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中语》贺辛

47、萧缇的赏赐

　　萧缇离开宁州一走就是半年，这段时间里，灰蓝眼睛的阿固也离开了王府。
　　因为乞巧节的那夜之后待卿特意吩咐叫他不要睡在马厩，还叫人拿了很多衣物器具给他，他专门来向待卿拜别。

　　穿着新衣的阿固看来器宇轩昂，容貌英伟，短短半年，他已对汉人的礼节和措辞了如指掌：“建宁王对我族人的帮助没齿难忘。我们南迁安定下来之后，一定会再来宁州。我已答应了殿下要为他找到一匹和他心意的战马，此事一定会竭尽所能。”

　　“和他心意？”待卿有点不解，但也没放在心上：“难道府里现在那些四处进献的名驹还不够好吗？”
　　阿固笑笑：“或许也不是不好，只是他不中意。就像府里这么多的女子，他不是也只中意您吗？”
　　“中意我？”待卿笑了两声，却看阿固说得很认真。

　　“你不像党项人。”她岔开了话题。
　　“我是没有家的人，谁对我好，哪里就是我的家。祁予人现在就是我的亲兄弟，建宁王是祁予人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夫人也是我的恩人。我干固说得出做得到，任何时候需要，定然万死不辞。”

　　他说完这句话，便隆重地行了一礼。
　　之后很多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那些年年成不好，很多地方闹饥荒，朝廷赈灾不力，一群四处劫掠官粮的匪人却趁机招兵买马、羽翼渐丰。有些受苦的灾民饿红了眼便投靠了匪人，这群乌合之众竟渐成规模，开始扯大旗、立名号造起反来。萧缇原定要回来的日期也就一推再推，直到三月里才捷报传来，说叛军大部已被俘。

　　陈壁城送战报回来，独独把待卿叫了出来：“姑娘，还记得殿下答应你的赏吗？现在是时候了，该随我去领赏了。”
　　“什么赏？”待卿一头雾水。
　　“赏在江阳城，要您亲自去才领得到。物有所值，殿下吩咐的，快收拾收拾随我启程吧。”

　　江阳离宁州还有半个月的路程，不知道萧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非要她亲自去领什么赏赐。其实对他临走时那句承诺谁也没放在心上，如此郑重其事倒显得另有蹊跷，陈壁城虽不像他的好搭档季准那么严肃，但那泰山崩于前还面不改色的声气却是如出一辙。待卿和凤池猜了一路，却一点风也没探出来。陈壁城的嘴巴紧得像铁铸的，只说待去了崔姑娘就知道不虚此行。

　　走了半月，随着离城越来越近，同路的车马也越来越多。江阳是个小城，没道理在这初春农忙的时节热闹成这幅样子，好容易在下午才进了城，只见人流都往一个方向走，陈壁城赶着车也只顾往人群里挤。

　　待这条街越走越热闹，人也越聚越多，车子被夹在路中每一步都挪得困难。有好几个背上背着一面大旗的青年在人群里扯着嗓门吆喝，还时不时敲着手里的一面小锣，看见待卿的车子，两个青年一路挤了过来招呼：“外乡来的贵人，路已堵上了，索性下来看看热闹吧。我们江阳的琴会可是天下闻名，你瞧瞧，这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的。

　　待会各路琴师都要登台打擂了，今年咱们江阳侯家的侯大公子也要亲自出马，拿出他家收藏的名琴做筹码，谁赢了他，就把琴拱手相赠！我们仙人馆里宽敞又舒适，离擂台最近，又有好酒好饭，别处再没有这么好的地方！”

　　听了他的话，待卿隔着帘子问陈壁城：“陈壁城，这是什么意思？”
　　他若无其事道：“姑娘，江阳可是出产制琴的桐木的地方，江阳人好音律，江阳的琴师在建康也是一方金字招牌！这琴会一时半会散不了，不如请你和凤池姑娘下车去仙人馆稍坐片刻，等等殿下也好，他驻营在五十里外，路上想是耽搁了。”

　　“江阳？原来这就是那个出琴师的江阳，我说怎的那么耳熟呢！”凤池连连念叨，兴致盎然道：“姐姐，既然都来了，咱们也该见识见识。”待卿并没有心思看什么琴会，可今日蹊跷，现在也由不得自己。她只有和凤池一起下了车，跟着那敲锣的青年挤过人潮往前走，遥遥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街角有座半人高的台子，台上似有乐声飘来，人头攒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那青年指着擂台对面的二层小楼得意道：“姑娘你看，就在那儿！已比了好几个时辰了，我们侯公子还没出场呢！”
　　仙人馆的酒旗迎风招展，酒楼看来是观景的最好位置。
　　江阳虽是小地方，这仙人馆却也建得雕梁画栋，好不气派。
　　此时这座两层小楼门户大开，里里外外都是人满为患。

　　仙人馆的门口正对着擂台拉了一道长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万般技艺琴为首，琴之所宗乃江阳。不闻丝弦不知艺，不过侯门不知琴。

　　凤池念了一遍，咋舌道：“不得了，真是好大的口气！天下所有的技艺都不如琴，琴艺里面又只看他们江阳侯家……还不如直接把’天下第一’几个字挂在头顶上还来的省事些！”

　　那引路的青年听见她取笑，登时有些不乐意道：“侯家可是我们这儿的名门，他们家祖辈都精通琴艺。汉代的时候，他家先祖因为琴艺超群，还受过汉武帝赏赐呢！他们家里宝贝多，春秋时候的名琴都有好几把。侯家大公子是最有名气的，之前有在建康皇上面上奏过琴的名师见了他都自愧不如。侯公子可不是次次琴会都参加，好容易出来一次，又拿了自家的收藏出来做赌注，我们本地人对他没有不服的，你不懂可别乱说！”

　　凤池听了不服道：“祖辈精通琴艺，建康的名师自愧不如？巧了，我们家姐姐也是这样的人物……”

　　正说着，几人已经来到仙人馆门口，一阵轻灵琴声传来，扭头看台上，弹琴人是个四五十岁的粗壮中年人，一张黑脸凶神恶煞，但唯有一双手的手指动作却如羽毛般轻巧，把一曲《鹤唳》弹得幽远灵巧。到了曲子第二段，着意表现鹤在泽地上追逐嬉戏之时，正是技艺最难之处，只见他的手指拨弦如同凤凰衔珠准确又轻灵，若不是经过一番苦练，绝不会有如此的举重若轻，连凤池也忍不住叹了一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弹完一曲，在擂台旁的一个男子自愧不如地收拾起琴盒尴尬地掩面而走了，大约这一轮是粗壮男人获胜了。他扫视了台下人一圈，目光甚为得意：“在下枫林县郭子涛，诸位承让了，今天在下不为争琴而来，专为和侯公子切磋而来，侯公子，可否见教！”

　　听了这话人群一阵骚动，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仙人馆，待卿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堂中一张不起眼的桌前坐了一个长身白面的男子，一袭华贵衣衫气定神闲，正慢悠悠品着杯中的茶。

　　看到他捧着茶杯的那双异常修长光洁的手，待卿心里猜到他定是那位传说中的侯家公子。他身旁的仆人捧着一只精美异常的琴盒，周身漆黑，镶着白玉。大约是看到待卿几人衣着不凡，于是跑堂安排待卿在这侯家公子不远处落座，是个极好的位置。

　　侯公子对郭子涛的挑战视而不见，郭子涛涨红了脸倍感羞辱，正欲发作，互听一个青年细弱声音道：“我来和这位大哥切磋吧。”

　　满堂一片哗然，只见刚才还在仙人馆跑堂的一个小伙计放下手里的茶壶走了出来，那郭子韬很不耐烦了：“这位小哥，我是来找侯公子比试的，你个跑堂的凑什么热闹！”

　　伙计一点不生气：“侯公子常来我们这里喝茶，都是我泡茶。因我泡的好，他也指点过我几次。鹤唳这支曲我也学了一年了，说不上好，可也有点心得，大哥你听听我的？”
　　郭子涛满脸不乐意：“你算是他徒弟？”

　　只听侯公子捧琴的佣人说道：“我家公子不收徒，他不算侯家的徒弟，可确是我家主人指点过的。你赢了他，才配和我主人说话，要是赢不了，还是趁早回去吧。”

　　侯公子自己根本不说话，仿佛事不关己，那伙计抱出自己的一把粗陋旧琴，很自如地拨动琴弦，毫无花俏动作，乐声随之而起。这伙计刚才还很局促，弹起琴来却一派纯真自然。凤池忍不住赞了一声：“这伙计真有两下子！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比那姓郭的强！”

　　“那是因为郭子涛为了轻灵，苦压手上的力道，令得鹤腿轻巧有余，奔跑跳跃之矫健便不足了。伙计却轻中有力，灵中有健。这里面的缘故，是前者幼时习琴没遇到良师，走过弯路又改回来，如同本来就长歪了新枝，就算枝头正回来，根基终究还是不正。”

　　她说完这话，却发现坐在侯公子身旁的一个妇人侧目望了她一眼，目光很是探究。妇人侧脸很清丽，衣着也很考究，看来也是侯家的家眷。

　　伙计弹到鹤舞一段，那郭子涛的脸色就有些不悦了，他心里很是明白好坏，还不等他弹完，就兀自卷起琴跳下台去横冲直撞地跑走了。

　　他走了，台下的看客却喝起彩来，那伙计的脸涨得通红，对台下拜了一拜道：“诸位，我只是初学，没什么真本事！今天那把名琴我是没资格争的，我还得去招呼客人，就此下台了!”说完，伙计一溜烟抱起琴跑下台去。

　　刚才摩拳擦掌的琴师们此时却神色各异，大家都由伙计的技艺联想得到了侯谆本人的琴艺该是如何高超，于是许多人有了知难而退之心。

　　这时，有个盲眼老者走上台来：“弹了一辈子琴，不怕遇见高手，就怕遇见心眼比我眼还瞎的。我老头子不怕丢人，想请一请侯公子。”说着，他颤巍巍地坐下，因为看不见，坐的位置偏在台子一边，面冲东南歪歪斜斜，台下看客叹气连连，都说这老人看着实在不像能行的样子。

　　凤池兴头正浓，议论道：“他的琴可是把好琴！看他一身那样残破，却带着这样的好琴，看来这琴是命根子呢。这种人，技艺总该不俗。”

　　老者的琴周身黑亮，上有流水纹，泛着沉郁的光泽，这样一把琴拿出来，一些识货的便来了兴致。老者伸出干枯的手指，摩挲着放在琴弦上，如同抚弄着婴儿的脸颊，轻柔地把琴弦一一拂拭一遍，像是完成某种虔诚的仪式。做完了一整套，他才昂着脸弹起来。因为是瞎眼，眼睛也不需看，所以脊背佝偻着，一颗头却高高昂着，神态格外滑稽。

　　他的姿势虽怪，弹出的琴音却美不胜收。待卿侧目看了看那坐在一边的侯谆，只见他早已抬起头来，虽然坐姿仍是懒散，目光却已聚精会神。老者弹得曲子是前朝东昏侯宫中盛行一时的宴乐，名叫“万寿春”。

　　传说前朝南齐冬日宫中百花凋零，东昏侯用黄金铸莲花，令潘妃以此曲为伴，在金莲上翩翩起舞。另有三百美貌少女薄衣轻纱在雪上伴舞，宫人熬制名贵花蜜美酒倒进池塘融化冰雪，蒸起满园芬芳，花香四溢。东昏侯道此情此景，当使蓬莱仙山也不可比拟，从此当春光常在、万世不凋了，所以当场命此曲为《万寿春》……南齐被武帝灭后，这首曲子再无人提起，曲谱也便遗失了，鲜少有人弹奏。

　　老人却对这曲子烂熟于心，仿佛字字融在心间一般。这曲子经他一人弹奏，繁华处荡气回肠，却又难掩悲凉，台下诸人皆屏气敛声，仿佛已看到那派纸醉金迷的末世景象。风花雪月背后尽是无尽凄凉，待卿想起身世，胸中也感慨万千，忍不住眼含热泪。老者弹得动情，在最末激荡处却戛然而止，自己老泪纵横。

　　侯谆这时终于开口：“先生技艺高超，为何不奏完？弹到此处无端终止，今日是断然赢不过了！”

　　老者伏案长叹，声音颤抖：“想当年老朽在前朝宫中，因这一曲被潘妃赏识，也曾风光无限。一日就在此处不小心断了弦，便赔上双目！多亏席上有位崔大人仗义执言，我才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可崔大人也因此见罪于昏侯与潘妃，日后有人屡进谗言之时，这两人便对他痛下杀手。今日我不是为了一争高下而来，是为侯公子你那把琴而来，那是我恩人崔大人的生前收藏，听说从临川王府辗转来到侯家之手，我今日只想见此琴一面，如同亲自谢过恩人了！”

　　老者的话中“崔大人”三个字让待卿骤然惊醒，只见侯谆挥了挥手，叫侍从打开那只漆黑琴盒，待卿和所有人一样忍不住站起身翘首而望，只见老者伸手拨动琴弦，琴音清越悠扬，老者颤抖喊道：“真是碎玉！崔大人，林某拜谢了！”他对着琴盒凭空跪拜，待卿却呆若木鸡愣在当场——她终于明白萧缇所说的“绝对不会后悔来此”的原因是什么，那是她父亲的碎玉，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帮她拿回来。

　　她不顾一切地站起来：“侯公子，我可否与你一比！”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看过来，只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女子，都觉诧异万分。江阳世代有规矩，琴艺都是传男不传女，所以江阳人看不起弹琴的女子，此时看她斩钉截铁地走到擂台之上，全都露出嘲讽的神情：“侯公子和一个女人比试，倒有点跌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