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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凤凰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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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子烧掉了,和淳于风最后的一点联系也没有了。萧缇在龙州宴会上没有抓到淳于风,但待卿心中也明白他是凶多吉少。
萧缇偶尔嘲讽她:“你那相好杀我不成领不到赏,太子只怕也饶不了他,他是回不来了,你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她心里空落落的,随即也觉得自己可笑,这么多年的沉浮周旋,这么多的男人来来去去,原来没有一个真正爱过自己,连淳于风也一样。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值得人爱的地方,她也没有多少真心好给人,所以怨不得他人太薄情。
萧缇留在王府养病,一拖就是数月。这段日子里,她时时要为他奏琴,每次召见过后,萧缇的赏赐都丰厚慷慨,绝不含糊。凤池以前常常念叨何日才能离开王府这个牢笼,现在却有了盼头,再不说这样的话。
只要从旁人口中听到季准的消息,都能令她高兴上好一阵子,待卿这才发现,原来感情这件东西不管多少教训在前都挡不住人们前仆后继,人们都相信事情到了自己身上会变得不一样。
可能世上唯有萧缇不信感情这回事,和他见面多了,待卿发觉他这样的人也有他的好处。她不需要像对其他男人那样对待他,不用假装奉迎,不用假装怯弱,她的想法他一眼都看得穿,所以任何取悦都是徒劳,她几乎不用说话,只要奏琴就好。
萧缇闻不到气味,但他房中和衣上却永远布满木樨露的清香,这是专属于他母亲的气味,但他却永远无法再记起。他对无法得到却又刻骨喜爱的东西有着矛盾的爱与恨,就像他狂热的迷恋《漪乱》,却又经常在自己最喜欢的一段来临之时突然喝止她的琴声,要她立刻出去。
有时过上一阵子他又会叫她回去继续奏下去,次数多了,她索性就在院外的湖边坐着吹一会儿晚风。夏天对萧缇来说是最痛苦的季节,对她来说却不是,夏日的夜风能勾起她心底许多久违的渴望,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渴望什么。
乞巧节的夜里,府里许多侍女偷跑着到湖边拜月亮,树枝掩映黑乎乎地看不清楚谁是谁,她也凑在后面,听见那些少女们叽叽喳喳说起心上人,又说起谁的针线活做得好,谁的珠花攒的漂亮……
她的少女时代没有这些心思,都是女支院里的乌烟瘴气,听着听着她也觉得有趣,忍不住凑得近了些,忽然听见有个清脆声音说:“后面的姐姐怎么站在树底下不怕蚊子咬?到月亮地里来站多好!”
她忙用帕子掩住脸,小声道:“我是这一阵受凉有些咳嗽,怕吵了你们。”
她一说话,有人觉得不对劲:“怎么没听过的声音,是哪个院里的啊?”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走过来,她连连后退,心里发窘。
“你到底是谁啊,再不说话我可喊人了啊!”有个小女孩已经先一步窜到了树下,眼看就到跟前。
忽然有人在身后一把拉住她,小声道:“还不快点跑,傻站着干什么!”
她顾不上去想这熟悉声音到底是谁,急忙听从转身拔腿就跑。只听后面那小丫头喊道:“不得了,有个男人,有刺客啊!”
一群女孩立刻叫得叫散的散,四处跑着喊人,待卿一听更慌,只有扎着头往后院跑,那人扯着她袖子用力一拽:“这边走!”
她被他抓的一个趔趄,跌跌撞撞闪进了假山后面,一头撞上那人胸口,凭气味心底也已经明白他是谁。
“刺客在哪儿,快去通知陈大人、季大人!”听见响动的侍卫们追了过来,待卿觉得自己手心一凉,那人抓着她的手绕过假山飞快地往前院跑,她急了:“去哪儿!”萧缇边跑边回过头:“这会大门都开了,当然是往外跑!正好想出去,省得多费口舌了!”
他的口气不同以往,意外地轻快。
她被他抓着弯弯绕绕,竟跑到了马厩外面。
“是谁!”待卿还没缓过神,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就闪过自己眼前,一个黑影从马厩跳出来用刀子抵住萧缇。月光下,这人看来比季准那群人还要高大健壮,但说话的口音却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左耳上还有一只亮闪闪的三寸来长的银耳环闪着诡异的光垂下来。
待卿这才想起,听说有个党项部落的头人经常进献马匹给萧缇,希望他能帮助他们部落南迁,免受其余强大部落的奴役。这个名叫祁予的部落虽然弱小,但极为擅长驯马,他们进献的马疾驰如电但是性格暴烈,为了让马儿适应这里的环境,祁予头人留了自己最得力的手下留在府里帮着养马,她记得有些侍女也议论过此人,说他睡在马厩里,有双灰蓝眼睛,看了怕人。
祁予男子都戴一只耳环,待卿想来这就是那个祁予驯马人。看此人已经把刀抵到了萧缇的脖子上,她急忙想阻拦却又无从下手,鬼使神差就跳起来扯住他耳垂上的耳环:“快放手!”
那人哎呦一声松开了手捂着耳朵退后一步,但未料到此人骁勇善战,随即变换姿势要向待卿扑上来。萧缇把待卿拉到身后仰起脸哈哈大笑:“阿固,祁予人要是个个像你,也不会被处处受人欺负!”
那人这才认清萧缇,立刻丢下刀行礼:“原来是殿下,我误以为是歹人,要来害我的马。因为祁予的马训得好,很多部落都来抢夺,抢不到就会怀恨在心,经常会有这种事发生。”
他说话虽然有些口音,态度却不卑不亢,口气也不像印象里那些好战的党项人一样粗野。
“夫人,对不起,差点伤到你。”阿固紧接着向待卿行礼,她吓了一跳,‘夫人’二字有些令人尴尬。她支吾:“我不是什么夫人,我叫崔待卿。”
那人恭恭敬敬:“待卿夫人。”
她哭笑不得,萧缇却笑得开怀:“去,牵马来!”
阿固牵来一匹健硕的红马,萧缇一跃而上,马儿长嘶了一声,在夜里听来,这声音格外惊心动魄。
“这一叫,追兵可要来了!”萧缇说罢,待卿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他拉上了马背。萧缇兴致盎然地调转马头:“抓好了!掉下去我可不管!”
话音未落,马儿已经奔驰而出,阿固兢兢业业地跳上另一匹马,一路跟随而出。
自从三渡野之后,这已是第二次。
待卿发觉自己已经不再那样害怕马背上的颠簸,她这次没了当年的惊慌,只是按照当年的记忆迅速扶稳了马鞍,准备迎接接下来的疾驰。
“胆子见长!”萧缇笑着挥手一鞭打在马身,王府守卫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匹马如同一阵旋风呼啸而过,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宁州西南有群山连绵,最近的名叫凤凰山,翻过凤凰山,越过之后的三道岭,往西就是戎州。再走下去就出了南梁,渐渐到了党项人各部落纷争的地盘。凤凰山离城不远,可是人迹不多。人们去戎州宁可绕路也不愿翻山,只因山中道路难走,方向难辨。
此时萧缇走的却正是西南方向,一路奔驰,已渐渐看到了凤凰山的轮廓。
马儿跑到凤凰山脚下的时候,夜幕已经淡去,天边泛白,萧缇停下仰望草木繁茂的山坡:“日出之前,跑上山顶如何?”
“什么?”待卿不明就里地回头看他。
萧缇松手将缰绳硬塞给了她:“既然掉不下来,就该会骑马了!握住缰绳,夹紧马肚,我现在放手不管,就看你了!”
萧缇果然放手,待卿立刻知道他不是说笑,吓得一身冷汗,本能勒紧缰绳。
马儿吃疼地一尥蹶子,待卿惊叫连连,左摇右晃,萧缇把着她的手稳住方向,却毫不留情地在马背上加上一鞭:“跑,太阳就要出来了!”
待卿惊魂未定地拉住缰绳,控制马头往山上跑去,阿固操着不熟练地汉话在后面喊道:“夫人不用怕,这条路马儿早就跑过,没有危险的!”
待卿本以为他是要制止,想不到这阿固竟然是助纣为虐,她也顾不上埋怨,只能绷紧全身抓住缰绳。萧缇在马上笑得开怀,待卿疑心他是疯了,从未看他这样高兴,他一边笑一边仍不忘加鞭:“再快些!”
山路陡峭,马背上如同翻江倒海,待卿顾不得面子:“萧缇,太快了,我害怕!”
萧缇空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腰:“怕什么!你连叫我的名字都敢,世上还有什么好怕!如果现在后有追兵,你也不逃了吗?”
他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待卿身上有了依靠,大着胆子弓起背,学那些骑手的姿态更加用心牵引着方向。马儿如箭狂奔,将身后的干固都甩出了一截,萧缇搂紧了她喊道:“一鼓作气,冲到山顶上去!”
待卿脑子一片空白,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只有催着马儿一路狂奔,越跑便越觉得天高云淡,山风如在肩头,一个不留神,眼前豁然开朗,群山连绵,萧缇猛地拉紧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飞扬,停在悬崖山顶。
林风骤冷,眼前的景色是她平生从未见过的波澜壮阔,令她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初日正跳出地平线,万丈的霞光包裹着火焰般娇艳的朝阳一跃而出,远望西方,凤凰山一道道山脊蜿蜒曲折,仿佛一直通往云霞明灭的飘渺中去。回望宁州城,偌大的宁州就像一盒四方多宝格,层层叠叠的屋檐圈成一个五脏俱全的渺小世界,街道、人群,就像方寸中的玩物一般。
萧缇忽然指着刚才的来路对她说:“看到这条路了吗,出了宁州,就是凤凰山。翻过凤凰山,从戎州能出大梁,那边就是党项人……”
“党项人那边还有什么?”待卿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不自觉地问出了口,问过后才觉得突兀,却意外地听见了萧缇的回答:“不知道,我也从未去过。如果有一天你去了,或许可以替我看看。”
夕阳勾勒他沉静的侧脸,像一尊白玉雕刻的神像,没有一处瑕疵,连待卿也忽然恍了神。山风吹动萧缇宽大的衣袖,他指着凤凰山的山顶思索了片刻:“总有一天,我要在这山上修座寺院,佛祖沐浴霞光,目视宁州,目光所见之处,愿我脚下能得万世安稳……若我老去之时,也能在那里与暮鼓晨钟为伴,就此生无悔了。”
在苍凉的山顶,夕阳渐落,萧缇忽然说出这番话来,不知为何,待卿心中有些触动。王府派来接应的人已经赶到山下,萧缇没再说话,两人默默下山,阿固一直跟在后面,没有人看到那灰蓝眼睛里意味深长的目光——粗狂的党项人并没有这样漂亮的眼睛,也不会有这样沉思的表情。
到了山下,萧缇换了一匹马,叫卫队护送待卿回去。
“我的病也过去了,荥州仍有军务,也该离开宁州了。你今天很合我意,改日定有重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