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逃出生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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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浓似墨。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腹中翻江倒海的疼痛渐渐消退。
早已凉透的汗珠从额角滑下，感觉颇像泪水滑过脸颊，我吁出一口气，心中忍不住咒骂了安染几句，这人莫不是跟我有仇，弄药效这麽厉害的药给我……
不过若不是我痛成这样，家庭医生诊断不出病因，大约东野清夏也不会把我送到医院就诊。
东野清夏……
我看了看睡在我床边的男子，叹了口气，将眼眸合上，视觉深处却蚀刻出他温润的黑色眼眸。
窗外夜色深沉，星辉闪耀，可我知道我不会睡得太久。
二.
东边天渐发亮，一轮红日将升未升。
本应清寂无息的街道渐渐喧哗，时间分秒推移，呼号声愈发浩大。
我从睡梦中猛然惊醒，耳侧是莘莘学子的爱国呼声：
“还我中华，壮我山河！”
“抗击日寇，卫我华夏！”
“日本鬼子，滚出中国！”
......
猛烈如洪水的音浪冲击而下，耳边似有野兽奔踏而过，衰亡的民族终于不再默无声息。
我坐在床上，看著床边空空如也的位子，听著街道上的呼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忽的，外面传来一声巨震，黑色铁门被砸得哐啷作响，火光阵阵腾起，打砸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我忽的反应过来我所在之地是日军疗养院！
我跳下床奔到窗边，透过氤氲的雾气看到街道上不断聚集的浩荡人流。人流之中各色旗帜不停挥舞，白色传单在白雾中漫天纷飞，打著旋儿飘到院中，那大横幅高高擎过街道，其上四个淋漓红字“还我中华”劈开浓雾刺痛我的眼。
门口已被人群团团围住，几辆汽车一下一下毫不留情撞著铁门，黑冷钢铁渐渐扭曲变形。
事发突然，只有几个日军守卫及时反应过来，朝天鸣枪示警，枪声落到激愤人群中，却像是冷水滴入热油锅，瞬间霹雳啪拉炸裂开来，经扩音器放大的呼号声愈发惨烈凶狠。
我扭头飞奔下楼。
侯誉会用这个方法，是我意想不到。
待我冲到院中时，铁门承受已然不住，发出哐啷一声呜咽，汽车似失控疯狂冲进院子，刺耳的刹车与喇叭声连成一片，听得人牙酸。
人群伴著车辆蜂拥而入。
那几辆车极富技巧地绕圈交错开来，迷乱众人视线。
混乱之中，其中一辆车绕到我身前，车门不知何时已打开，司机冲我低喊：“快上车！”
我瞧准时机纵身跃到车厢中，那车立刻掉头往门外开去，其余几辆车子瞬时四散，不顾一路上的莘莘学子。
一时间，院内外惊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震得人心头发蒙。
我的视线随车身剧烈起伏而晃动。
“安小姐，一会儿有辆车会与我们相错，你必须趁那时跳到那车上，懂么？”车驶过街头转角的一刹，司机冷静的嗓音自我头上传来，我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后视镜，不出所料，闻讯赶来的警察、军队已然开始堵截游行队伍了。
“懂。”
司机得我回答，疾速逼近街头另一辆停靠汽车的同时大力将油门踩到底，车身陡然一甩，我利落踢开车门，停靠的那车车门在瞬间无声打开，我飞身一跳，重重落到那车后座，车门即时关上。
两辆车交错之瞬即分，一切快得稍纵即逝，在厚重白雾遮盖之下更是难以分辨。而後毫不起眼的车辆徐缓开启，退到身后巷子。
我平复著略有紊乱的呼吸，看著车座上的另一人，侯誉。
侯誉看著我，淡淡道：“没想到你身手如此之好。”
我也笑：“多谢夸奖。”我靠著椅背，换了个坐姿，“你此刻是要去会安染？”
侯誉不动声色地看著我。
我又笑了笑：“侯公子，你可知将一只鹰彻底困到身边使其不再远翔的唯一方法，是什麽？”
侯誉淡淡地摇了摇头。
我挑了挑眉：“不，你知。”
侯誉一语不发。
“折其羽翼。”
侯誉依旧不动声色。
昔日旧友，沦落到今日这般漠然试探，我心中还是不免有几分苦涩，我暗暗叹了口气：“侯誉，听了我这番言语，你此刻必定已猜到安染企图。”
侯誉那万年不变的淡漠神色终于不复，他饶有兴致地瞧著我，挑了挑眉，示意我继续。
“而安染也明白这点。”我对上他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所以我最终起的作用，不过是提醒你罢了。安染最终给你的选择，不是一次不知情的利用，而是一场……”我挑起唇角，“默契十足的合作。”
侯誉微微一笑，终于开口：“不得不承认，安染抓了顾素，再用将你救出为条件，逼我与日本人反目这招很是厉害；我救出你，再由你说服我为得到顾素与他联手彻底将北平顾家基业吞噬这招也实在精彩……”他眯了眯眼，黑色眼睫微微垂下，模样实在煽惑，“只是，我不知晓，安染哪里来的信心，你一定能说服我？”
我眨了眨眼：“他不是对我有信心。”
“哦？”
“他是相信你对顾小姐用情匪浅。”
侯誉轻笑：“的确，他知我甚深。”
他如此说，我的说客任务也便成功了。
只是看著他唇角的一抹笑意，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曾与他一同看昆曲《桃花扇》【注释一】之时，他所作评叹：“姓侯的恩客，最是无情，血溅桃花扇的事，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可偏偏这无情之人的无情之举，最是多情。
“帮我。”
“帮你什麽？”许是见不得此人以爱为名的伤害，我语气不觉带刺，“帮你让顾素明白她已被你背叛？帮你让她明白她已失去一切？还是帮你将她绑走？”
侯誉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他道：“楼婈，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语气不无脆弱。
我愕然抬头，却见侯誉早已侧过脸，凝视著窗外一掠而过的乳白雾气，单是那精致侧脸上的苦痛挣扎，便叫人心尖发颤，由此可见美貌真是造物恩赐。
我长长一喟，忆及往日与他把酒畅饮的情形，心不由软了下来：“侯誉，他日你可会后悔今日所作？”
侯誉依旧凝视著窗外游弋的白雾，只是唇角微微向上弯，显出很柔和的线条：“我不悔。在短短二十五载光阴之中，我历事甚多，也有许多遗憾……”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了什麽，“只是，那也只是遗憾罢了。”
“我处事，只求做到当时所能及的最好。既如此，又何必后悔？凡事三分天意，七分人力，至于结果，我不作强求。”侯誉忽的一笑，笑容太过明亮，以至于刺目，“至少对她，我用尽此生所有热力。”
我呆呆看他，却从他那轻松笑意里，隐约看到几分释然，我忽然明白，这是侯誉对这份燃尽了他所有热情的爱恋，所作的最后一次任性。
我想，他早便知晓，他与她的爱，在乱世的家族倾轧之中，在各自担负家族荣光的家主身份之下，本就无望。
他立於街心，默待广厦倾塌。
我叹了口气，轻轻颔首，不为其他，只为成全这痴心之人。
三.
长街。
我推开古旧的院门，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呜咽。
院中雾气氤氲，如梦似幻，顾素便坐在树下的石椅上，默默啜著茶。
闻声蓦然抬首，剔透露珠从枝头滑下，无声落在她素净面容，哀戚如泪。
“他呢？”顾素嗓音依旧琅琅。
我深吸了口气，缓步上前，将所有怜惜丢在身后，毕竟，我此来是作恶人：“顾大小姐，你应当猜得出罢？”
顾素含笑看我，并无半分异常。
“与你所想无差——侯誉选择与安染合作。”我温声缓言，“安染开出的条件，想必你也知晓，可他偏偏选择了最激烈的一种……”我故意在此一顿，却看到顾素笑意依旧明朗，心中不禁叹息，她对侯誉也许是真的无情，“明抢。”
“他制造了一场大学生抗日示威游行，在混乱之中将我抢出。”
“他疯了……”顾素淡淡挑眉。
“对，他疯了。”我看著顾素的漠然，心头没由来生出一点愤怒，“他根本不愿给自己在北平留下退路。你觉得，这是为何？”
顾素低头啜了一口茶，道：“我怎知？”
听著她那事不关己的语气，我心中的愤怒忽然熄灭，为这种人生气，的确不值。
我缓缓道：“他是为了更坚决地带走你。”
顾素笑了笑，不置可否。
“此刻他就在右面街口等你，但他只等半个锺头，如果半个锺头之後没等到，他会自己离开北平，怎么选，随你。”
看著她依旧明丽的笑容，我决定作恶，不再劝导。我笑眯眯的看著她，说：“我失踪也快半个锺头了，东野清夏应该也发现了，你说，全城大搜捕几时会开始？”
看著顾素渐渐消退的笑容，我觉得很是过瘾，於是，我接著道：“对了，我曾在东野清夏的别墅收音机里听到过一条广播，顾轩意顾少帅所驻军的安徽等地最近日军进攻频繁，战况堪急，死伤无数，只怕就要失守了……”
“你胡说些什麽？”顾素终于发怒。
“你为了顾二公子可谓是煞费苦心，我想，顾家东北三省的那条药材运输路线应该就是你为他偷运军火的路线吧？”我凝眉盯住顾素苍白的面庞，“我也是想了许久，才明白你最终的目的是安家的那批军火。只是，你没可能了……”我淡淡一笑，语调漠然似掌控一切，“就在刚才，侯誉将那张路线图与印玺亲手交给了安染。”
顾素面色终于大变。
我俯下身子，视线一寸寸向她逼视而去，缓缓抬手，指腹贴在她侧脸上，划下去，拈到底，再微微一挑。
“顾素，到最后，赢的人……”我顿了一下，微微地微笑，“是我，是安染。”
顾素怒极反笑，一把将我的手扯下：“楼婈，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我低头笑了笑，有些无所谓：“无妨，人生在世，我只求今朝，来日事来日论。”
顾素霍然起身，朝门外走去，决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门口。
四.
我倚在门框上，向右看去。
视线透过浓浓雾气，落在那辆渐行渐远的车上，我想，也许这会是侯誉与顾素爱恨的终结，也许……
世间事，又有什麽是可以真正说得清楚？
我摇了摇头，回过头来，却看见安染立在对面的街道上，静静地凝视著我。
长街的一端，是无止无尽的白雾;长街的另一端，也是无止无尽的白雾。
它们正缓慢无声的流动著，像一条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河流，横亘在我与他之间。
“我，该去哪里？”我立在原地。
安染没有回答。
他走了过来，脚步落下的瞬间，雾气散开，又在下一刹合拢。
就像是童话中跋山涉水而来的王子，脚步坚定，仿若一切困苦都不可阻挡。
我无不遗憾地想，可惜，我不是公主。
他走到我身边，缓缓伸出了手，向来静水深波的瞳仁涟漪层层，极为惑人，他轻轻吐字：“到我怀中，如何？”
时间像被无限拉长，华丽丽地定格，再一帧帧翻过。
我听到心一下一下的跳动著，鼓如雷鸣，未曾想这种运气真的会降临到我身上。
只是……这未必就是好运。
“安染，不要玩闹。”
安染笑了笑，语气平静：“你觉得我在玩闹。”
我也笑了笑，没有回答。
安染忽然上前，将我紧紧拥住……而后，重重的吻了上来。
那一瞬，灼热气息扑面而来!他炽热的唇在我唇上辗转厮磨，我被他的气势所惊，一时未将口完全闭拢。
待回过神来，他的舌已闯了进来，口中全是淡淡的烟味，
唇舌柔韧而霸道，在我口腔中肆虐。
我猛力挣了几下，一时也无法将他推开。
索性将手绕上了他的脖子，张开嘴与他唇舌相逐，我豁出去了！
最后双方气竭，他放开我之时，气喘吁吁地问道：“现在你可还觉得，我在玩闹？”
注释二：《桃花扇》.剧情以明代才子侯方域来江南创“复社”邂逅秦淮歌妓李香君，两人陷入爱河并赠题诗扇为主线，揭露了魏忠贤的亲信阮大铖陷害侯方域，并强将李香君许配他人，李不从而撞头欲自尽血溅诗扇，侯方域的朋友杨龙友利用血点在扇中画出一树桃花……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逃出生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