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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未有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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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北平,深夜。
冬风未定,幽深长街,却是人影攒动。
若细细看来,便会发现那些人身着整制服——日军军服。
一辆黑色汽车驶过森严守卫,缓缓停在一扇阔门之前。
我从车中走下,抬头,第一眼便望见那三字——安公馆。
笔力遒劲,金钩铁划。
敛眉淡笑,今後,我便要冠以此姓了。
大门由冷肃玄铁制成,衬著六十三个光亮门钉,更添威严。我看著那缓缓洞开的大门,似看见一只诡谲幽兽,正悄然张开大口,静待吞噬万物。
如此想来,倒是有几分趣味……
“阿婈,到了。”
我抬眼,看著徐徐走到我身畔之人,看著他那未变的莫测笑意,不由微微一笑,此人亦是趣味多多……
“为何这样看我?”
我往前移了移视线,看到安染深邃面容上的眼睫斜斜往下一掠,瞬即勾勒出一条黑色曲线,衬著蜜色肌肤,魅惑却英气。
我移开视线,低低一叹,心道,此人如妖。
安染转眸看我,问道:“好端端的,叹什麽气?”
我笑道:“只怪六少方才的模样太过勾人,我只怕再看多一眼,就会脸红心跳、呼吸不畅……忍痛不看,又实在惋惜……”
话只说了一半便被安染低沉嗓音截断,他道:“你不看我也无妨,你只要知晓,我一直凝视著你……”
我略一怔,复又苦笑,上天入地能将情话说得如此自然而不露半分修饰痕迹的,怕独独也只有安六少这一份了。
我干脆投降:“安六公子,情话一途我甘拜下风。”语毕,我洒然踏入安府大门。
要知晓我楼婈生平最讲究的便是姿态,纵然再是落了下风,率先转身留他人一背影,又何尝不是另一胜利姿态?
此种行径可译为逃跑,亦可释作放下。
万事万物,众眼所观,皆有不同,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怎么想,随你,随我,随心。
二.
深院几进,路旁宫灯盏盏,漆黑天穹中洒下星光,整个安公馆未染半分战火倾颓,静美如仙境。
同安染走了许久,好容易过了中门才渐近正厅,远远便望见其间辉煌灯火,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步入正厅,那一室华美锦绣映入目中,我却只觉嫌恶,世家阀门的表皮愈是光鲜亮丽,其间隐藏的诡谲阴谋便愈是叫人恶心。
我定了定神,打量屋内摆设。
古式屋子自然宽阔大气,尤其是屋中央黑檀长桌,灯火一映,万点金沙流溢其上,其奢贵程度自是不必言说。
一屋子人,除了安老爷子稳坐钓鱼台,见安染忽地杀回来均是面露惊异之色,回过神便言笑晏晏地同安染这个安家少主打招呼,顺带将一不著痕迹的目光扫过我,神色间颇有几分深意。
安染招呼完众人,拉著我走到老爷子身边道,“老爷子,我回来了。”
安老爷子身披一件做工精细的青色祥云大衫,两排白玉如意盘扣颗颗分明,肩上围著条润泽的纯白貂裘,手里把玩著一串润泽的青玉佛珠,整个人悠然自得:“嗯。”
安染轻轻一笑,退后一步拉过身侧的我,语意平和道:“这是七妹。”
六公子带回了七小姐?
话音落下,便是满庭死寂,席上之人纷纷向我看来。
我垂首轻笑,楼婈何其有幸,竟能得北平三大政治家族之一、国内首屈一指的军火世家安家的全体嫡系成员之注目?
哦,对了,安家只予嫡亲子孙名份排行,而我只是三老爷在外的风流孽债,为庶出。
可我仍是安七小姐。
“嗯?”老爷子悠然抬眼看我,多年累积而成的上位者气势缓缓向我逼来,语气淡淡却含着一脉尊荣,“怎回事?”
我眨了眨眼敛去眸中的情绪,神色不卑不亢,未露怯意:“家父安涧西,于二十年前失踪,家母那时已怀有身孕......”就如同所有老掉牙的故事一般,门第之见以至于父母强行拆散,男子一时冲动,而女子则付出一生,女儿长大成人,千里寻父。
随著我将一切娓娓道来,桌上一中年美妇面色隐隐难看起来,看样子应当便是我“爹”那正房夫人,我不著痕迹地用余光扫过坐於那美妇身旁,恣意风流面色不变的男子,眸色略略加深。
“嗯。”老爷子听完我叙述,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未作何反应,这份定力便是非常人可有。
我止住念头抬眼看安老爷子,却隐约瞧见他浑浊的眼掠过我身後安染,若有似无叹了口气,复又抬起手轻飘飘地挥了一下。他身侧的管家严伯略一欠身,便为我与安染寻位子去了。
随著安老爷子动作落下,坐上之人面色都已是自若。
我暗叹,安家人果然识趣。
待我收回目光,视线却堪堪同那恣意风流的男子相接——安潇。
安潇,安四公子,乃三老爷之子,也便是说,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他含笑冲我举杯,继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举止肆意风流,险些让我将他错认为洒脱名士。
坐到位子,却闻安染忽地出声问:“今天有什么喜事?”
闻声,立在一旁的严伯出言解释,我这才知晓明日便是顾家三小姐顾锦瑟和侯家公子侯誉正式订婚的日子,顾大小姐顾素顾念著老爷子身体不好,便不愿让他去,但老爷子执意要热闹一番,顾家、侯家的人今日便到安公馆来了。
而安染与我来得不及时,却是刚好错过了。
听著这话,我不由暗自思忖:顾氏一门以医药事业为支柱,日军暂时未动顾氏便是因此,可眼下形势日益紧张,北平忽然失守,加之顾家二公子顾轩意为国民党军陆军中将,执掌山东等地军权,目前正奋力抗日,顾氏一族在京中可谓是岌岌可危。可偏偏在这种情况下,侯家还与其联姻,我真不知该对侯誉此举作何评价……
“老六,我还以为你会一直不归家,躲了今年要发的压岁钱财呐……”安五公子安清朗声一笑,打破了略显凝寂的气氛。
“是啊。”其母二夫人亦是温和一笑,“老六这回可得大出血了……”
气氛渐渐活络,众人闲聊了半晌,我品了半晌美酒,宴席才散去。
三.
步出正厅,天空已然飘起了白雪,簌簌冬风在深院刮起,我随安染静默走著,细雪掠过酒气未散的面庞,凉意甚浓。
走了许久,就著昏黄灯光隐隐望见小路尽头的院子——清秋阁。
院中灯火通明,仆人立在走廊两侧。
而更为要紧的是,佳人撑一杆纸伞在院中翘首以盼,身侧薄雪纷飞。
良辰美景如斯……
“六少。”众人齐声道。
安染应了一声,我察觉他的目光,於是抬头冲他笑了笑。他回我一笑,收回视线朝屋中走去,边走边道:“都歇著吧。”
我跟上安染的步子,目光掠过他的侍妾——青蓝衫子,白合欢花,细致而柔美。
进了屋,刚在榻上坐好,便听得安染低声发问:“楼婈,你可会为我嫉妒?”
我略一怔,思及刚才的美人,明白了大半。我轻声叹道:“安染,你不该如此,我们之前……”
“之前早已说开一切,我此刻言行不合身份?”安染挑起眉梢,笑著开口。
哎……遇到如此聪慧的人,除却苦笑,我还可作些什麽?
是的,他说对了,早在上海,我们便将一切说开。
四.
我与他言明种种的那日亦是我与他断绝情缘的日子——安染在那日威尔伯爵的女儿莉莉丝与日本官员安腾真稽的婚礼上将我献给东野清夏,那个年轻的日本高官。
我记得在回酒店的车上他问我,恨不恨他?
我记得我说,不恨。
真的,我不恨。
纵使在此刻问我,我也会如此回答,由始至终本就无人逼过我,抑或说,从没有人可以逼得了楼婈。路是我自己所选,我不会将错推给他人,自己装得高洁无比,说这一切不是我所想所愿,那在我的认知中是同娼妓为钱出卖身体後,却埋怨嫖客不该上她无何区别的行径。
做便做了,那又如何?
况且,那日本人始终对我以礼相待,并未占我分毫便宜,我若还心怀怨恨,那等小女儿家做派实在可笑,可如果是为了另一件事,那我当真是恨过他的,只是,那事著实不能归咎於他,他亦是深受其害……
说到底,即使恨,我又能如何,我又可如何!?还不是要依仗他的势力,方可苟活於这乱世。
然後他又问我,爱不爱他?
我告诉他,爱过。
这话亦是真的,我曾对他动心这点是无可否认的。只是,那份爱还未开始便已结束了,包括一切来得及与来不及的爱恨纠葛,都已结束。
我记得他那次的笑容,我猜,这是他最失败的一次笑,假装的漫不经心未将痛苦掩去半分,反而衬得格外鲜明,他假装释然:“爱过也恨过,只是……都过了……”
包括此时,我亦无法作答,于是我笑了笑,我总是习惯用笑来回答我不愿回答的问题。
然後我决定,放任自己短暂的沉溺。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
我一直记得那天他西服的布料的质感,温暖、微微的粗糙,和我在清镇家中棉布的质感很像。
那是我最初的眷恋。
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待一切结束,你可会接受我?我又能否接受你?
所以,我们怎能相爱?
我未曾说出口。
可他却懂,于是,他说,他不在乎。
我叹了口气,说,我在乎。
安染阖上眼,不发一语。
“我从不自我折磨,相反,我喜欢忘记,能忘的我都会忘得一干二净。”那是我第一次用我最为冷静而徐缓的声音对安染作说明。
而在此刻,我需做第二次。
我张了张嘴,却听安染开了口,他总是习惯抢在我之前说话,这让我不禁反思,自己说话是不是太易伤人?
“阿婈,只是有时我办不到……”他的语调是我从未听过的疲倦。
我有些诧异,不禁自问,是否对安染太过苛求?而这问题的答案令我愧疚。
安染待我一向极好,几乎可称得上是有求必应,虽不愿承认,可在我心底确实是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可如今想来,这份享受却让我不安,尤其此刻的我对安染的越矩苛求。
当一人开始习惯另一人的纵容,学会向他索求时,是否意味著那人已习惯另一人存在於自己的生活之中?
“对不起,是我……”
安染这次也没有待我说完,他问道:“楼婈,你是否永远如此?他人想付你十分真心,你却半分嫌多……”
我握了握拳,尽力笑得没心没肺:“那是自然,我楼婈待人处事,从未有改。”
安染沉静的目光慢慢从我面上移开,缓缓吐出两字,语调平寂无波:“当真?”
我闭了闭眼,又睁开:
“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