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寒夜 ...
-
待卿只觉得脑袋嗡一声,事情乱得理不清。
她顾不上细想,斥道:“还哭什么!擦干了泪去磨墨,把我昨天抄的佛经搬出来。咱们什么仗没打过,还怕这个吗!”
凤池止了泪,急忙搬出笔墨,把之前抄写的经书摊好,待卿沉住了气坐在窗前,执起了笔。那时后院的木樨已开了,花瓣随风飘落飞入窗棂,来人推门而入的时候,众人先是闻到一股木樨清香,接着才看到窗前一坐一立的两人,都被暗黄的灯影笼罩着。这幽静的景象竟让来势汹汹的众人愣了片刻,兰夫人咳了一声:“都什么时候,姑娘还真是好兴致!”
两个人压着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季准来到庭中,兰夫人得意道:“姑娘记不记得这簪子?”
待卿一眼望去,竟是萧缇赏赐的一只玉簪,她把它送给了凤池,想不到它却来到了季准手里。
她淡淡回了句:“不记得。”兰夫人鼓起了眼睛:“这簪子是殿下赏你的,传送赏赐的侍女已经辨认过了,季准,你来说,殿下赏给待卿的簪子怎么会在你手里?”
季准的目光迟疑,先是看了看凤池,接着又望向了待卿,他从来冷酷的脸上也露出为难的神色,待卿忽然想起凤池生病这一阵子,季准不但送药来,还经常从城里买了点心亲自送来。有次她偶然撞见,看季准临走时交代凤池按时吃药,凤池脸蛋绯红地望着他,季准居然冲她笑了笑,和平日里全然不同。
他此时的为难是真心的,待卿倍感意外,她本以为他们这种人是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兰夫人叫了两个小厮过来:“你们两个,把当我禀告过的话说一遍!”
待卿一看便知事情不妙,那两个小厮正是因为议论闲话被季准教训过,此时怀恨在心,铁定说不出好话。果然,他二人一脸痛快地站出来指道:“前一阵子,季准经常入夜入内院,还经常传送东西进来,有时候来了待卿姑娘这儿,一两个时辰都不出来,咱们守门的人心里都明白!”
兰夫人冷笑:“可不就是,不光你们,我们心里也明白。王府家眷的东西到了侍卫手里,两边还经常摸着黑见面,你们说是什么缘故?”
“簪子不是任何人给的,是我在池塘边捡的,待卿姑娘根本不知道!进府是殿下吩咐的,帮崔姑娘添置东西,照看她们主仆的日常生活是我职责所在。入夜才来是我自己的过错,和崔姑娘也无甚关系!”
季准言之凿凿,却将待卿二人撇清,兰夫人笑了:“捡了东西不交上来,你当差这么多年了,连这道理都不懂?偷藏主人的东西在咱们府里可不是小事,要是普通小厮,少说也得打到皮开肉绽再赶出去了事。季准你是觉得自己侍奉殿下多年底气硬了,别以为我就不敢惩治你!你还是趁早把实话说了,不要白白替人受过,要是有家眷蓄意勾引,说出来也不怪你。”
这是个好圈套,两条路都不通,待卿还想插话,季准却已抢了先:“是我一时贪念以为没人知道,就自己留下了。愿受惩罚!”
兰夫人一瞪眼,许是没想到季准和他主人一样平日都是副淡薄模样,今日居然如此袒护他人。她一肚子脾气没法施展,气得忙叫人把季准押下去狠狠打。
待卿急忙扑上去拦住:“他是殿下的人,要打也是殿下下令,夫人凭什么越俎代庖?”
兰夫人得意一笑:“殿下去荥州巡视军营,府里的事自然是我做主。我该怎么处置轮不到你这个娼妓插嘴!”
季准抬头看她一眼,低声道:“姑娘别管了,我受得住……”
兰夫人挥挥手:“待卿姑娘你也不用心急,处置了他立马就轮到你。来人,给我进去搜!”
说着,她手一挥,三四个仆妇们即刻进了屋,在衣柜、床角翻腾起来。
很快,在待卿梳妆盒的最里层,找到了一条锦帕,绣着一枝芙蓉花。待卿一看脸色即刻变了,那是她以前送给淳于风的帕子,在竹林的那次重逢,被淳于风还给了她。她当年丢下,心里却放不下,仍旧捡了回来,好好收着。
“此别难重陈,花深复变人……好一首情诗,我倒请问,此诗又是提给哪一位?”
兰夫人笑得叵测:“是与谁此别难重陈啊?”
待卿上前想要夺过,被两个仆妇死死拉住,兰夫人胸有成竹地笑笑:“先不打你,待呈给了殿下自有好的等着你!”
她一挥手,众人先把季准拉了下去,拖着板子的小厮已经在院外摩拳擦掌等着动手,兰夫人走近待卿小声道:“季准这么维护你,可见你还是有些本事。外面那些人下手没有轻重,任他铜臂铁骨,板子打下去迟早也得一命归西。殿下还在荥州,别以为他能回来给你做主。这么多年这府里这么多人来来去去,没人能跟我争,你趁早想清楚,把实话说出来。”
她扭住她的手贴的很近,待卿已闻得到她身上的脂粉香味:“他的饭菜从不叫人经手,最近却忽然信了你。你只要告诉我,他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要这样小心?”
外面传来板子打在季准身上沉重的声响,他一声不出,更显得那落板子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凤池一直低着头在待卿身后咬着嘴唇,怕被任何人看出她拼命忍着的眼泪。
待卿到此时才终于开始确信,季准只是和萧缇搭档着演了一出绵延多年的戏,什么爱好男风,什么男宠,都是假的,唯有这个秘密才是真的。
“要是真有秘密,夫人以为我会说出来吗?”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成了秘密的一份子。
兰夫人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那咱们慢慢斗!”
季准当晚被打了个半死,不省人事地拖出了府去。兰夫人下令季准要去农庄上干活不许再进城,天气已经入冬,农庄上缺医少药条件简陋,凤池便总是偷偷溜出府雇车去城外看他,买了许多昂贵补品。由此她当掉了好几件首饰,是她在芙蓉池辛辛苦苦攒下的几件心爱之物。
凤池自小就迷恋华贵衣衫和珠宝首饰,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沉浸于一份普通的感情。十七岁那年她在三醉楼和凤池说起紫燕,那时候她们都觉得放下荣华富贵追求情爱是世上最愚不可及的事,现在凤池却变了。
萧缇两月后才回到宁州,听说是在荥州受了风寒不得不归来养病。
虽然对外说是偶感风寒,但萧缇绵延数日都不见人,引发了府内无数猜疑。
凤池盼着待卿去为季准求情,待卿只有硬着头皮去探望,想不到走到门外,就见兰夫人带着几个侍妾在门口争执:“殿下回府许久了,医丞也不见,要是出了事如何是好?几次三番拦着我见他,今日我定要进去亲眼看过才放心,绝不由着你们这些人信口雌黄!让开!”
看门的士兵被兰夫人的气焰震住,手足无措。
兰夫人推开他们就要进门,正撞见陈壁城从门内闪出:“夫人,殿下夜不能寐,禁不得一点吵闹。夜已深了,夫人请回吧,殿下谁也不见。”
这是个绝好的讨好机会,萧缇却拒人于千里之外,陈壁城面不改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群女人在门口叽叽喳喳哭哭啼啼,迟迟不肯离去。
看见待卿也来了,兰夫人取笑:“我还当是谁,崔姑娘面子这么大,怎么也在门外呢!”她一挑眉毛:“季准的事殿下已经知道了,照旧没有放他回来的意思。你亲自来求情也没用,还不是连门也进不了!”
听见刚才陈壁城的话,待卿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此时凤池抱着琴从远处跑来:“姐姐,琴拿来了,真要在这儿弹?”
她抬头看了一眼,兰夫人是一脸不屑的神情,陈壁城的目光却不同以往,似乎有些话欲言又止。
“陈壁城,有人在门口吹拉弹唱起来了,你管是不管?”兰夫人厉声道。
陈壁城波澜不惊:“殿下只说谁也不见、不许吵嚷,崔姑娘既然没吵嚷,我也管不着。”
兰夫人气得眉毛倒立:“你皮痒了是不是,季准的下场没看见?叫我寻到,迟早把你也扔去和他作伴!”
陈壁城只顾眼观鼻鼻观心,如门神一样把着门无动于衷。
待卿迟疑一下,就着门前的冰冷石阶坐下:“陈大哥,殿下要是发作,只管推到我身上。”陈壁城仿佛没听见,一语不发。静夜里《漪乱》的琴音流出第一声,所有人的身体微微一颤,满心忐忑。
冬夜里冷得厉害,待卿弹得艰难,手腕僵硬,手指尖几乎要冻住一般。弹了半支,弦涩手冷,一不留神便断了弦。陈壁城眉头一紧,几个姬妾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小声嘀咕,却听见屋里传来萧缇幽幽的声音:“几日不练就弹成这样,我还怎么睡?”声音不大,仍是惯常的嘲讽声气,所幸并未动怒,待卿如蒙大赦。
“崔姑娘,进去吧。”陈壁城忽然闪身让开门,在她经过身边的时候,他对她低语道:“其实殿下不是坏人,崔姑娘,今日就顺着他些吧。”
她点了点头,忽然觉得心中有些异样。抱了琴走进去,看到萧缇斜坐在窗边的榻上,因为不能笼火,屋里冷得和冰窖一样。
一阵子不见,萧缇的脸色就像凄清的寒月,脸颊消瘦,似是饱受了一番折磨。那件青灰的袍子穿在他身上让人几乎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见她进来,他讥诮道:“如今你这样,再回建康去,只怕没人赏你口饭吃!”
待卿也不理他,自己走过去把琴放下,拆掉旧弦,换上新弦,在他的塌边坐下,仍要再弹。萧缇忽然坐起身抓起了她的手,月光清亮,两人骤然离得很近,待卿又闻到了那久违的木樨清香,萧缇皱了皱眉:“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在这里没钱给你穿冬衣吗?”
萧缇从不叫人碰触他的身体,他自己在私下里也从不碰她,此时被他握着,她很想挣脱,却仍是佯装镇定:“是走过来远了些,冻得冷了……忘了殿下不笼火,所以没穿多些。”
萧缇丢开她,好像很费力才露出一个如同平日的笑来:“是赶着我没死来给季准求情呢吧。我不在的日子里,这么快就给我弄了绿帽子来戴。人家都笑我是苻坚再世,自己的女人和男宠纠缠不清,下场也要和苻坚一样,坏在祸水手里!我常对季准告诫,声色昏人耳目,情爱迷人心智,季准自小与我一起修行,本以为这道理他全知道,想不到你那丫鬟好本事,叫我的颜面尽毁!”
萧缇在百里外却什么都明白,待卿吃了一惊,连忙跪下赔笑道:“凤池和他许是真心的,季大人对殿下也是忠心耿耿,殿下还是成全了他们吧!”
话没说完,萧缇已皱起眉闭上了眼,看似很不好受地扶着额角:“把假笑收起来,转过身去!你好好弹一曲,若弹得好,便放他回来……”
待卿背对着他,把琴放好,放松了一下手指,再一次拨动琴弦。她从没有离萧缇这样近的奏过琴,他身上那股木樨的香味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她又想起了记忆里那个在马车上弹奏《漪乱》女子,她身上的气味,她眉眼和脸颊的轮廓那样熟悉,和眼前的萧缇如出一辙。
萧缇闭着眼睛咬着嘴唇,或许是剧烈的头疼令他神志不清,他喃喃道:“她在哪儿,你见过她对不对?”
待卿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你说谁?”
萧缇伸出手抓住了她,他的手冰冷:“我娘,你见过她,她究竟长得什么样子?这曲子是我娘的。”
待卿恍然大悟,她早该明白记忆里那个女人的身份,她和萧缇有着同样精美绝伦的面容,世上再没有一首曲子能够令萧缇如此迷恋,因为与他而言,那首曲子或许就是他对母亲唯一的记忆。
他把脸埋进她的掌心,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疼痛令他身体蜷缩起来:“太久了……我已经不记得她长得什么样子。只知道宫里人都称她秋美人,她宫里遍植木樨,每到秋日就花香四溢……六岁那年去了同泰寺,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临走时她骗我,对我说等我病好些了就来看我,说明年木樨开时就会接我回去……可是一年又一年,她一次也没有来过。直到她病重都不肯告诉我,待我回宫时,她已经下葬了。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父皇由此觉得亏欠,兄弟中我最早封王,一直厚待有加……她只觉得只要如此我就如意了,过去的一切就都值得,真是可笑——他们都说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可我连她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抱住了额头,苍白的脸几乎泛起青色。待卿惊恐地看着他,他一点点颓唐下去,双手颤抖,额上青筋暴起,就像有一只无形的野兽在啃食他的头颅一般,疼得浑身发抖。
待卿有些不知所措,“滚出去!……”萧缇无力地驱赶着她,眼中是近乎绝望的窘迫与愤怒。在整个大梁的贵族之中,若论仪态高雅,举止从容,谁也比不上萧缇——连待卿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正是因为这样,他此时不堪的样子更令人震惊。
待卿有些慌乱地靠近了他:“她不是没有去看你!我遇见她的地方,就是在去同泰寺的驿道上。你母亲穿一件鹅黄的裙子,带着翠绿的玉簪,衣带也是翠绿的……”
她拼命搜刮记忆里关于她的片段:“她眼睛清亮,声音婉转,笑起来嘴角弯弯的……弹那首曲子的时候,她对我说有个很重要的人却不能相见,所以写出了漪乱这首曲子。她说本要去看他,却中途折回,因为害怕由此坏了大事,误了他一生的前程。人生在世所有的相聚总有离别,就如水中的涟漪总有消散,既然总要离别,不如从不想见,忘记了就不知道痛……”
萧缇的嘴唇颤抖,抓住她的手几乎要陷进她的皮肉里去。她吃痛地想要挣脱:“他们没有骗你,你真的长得和她很像……”
萧缇没有回应,待卿抽出了手轻轻起身,萧缇却似在梦中低语:“别走……”
她以为他是说胡话,所以不做声响,萧缇伸出手按住了她,睁开的眼睛竟有一丝哀求:“留下,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我都给你……”
他用力一拉,待卿跌在他的榻上,她不安地浑身绷紧,不敢转过脸去。萧缇就在身后,用冰冷的手臂圈住了她,像是要攫取她的温暖一样把脸埋在了她的颈窝:“如果你冷,可以离我远些。但别走,让我睡一会。”
萧缇睡着以后,待卿才敢翻身看他,他时常阴郁的脸上难得有沉静安然的表情。月光下,他消瘦的下巴和优美的侧脸令他像一件精美却又脆弱的雕刻,这种脆弱的美在此时显得尤为令人震撼,因为她终于知道这是用怎样的痛苦和折磨才交换得来。
出身卑贱的秋美人一心想要保护儿子孱弱的生命免遭宫廷纷争的荼毒,想要自己微薄的力量为儿子搭起扶摇直上的阶梯,她宁可用谎言和孤独将他禁锢。与世隔绝的寺庙时光,十年的等待在一次又一次木樨花落花开中沦为绝望,他一辈子都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里,先是被欺骗,接着便成为了骗局的一部分。
十七岁回到久别的宫苑,因为精通佛理、仪表出众重新成为了宫廷的宠儿,曾经的冷落都成为过去,他的父亲终于正视了他,可这一切却无法弥补失去的一切。她由衷地敬佩他的忍耐与意志,他不与任何人亲近,不能在任何时候恣意欢乐,离开了寺庙,他仍旧活在禁锢之中。
任何时候也不能放纵自己的情绪哪怕一丝一毫,再多的绫罗也看不到颜色,再多的奇花异草也闻不到半点香气,珍馐美馔味同嚼蜡,哪怕拥有了全部世界,依然也无法有半点开怀。
她好像开始理解了他,他也不是生来就如此冷漠。人不可能拥有自己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他未曾感受过温暖,于是便只有冰冷。他和她都是一种人,比起爱来,更早懂得的是恨,比起得到,更懂得的是失去,一切温情在现实的折磨之下都显得那样可笑,因为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不会去爱任何人。因为不会爱,所以永远无法快乐。
待卿一夜未眠,在萧缇臂弯间如履薄冰。
在不知不觉中,天已蒙蒙亮。
“你看什么呢?”
她不知道萧缇何时醒了过来,吓了一跳。
“没什么,只是看见院子里的树杈发嫩叶了。”待卿看着窗外,感到被他注视的那半边脸有些不自在,她从没想到会有一日和他一起躺着看清晨的日光。
“昨日就发了,再过几天,树叶就都长出来了。”
“我院里的树还没抽芽,倒像是春天在这院里来得早些,去我那儿晚些似的。”待卿随口说道,萧缇忍不住笑了:“原来你也会说这么孩子气的话。”
他眼中闪烁着难得一见的光彩:“听说宁州的春天别有一番风景,本以为今年我又无缘得见了。想不到这一病,就名正言顺地把行程拖下来。我还要谢这病,来的是时候。一日不好,我就一日清静。若是一辈子不好,便再没有烦心之事了。”
“殿下还是该精心调养,早日痊愈。”待卿不知他的烦心之事所指的是什么,也不想去问,她正揣度着如何再开口求情才能不浪费眼下这个失不再来的机会。
萧缇心知肚明,不屑地摆了摆手:“他也该回来了,但是以后不许再见你那侍女。所以再被抓住,我是不会再管这闲事的。”
待卿如释重负地笑道:“多谢殿下宽厚。”
萧缇嗤之以鼻:“虚情假意都写在脸上,就凭这样,当年如何在芙蓉池立足?那齐瓒之流果然都是些蠢货中的蠢货。”
待卿赔笑:“我的帕子被兰夫人拿去了,殿下可否还我?”
萧缇漫不经心:“管家已烧掉了。在这府上,凭你要多少帕子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