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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永不回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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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时近黄昏,片片雪花染了冰黄油彩。
顾公馆外香车如织,名流济济。
顾府大厅中只见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氏族的繁华似乎并未因北平的沦陷呈现一丝颓色。
我不愿同那些贵族夫人小姐周旋,寻了个沙发角落,离安染愈远倒是愈清净。
刚喝了没几杯,一淡然而流转奢华的嗓音便递至耳畔:“你怎仍在喝酒?”
“没法子,酒鬼又怎可离酒?这点,你感同身受吧,侯公子?”我微微一笑,侧首看去,调笑话语脱口而出,“给爷笑个……”
侯誉看著我,竟还真的笑了:“我这般笑,如何?”
我略一怔,回过神来装模作样地打量他,却也不由为斯人这副皮囊所叹:面容沉静上五官出奇俊秀,眼神流转间有种说不上来的奢华意味,一袭白色西服衬得他的气质愈发尊崇。
“甚好,甚好……”我笑得妖妖调调,冲他道,“我倒是有那么点抢婚的念头了。”
他微扬眉梢,似叹似菀:“真不知什麽样的山水,才会养出你这等泼皮性子......”
我瞧著他,笑了笑:“你暂且忍上一会儿,明日我便要去新京(长春,伪满洲国首都)了,日后你再想见我这泼皮无赖怕是极难。”
他抬眼望我,黑色眼眸中略有怅然:“你是如此洒然通透之人,怎会蹚这滩浑水......”
我怎会蹚这滩浑水?哈,我怎麽不会蹚这滩浑水?
“我爱名慕利呗。”我不假思索地答。
侯誉失笑,他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毫无威胁,连敷衍都如此随意?”
“原来敷衍也需认真?”我大感惊奇,忙追问他道,“你这理论从何处而来?”
他哭笑不得:“你这插科打诨的本领,倒是堪称第一的。”
我呵呵一笑,不再言语。
“少爷。”我抬眼,见一西装革履的青年立在侯誉身侧,“该去迎顾三小姐了。”
侯誉起身同我告辞,随那人而去。
我静静注视他离去的方向,衣袖之下的手徐缓握紧。
二.
“诸位今日光临寒舍,参加侄女锦瑟与侯誉贤侄的订婚仪式,鄙人深感荣幸......”
我抬头,见一儒雅中年男子立于正厅中央,面色微喜,模样分外和善。
“这位是我叔父。”
身侧忽的传来一爽朗女声,我诧异转首而视,入目的是缓步而来的短发佳人。
我不由感慨,这世间能将清丽面容与霸道气质完美融合的,除却顾素,只怕是佳人难再得。
我含笑冲她举了举杯。
她爽朗一笑,勾过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弯刀一般的眉未皱一下。
我倚在沙发上,笑叹:“顾大小姐还是一如往昔的豪爽。”
顾素笑而不语,坐到我身侧。
我眉头不由一挑,这位主可是我未来六嫂——安染、顾素,安之若素。
光线忽的变暗,我一时未反应过来,眼前瞬间又现出一线亮光,待我定睛看去,才发觉大门正徐徐打开。
光线自明亮处往暗处喷洒,渐作光雾,离得远了,我看不清两人面貌,只是那一双璧人的徐徐行来的优雅剪影倒是令我略感惊艳。
不说其他,眼力我自认还是有几分的,自然看得出那顾三小姐淡泊气质绝非故作,只是在这世家之中怎会养得有如此气质的人儿?真是叫我有些无可置信。
顾素似看穿了我疑惑,笑道:“我这妹妹养得可顶不容易,幼时一位先生算出克父克母,便将她自小送出了国,她在国外醉心绘画,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将她接回。”
我瞧著她那秀丽的眉眼,心中不由对顾锦瑟起了几分怜惜,想来是顾素为巩固势力,才将这无辜女子接回的罢……
即使战时一切从简,世家的订婚依旧冗长繁复,顾素从我身侧走了许久仪式仍在继续,我实在闷得受不了,起身到外透气。
经过几位打扮入时的世家小姐身侧是,却听她们忽的高声道:
“都是小姐,庶出的就是差些……”
“对啊,乌骨鸡怎麽做得来凤凰?”
“同是首次出席酒会,顾锦瑟如此风光,可某些人呐……啧啧……”
她们你言我语的,说得叫一个风生水起,其实我心里也很无奈,谁叫安家就一个三老爷早逝又风流?她们以为这个庶出的身份来得容易?顾锦瑟是嫡出,受长姐宠爱也是自然,首次现世如此高调也……
不对!这可是在战时,北平顾家本该万事低调,但求安稳,可顾素的做法无疑是把顾锦瑟推至风口浪尖,事若反常必有妖,顾素这样作是为了什麽?侯誉为何要在此时与顾家联姻?还有安染,他是否知晓些什麽……
对了,安染!我霍然抬头,安染为将安家搬离北平费了不少人力物力,那么侯、顾两家又何尝不想?如此说来,顾素,你是想来一招金蝉脱壳?可现下北平城四处日军重兵把守,这壳你要如何才脱得掉?
忽的,远处映来一点点金红色的微光,宛若一滩薄薄晨曦。
我走出正厅,抬头遥遥望著远处,心头那愈发荒谬的想法愈发真实起来。
三.
迎面扑来的热浪,令人几欲窒息,火光整整映红了半边天,那艳丽的色彩华美厚重非凡。
顾家后院本应灯火阑珊处,此刻却是火苗方张牙舞爪地肆意舔舐,空寂的院子挤满犹带悸色的人群。
我凝视著愈发张扬的火势,周围嘈杂喧嚣扰乱本就翻滚的心绪:顾素,这便是你的方法麽?决绝至此,竟连半分寰转余地都不留……
“起火时顾大小姐就在后院,此刻还没有逃出来,想必是很难救回来了......”
“不曾想火势竟如此之大!”
“侯誉一听到后院起火的消息便冲进了火场,此刻……”
“快看!侯先生出来了!”
我霍然转头,一眼便瞧见侯誉自火场步出,他那白西装染了几许黑渍,显得是如此凌厉强大以至于令人心悸,我恍惚间看见,那扬肆火苗从他心底烧出。
寒风过境,助长火势,妖异的火苗猛地腾起几丈高。
安染不知何时已在我身侧立定,默然不语。
“她竟是这样打算的......”我看著半壁金红夜空,低低一叹。
安染安静地凝视著愈发浩大的火势,好半晌才道出几字:“这才像她。”
我侧首看他,他也向我看来,他那漆黑眼眸映出妖异的火光,有种勾魂摄魄的魔力:“阿婈,我得赌一次。”言语有如蛊惑。
我笑了笑:“以我为注?”
安染也笑了笑,却有些勉强。他取下围巾围在我的颈项间,低声呢喃:“对不起。”
我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片刻,再缓缓拉下,我注视著他微颤的眼眸,尽管心头五味杂陈,还是微微一笑。
我道:“你不欠我。”
四.
我睁开眼,周身一片黑暗,全身无一丝力气……不过也是,顾素如此对我也是无可厚非,换作我,只怕行事更狠更绝。
我闭上眼,想了想自己此刻的身份,通行证与筹码,准确地说,应当是顾素逃出北平的一枚通行证与安染抛给顾素的一个筹码。
哎……不得不承认,做人做到我这地步,难免有些心酸。
不过安染行事向来杀伐果断,讲究一击即中,於是我在回安公馆的路上被顾素“绑走”,作一枚引顾素与他正面角逐的棋子,倒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毕竟对安染而言,明争比暗斗要有利得多。
只是,顾素要的到底是什麽?
我叹了口气,细细听著周围的一切。
风掠过树林发出徐徐涛声,森林?北平何处有森林?潮湿的空气中浮来一阵松林香气,还有一丝霉味,再仔细一听,外面在下雨,沙沙雨声却是打在水门汀(水泥地面)上的声音。
森林之中,松香浮动,地覆水泥......
细细思量,那尘封已久的页页材料逐渐浮动于脑海。
对了!北平城东面有片广阔松林,且曾为松香工厂,后被废弃,不过,安家有片猎场便在周围......
灯下黑!
念头及此,我对顾素添了几分敬佩,未曾想,她竟有如此胆色,实为女中豪杰......
咿——呀——
门缓缓打开,刺目光线逼得我瞬间闭目,只於瞬间瞥到那黑色身影。
下一瞬,便又关上。
哒、哒、哒......蛩音(脚步声)渐近。
“安七小姐。”黑暗中,优雅女声缓缓浮动。
我默不作声。
“不知你认为,我请你到此处所为何事?”
我闲闲笑著,她既然有兴趣我玩,那我自当奉陪到底:“好玩呗。”
她轻笑出声,说:“不曾想,安七小姐竟还可如此从容与我玩笑,我委实佩服。
我言笑晏晏道:“能得顾大小姐这般美人钦佩,安婈此生余愿足矣。”
她未曾理会我,语调渐渐沉着:“你说,我该叫你楼婈,还是安婈......”
我笑出了声,打断了她的话:“自然是安婈了,我拼死拼活才冠得的姓。顾小姐舍得如此轻易与我夺去?”
黑暗中,我感到她的视线在我身上来回刺探,粘连入骨,仿若在犹豫。
良久沉默,她终于朗声一笑:“你与安染有何交易我无心过问,你我都是聪明人,我也懒得同你做戏,你只需安心在此地多呆几天,不要寻死觅活,静待安染将你接回便是了。”
我心中长长一叹,你都这般与我试探了,还会放我归去?
我摇头浅叹,向她直言:“顾素小姐不必欺瞒我了,在您手里我还有命活么?”察觉出她略有讶然的情绪,我苦笑,“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可否告诉我,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与安染结仇,倒不想你这种聪明人的行事风格。”
她低低笑了出来,并未回答我,嗓音平和道:“楼婈,你又怎知我定是为自己而杀你?你身为中国人,却与日本人虚与委蛇,平白担那汉奸之名,心中想必是苦楚难当,人世无常,浮生若梦,脱了这层臭皮囊,於你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许是一种解脱......你,且安心去吧。”
心头微震,她这番话语中蕴含的超脱之意于我而言宛若当头棒喝,我心底里又何尝不想一死了之?只是,南无阿弥陀佛,恕我楼婈慧根太浅,贪念太多,放不下那十丈软红间种种羁绊、重重爱恨。
握了握拳头,丹寇入肉,生生疼痛让我那激荡心神瞬间惊醒,听著耳边渐渐响起远去的脚步声,到此刻,我对她的钦佩又深了一层——寻到敌手最脆弱处轻轻一击,且永不予其任何机会,包括……将死之人。
顾素,果然厉害。
五.
浩浩狂雪,溶万物为白银。
无尽松涛,掩江山作绿浪。
望著眼前的浩荡景象,我心头迷惘,:我,该去向何方?
瞬间,耳边炸起那个少年临死前的话语:跑!跑!向东跑!一直向东!
刹那间,泪水喷涌而出,沉重的脚步向著东边而去,眼前是他死时含笑且带血的脸庞。
顾素要杀我,我想活,於是我骗了他,骗了那个给我送饭下药的少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一回事。
只是,那些我以为早已习惯的背叛欺骗在这个纯净的少年人身上,出奇的丑陋恶心。
“这饭里,下的是迷药还是毒药?”这是我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带著蓄意的从容,以谋求他的好奇。
我记得他有一瞬的不自然。
“是迷药吧,顾素现在可不会杀我,她得等到达成目的才会把我给了结。我都沦落到这地步了,她还是不放过我……我早便猜到自己会不得好死了……”
“你……”
你,我到此刻仍清晰地记得他说这个字时的声音,带著一点软糯,尾音上挑,却又戛然而止,像在遏制著什麽。
他应该是个很好的少年,恪尽职守,懂得谨言慎行。
只是,他遇上了我,这个自私自利,懂得蛊惑人心的女人。
我骗他,我告诉他我的父亲是江浙药商,支援抗日却被同伙出卖,最後全家被日本人屠杀,除了我逃过一劫,所有人死无全尸……要知晓乱世之中的悲催身世向来最好编织。
“可你现在,却要去讨好日本人,日本人!”
我记得他那声低吼,带著撕裂的质感,一直吼到我心底。
那一刻,戏有些真了。
“是。可我,还要去讨好日本人……”我的亲人,的确算是死于日本人之手,我的……亲人……
“为什麽?”我记得他问。
那一刻,我忽然明了,他的国仇家恨必定不比我少……是啊,在这乱世,谁又能真正活得心安理得,谁不是夜夜冤魂凄厉入梦,谁不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为什麽?”我问我。
“为什麽?”他问我。
“我要报仇。”回忆与现实纷杂交错,我的声音混合著冬风怒号,由颤抖到狠绝再到平静,“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耳边接著是他的无助哭声:“为什么,我们只想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而已……”
是啊,不要战争,没有离乱,我们只想好好活下去,而已……为什麽?为什麽不放过我们?为什麽?
我抬头,看著漫天的凄风苦雪,眼泪汹涌地无声质问。
最後,我听见他哭著说:“我放你走。”
可最後的最後,我却任他为我挡住身后追击的枪林弹雨,再没有回头。
楼婈只要一开始往前走,就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