角高高扬起,紧张时却会紧紧抿起嘴唇。
“为什么?”乐暖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皮毛衣服。”楚青青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哪怕冻死。”
她忽然回忆起去年前的夜。李延秋送给她一件皮毛衣服,却又恶意地除了这件皮毛衣服之外,令她身无片缕。
那是李延秋位于清河坊的一处别业,位于幽深的巷子里,等到许久以后,楚青青才发现这个地方,正在听风楼的旁边。
在她中了李延秋的迷药后,在夜魔的身下婉转承欢时,她在迷乱中喊出了乐暖的名字。
那个时候,乐暖也许就在一墙之隔的听风楼内,与人言笑晏晏地谈着生意。
那个夜魔慢条斯理地折磨着她,也调教着她,常常是一夜又一夜。净室里的熏笼里燃烧着上等的炭,但终于在天亮时只剩下了微微的火星。陪伴她的只有冷冰冰的一间屋子,和一领名贵的狐裘披风。披风是珍珠白的羽缎面子,血红的里子。
有时炭火会停一天,窗外飘着洁白的雪花,屋内冷得像个冰窖。没有人来添炭火,更没有人来送饭,常常到了子夜时分,她觉得自己快要冻馁而死的时候,这个男人又悄悄地出现了。
她怎么能拒绝?香喷喷的饭菜和暖烘烘的炭火,此刻就是最大的诱惑。
她不得不膝行过去,承认夜魔是她的主人,从身到心。当身子暖和了起来后,不知怎么回事,眼前的这个来自异域的中年男人却恍恍惚惚地幻化成了乐暖的冷峻沉默的样子。
他来救她了,他终于来救她了。于是她焕发了无比的热情,要用最大的温柔留住自己心里的男人。虽然她的技巧还很生涩,但她的温柔却无人能比。
对方无声无息地与她纠缠在了一起,共度一个迷乱而迷恋的夜。
等到天亮时,银炭燃尽,一室清冷。屋里却只有她一个人。乐暖走了吗?或者他根本没有来过?
这个夜晚发生什么事情,通常要耗费她一天的精神用来回想。小小的窗子外面是碎玉乱飞,墙角处不知何时开了一树腊梅,悄悄地将枝条探近了她的窗子。腊梅刚刚吐蕾,一股冷香沁人心腑。她很想靠近去嗅一嗅,但她却不能靠近,稍微的起身,和靠近窗子的动作,会耗掉她身体周围所有的热气。
她不自觉地拉紧了狐裘,将自己的身子缩得更紧一些。其实她本不是个怕冷的姑娘。但这段时间的遭际却一点一点的摧垮了她的身体。为此她不得不紧紧拥住这唯一的狐裘用来取暖。
有时她觉得这狐裘是乐暖送给她的,上面还带着他温暖的气息;有时她又忽然想起狐裘是夜魔用来禁锢自己的一件道具,顿时觉得恶心无比,恨不得立刻踩到地上。在这种混乱中她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
当那天早上,夜魔带着一身的餍足离去后,她又昏昏睡到了中午,然后看到了窗外的腊梅一支直接探到了她的窗子里面。这次她实在忍不住,被香气勾引得站起身来。
她曾经下了决心,倘若有一日这腊梅开到她的窗子面前时,她便逃。当然她也怀疑,她能不能等到花开那一刻。乐观地时候,她认为在那之前她已经能够出去;悲观的时候,她认为在那之前,也许她已经死掉。
每个夜里都是一场噩梦,但为这场噩梦装点的是红红的炭火和足以饱腹的食物。她既憎恨晚上,又盼着晚上的到来。只有那样,她才能得到维持生计的资源。
腊梅花开到她床前的那天晚上,饱暖之后,她仍然在床上,抱着膝盖。虽然屋内已然温暖如春,但对寒冷的恐惧,已然深深地扎根在她的骨子里。在能够保存热量的时候,她决不做浪费的事情。
当遥远的梆子昭示时间已经过了三更时,夜魔居然并没有来。
忽然看到窗前横逸的腊梅。此刻她既饱且暖,如果不逃,还要等待到什么时候?门外只有个老妪,此刻已然昏昏欲睡。
她蹑手蹑脚地出去,毫不费力地点了守门老妪的昏睡穴,走到了廊下。清冷寒冽的空气击打在她的脸上,她身上还穿了那唯一的狐裘衣服。
“怎么回事?”乐暖发现,楚青青的表情很不对劲。
“你滚,离我远一些!”她声嘶力竭地道。
“青青?”
“你走开,你走开。”楚青青转身把头埋到了枕头里。
她这时需要的也许只是安静而已。
“那,饭菜已经放在案上了。”乐暖犹豫了一下,“有什么事情,就摇铃叫我。”
他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欲要转身出去,想想却不放心,站在窗下许久,听得窗内青青的啜泣声渐渐止住,像是又睡了过去。
她从来都是一个精力充沛,活蹦乱跳的人物,这次大病,却像是一场引子,气势汹汹地将她所有的潜伏的积压的毛病,都给爆发了出来。比如,虽然一醒来她就叫着要出去,但她现在变得十分嗜睡。
饶是这样,乐暖也并不敢离开她太远,最多是前院到后院的距离。小杏的遭遇已经像是噩梦一样留在了他脑海里。
当时小杏独自在客栈等他。回来后小杏已经被掳走。
从那以后他开始变得谨小慎微,尤其是遇见楚青青以后。
他慢慢踱步到了前院的清风馆。唐大夫唐稳恰巧堂前退了出来,欲要觅一杯茶水解渴。他年未弱冠时,就中了进士,但为人鲁直端方,不见容于秦桧之流,被抓了个错罢官免职。这才回到祖籍江宁,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远近知名的良医。
他两年前加盟了清风馆,清风馆有不菲的报酬,有舒适的环境,有对他万份信任的老板。比如,清风楼的主人将那个小姑娘交在了他的手上。所以,当他看到清风楼主人耐心地坐在后堂的一把椅子上时,就知道他必然有事相询。
他当然很享受这种专业领域的权威感。
“青青最近怎么如此嗜睡?而且她似乎时常陷入噩梦里。”清风楼主人忧心忡忡地问道。
“这个并不奇怪,”一如他的名字,他是个十分稳妥的人,“嗜睡是因为我给她加了一些助眠的成份。”
这话立即获得了清风楼主人的注视,他立刻解释道,“这当然不会让她改变性子,但会有助于她的恢复,”他斟酌着道,“乐公子,不管你怎么想,我认为病人并不像你描述的那么乐观。她也许遭遇了一些非常复杂的事情,这些事情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创伤。在平时她控制得很好,但在现在一场大病将这些事情全部暴露了出来。”
看着乐暖若有所思的表情,唐稳又解释道,“这样说罢,譬如一片叶子,一面向阳,一面却是背阴。每片叶子都有它的两个方面。人也是。”
那么,楚青青隐藏的另一面又会是什么呢?乐暖不禁蹙起了眉头。
唐稳道:“永远不要试图去探知别人的另一面,除非她主动要你知道。我们为何不能让她安稳地度过这场休养,慢慢自己忘掉或者隐藏呢?”说完这些话,他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唐稳有三稳,言谈温稳,下药稳妥,走路平稳。仿佛他只要到了哪里,便能春风化雨,令枯木重生,令久治不愈的病人获得希望。虽然他承认自己也有过失手的经历,但许多人都表示没有见到过。
因为半年前他曾救治过一名女子。女子当时被人抬在门板上送来,肤色青黑,肚腹高高胀起,是十月怀胎将要发动的迹象。
她肤色青黑肿胀,在昏迷的最后时刻求唐稳保住她的孩子。但当唐稳把了脉象之后,他发现这个孩子已经是个死胎。
妇人中了岭南一种极为厉害的瘴气,此外还混加了一种不知名的毒物。她似乎从岭南瘴疠之地长途跋涉到了这里,不知怎地却是孤身一人。
唐稳怀着济世之心,同时对医学保持着高度的热情。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妇人收容在后院的房舍里,先是落了死胎,又或缓或急地用药,终于让病患在从生死的鬼门关爬了回来。
病人醒了之后第一个问到的是自己的孩子。
“长途跋涉加营养不足,这孩子已经死在你的腹里。”看到病人面如死灰的面色,他有一丝不忍,“不过你的余毒已清,而且身子强健。这样慢慢休养下来,未始没有再有下一个孩子的可能。”
对方黯然失色,却没有再多问一句。后来她自称家里遭了贼寇,要来江宁府投亲,谁知亲戚家早已人去楼空,不晓得去了哪里。自此她在清风馆留了下来,做些洒扫浆洗的活计。
半年以后,许多人发现这是个温柔贞静的妇人,甚至还是个美貌的女子。她时常穿的颜色无非黑白二色,鬓边挽一朵小小的白绢花。大家猜测她的夫家也许早已死了。雪上加霜的是她又死了儿子。
再大的打击人总能扛得起来,生活就是一些可怕的习惯积累而成,不管好坏。这个受了打击的妇人腰背挺直,按时起床,为大家烧饭洒扫,不肯让自己歇住一刻。她并不很年轻,但经过岁月雕琢的脸孔,难得一股宁静贞洁的味道。
随后人人察觉,唐稳唐大夫在自己高龄的单身年纪,喜欢上了这个妇人。人人都看到些苗头,只有他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他总会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在后院里静静地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或者帮忙收拾一下病人的房间。他这样静静观察了有三个月之后,发现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四平八稳的作风在求爱这件事情完全不管用。
他也许需要主动一些。
终于在那天,在妇人将饭菜送到他歇息的廖然轩时,他忽然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但她迅速稳住了:“小妇人程若晴。”
“你做得菜很好吃,是道地的江宁风味。”唐稳道,“只是你怎么去了岭南?”
对方却没有回答,远远地退了开去。
从那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再无进展。
所以方才告辞了乐暖之后,他去后园里踯躅了一刻,看到了她正在井水处那里摘菜,心里就此安定下来,转身回了清风馆。他总觉得她与众人刻意保持着距离,既不特别亲近,也不刻意疏远。人人看到她宁静温和的笑容,人人觉得如沐春风。但唐稳凭自己接近四十年的人生经验,觉得程若晴必然有着难以言说的往事。
就象他自己开导乐暖的一样,一片叶子都有两面。除非她愿意,自己怎有知晓的权利?可他有些不甘心,他已经很接近了。对方世界的大门却紧紧对他关闭。
雪停后是大风,大风停住的次日,乐暖难得地从深度的睡眠中恢复了过来。昨晚楚青青睡得十分安稳,夜里被噩梦惊醒的次数由平素的五六次减少到了两次。仿佛随着雪住风停,那些她清醒时刻不愿说出的过往都已经重新隐藏起来。
乐暖推窗一看,发觉院子内的柳树已经抽出了嫩芽,廊下的芭蕉也默默含绿。
楚青青还在沉睡中,一室温暖,让她的鼻头微微浸出了汗珠。
但愿那些往事都随着春天的到来都被远远地抛在了冬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