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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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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孙人义觉得自己顶多睡了一个小时,但接到电话之后还是立马就清醒起来了。这也算是他的工作的某种特性了吧,因为早上四点半打来的电话势必意味着有什么人死了,而且被发现了。这对他来说早已不是什么震撼的新闻,他对此已经相当麻木,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清醒起来。他起身洗漱穿衣,十分钟之后就出门了。
他赶到现场时,天还没什么亮的意思,几辆警车围在几座被拆了一大半的废楼前,黄色的警戒线已经拉起来了。孙人义把自己的车停在警车附近,左右望了一下,皇甫区的下街已经完全不是以往破败但欢快的样子了——只剩下破败。不过这样倒也不错,省得被人围观。
孙人义掀起警戒线,从下面钻过去,朝人员最密集的地方走去。一个刚拍完了照片的采证人员捧着相机走到一边去了,孙人义站在他刚才站的位置上,俯视尸体。
男性,体格纤细,年纪应该在十五六岁;身上没有任何衣物,用一张白色塑料布裹着,刚才已经被鉴证科的人打开了,能看到多处殴打伤和割伤,但看不出致命伤在哪;气温很低,尸体却严重腐败,可见已经死了很久了。孙人义看着他肿胀发紫的脸看着,不住地想到苏航给他看过的那张照片上的漂亮男孩。
“捡破烂儿的人发现的,然后报了警。”他的副队王辑站到他旁边汇报道,费劲地脱着橡胶手套,“那人用的是iPhone,真想知道他平时都捡着啥了。”
“iPhone。”法医白景尚回答,从尸体旁站起来,叹着气。“还是个小孩子,十来岁,已经死了至少有两个月,死因很可能是失血过多,但哪一处是致命伤得回去仔细检查,而且……”
“而且什么?”孙人义看看白景尚,后者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曾被性侵过。”
“在他死之前?”孙人义理所当然地问了一句
“应、应该是!我得把尸体带回化验室才能知道。”白景尚颇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王辑转过脸皱了皱鼻子,似乎想笑又不敢笑。
“去调交通监控,看有没有车来过这儿附近,再问问有没有人看见过什么,任何人或车,不管是什么,详细地报告给我。”孙人义指示道,王辑立刻去办了。白景尚开始招呼人过来把尸体装袋,孙人义凑近了看了看那张塑料布和周围的东西,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然后他也走到了一边。
他觉得胃里烧灼,拇指尖刺痛,下颌僵硬,咬合过度用力——最后一项是意识到前几项之后才注意到的。他自己上网查过,也翻了不少书,这些没什么联系的症状似乎可以证明他的神经高度紧张,也许心脏还有点儿问题,他现在之所以还好好的是因为他年轻而且强壮。不过他决定不信任自己的“诊断”,反正随便拿出一篇关于医学的文章看看,任何人都能给自己找个两三条毛病出来。
但症状确实是存在的。
他走到警戒线附近,站在那里给苏航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好一阵子才接通,苏航的声音比他预想要清醒地多,孙人义不太愉快地猜想苏航恐怕已经领会了这个时间由他打来的电话可能会有的含义。但实际上他还不能确定,他能告诉苏航的也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
“我们找到了一具尸体。”他说,“十来岁的男孩,死了至少两个月。”
苏航那边完全没有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苏航?”
“我在呢……呃,我以为……我没告诉你,前些日子我找到那座公寓里的另一个孩子了,和张岳夕住在一起的那个。”
“他现在你那儿?”孙人义的精神再次绷紧了。
“嗯……你们需要人去认尸什么的么?”
“不需要,张岳夕失踪报案之后,那边采集了他的指纹,我们会和那边对比一下。”
“啊,那就好……他……死了的那个孩子,什么样了?”苏航像是找不到正确地问这个问题的方法了。
“死透了。”孙人义省略了所有细节,“你那边那个呢?”
“现在还不错。”
“等我这边有结果了,可能会需要他过来一趟。还有你。”
“成杰呢?”
“对,还有他……如果这个确实就是张岳夕的话。”
“嗯,我会跟小新说的。啊,小新就是我这边的这个……孩子。”苏航停顿了一下,“谢谢你特地打电话给我。”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了。挂了。”
他没去听苏航的回应,结束了通话,把手机放回口袋。胃里的烧灼感越来越强了,但竟然让他觉得好过一些。他想起自己两次拒绝帮苏航深究那座公寓的事,觉得自己的毛病可以被叫做“百分之一综合症”,而且他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
苏航是在卫生间里接的电话,看到是孙人义的来电之后他就直接跑到卫生间来了,不管是什么消息,他不想让隋新从别人那里听到。隋新虽然爱哭,但是个坚强的孩子,尽管如此,苏航还是觉得要对他多加保护才对,毕竟过度的坚强也不是好事。他坐在马桶上看着手机,完全把握不住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他很想下去敲林堰家的门,把这事儿跟他说说,要是以前他说不定真的会那么干。
但现在不行了。他们的关系看似已经恢复原来的样子,但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或者多了点儿什么。
苏航打电话给成杰,告诉他警方的发现。成杰比想象中的还要平静,问苏航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警局辨认尸体,他认为自己还是能够认出张岳夕来。苏航说了没有必要,但成杰坚持想去看看。苏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他答应了。他觉得自己大概也想去看看吧。在做过所有那些努力和最终放弃了之后,他能做的也就是去看看了。
放弃了。这个词史无前例地让苏航觉得胸口闷痛。
天亮之后,苏航跟隋新说自己要出去办事,叫他自己在家待着,哪也别去。然后又下楼跟林堰和张雯莉打了招呼,万一有什么急事好有个照应。张雯莉觉得苏航对这孩子过于关心,简直大惊小怪,不过林堰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问苏航要去哪干什么。苏航差一点儿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但最后还是只说了句有新委托。他离开诊所时对自己说林堰知道你在撒谎,但他却没像以前那样尖锐地戳穿你,是因为他仍然心怀内疚。
这个念头着实让苏航反胃。
苏航和成杰在警局门口汇合,他们已经提前得到了孙人义的许可,直接被带去鉴证科的停尸房。在走廊里的时候苏航真想去握成杰的手,希望那双手上的温暖能把他的冰溜子似的指头焐暖。但他只是攥着拳头,猜想也许成杰的手此时也是冰凉的。
给他们带路的人只把他们送到停尸房门口就回去忙自己的了,苏航觉得浑身都紧绷绷的,看一眼成杰,却发现对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不管是真的还是假装的,这都有点儿反常。苏航不由担心起来,担心孙人义对此会有什么想法——他可是相信成杰十一岁时就犯过人命案子的人。不过苏航也没法纠正什么,因为成杰已经沉着地推开停尸房的门,走了进去。
孙人义也在,他们进去时他正和白景尚说着什么。停尸房中间的两张解剖台中的一张上放着今早发现的尸体,用白床单盖着,只露出个脑袋。但光是脑袋就够看了,苏航的视线只在那张已经不成样子的脸上停留了一秒就移开了,同时忍不住用手堵住了鼻子,就算这里冷得像冰柜,又充斥着药水和消毒水的味儿,也掩盖不住腐烂的尸体的刺鼻气味。
“有点儿难闻。”白景尚体贴地递给他一个小瓶子,“涂在鼻子下面。”
苏航接过来涂了一点,这味道也挺刺激的,但总归好多了。成杰倒是完全不在意地站在窗前,俯身看着尸体,另外三人都不出声地看着他。成杰仔细地看过了脸,又把床单掀开来看了看身体。最后,他终于转过身来看向站在离台子两步远的苏航,抿了抿嘴,眼眶有些发红。
“是他。”
“你确定?”苏航和孙人义一齐问道。成杰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你只见过他一次,只有一张他的照片,还是画了浓妆的。而他变成现在这样子了,你就能确定是他?”孙人义质疑道。成杰看向他,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我也知道这好像不太合理,但我确实……知道这是他。”他抬手在自己锁骨附近比了一下,“他的这里有一小块胎记,浅红色的,像个墨水印儿,我记得那个。”
孙人义看看白景尚,后者动作很小地点点头。
“那我们就上去谈谈吧。”
“呃……我想知道他都……发生了什么。”成杰站在台子边上没有动。苏航真想把他拖出去。
孙人义许可之后,白景尚回答道:“尸体腐败的太严重了,死亡时间不能精确,但可以确定是超过了两个月。死因是失血过多,没有哪一个是致命伤,凶手只是在他身上开口子,然后让他不停流血致死。”
“其他的伤呢?”
“囚禁,殴打,性虐待。”白景尚简洁地回答。
成杰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苏航不知道该不该在这种时候说什么谢谢,反正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离开这里。孙人义又跟白景尚交代了几件事,然后就带着他们离开了。他们从地下一层出来,上了二楼,走进一间接待室。
“坐。”孙人义说了一声,转身去给他们倒水去了。苏航和成杰并肩坐在沙发上,谁都不说话。苏航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擦着鼻子下面的药水,离开停尸房之后它就是异味了。孙人义把两杯冒着热气的水放在茶几上,自己在他们对面坐下。
“我们一采完指纹就和吉林那边发来的资料做了对比,”他开口道,视线在他们之间移动着,“指纹是符合的,他确实是张岳夕。”
苏航一声不吭,成杰握着自己的膝盖。
“我们已经告知四平市警方,他们会通知他的父母,他们也许会来把他带回家。”
“也许?”苏航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觉得奇怪么?有时候还真就不会来。”
“他是在哪儿被发现的?”成杰问。
“下街的工地里。”
成杰皱起了眉。“为什么?他两个月之前就死了,为什么现在才把尸体扔到那种地方去?”
“我们正在查有哪些人和车辆接近过那里,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孙人义没回答他,稍微欠过身子,把两杯水分别往他们面前推推,“现在我需要你们把你们之前的委托和调查过程、结果,详细地告诉我。”
让苏航下车之前,成杰把他搂住,紧紧地抱了抱他,还在他的额头上亲了几下。苏航完全没反对,他一直都很喜欢这种亲密而有距离的接触和感觉,虽然此时此刻他并不会感觉到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他只是机械地接受着成杰的抚慰,无以回应。他觉得成杰比他难过得多,又觉得这事儿实在没什么可比性。
张岳夕死了。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那么美丽的少年,死了,变成一堆腐肉,伤痕累累,散发着恶臭。伤心与否和谁更伤心在他的死亡这个事实面前根本就是个玩笑,就算举世哀悼又怎样?没有任何人为他难过又怎样?他死了。只有这件事是真正有意义的,重要的。甚至连查清楚是谁杀害了他都显得不值一提。
我放弃了他。
苏航想阻止自己这样想,因为从死亡时间来看,在他放弃之前张岳夕就已经遇害了。但这个想法就是不肯散去,不肯让他喘口气。他还试图用自己救了隋新来找平衡,但和放任一个生命死亡相比,拯救一个生命突然变得很轻,难以与之匹配。
他就这样乱糟糟地下了成杰的车,两人都没有心情告别,分别从两个方向离开了。苏航走到诊所,发现隋新就坐在门口的圆桌上,正看着一本书。他一看见苏航就笑开了,招手叫他进去。苏航推门进去,屋里暖融融的,和隋新说了几句话,和正忙活着的张雯莉打了声招呼,他任自己的腿脚把身体带向配药室。和以前一样,林堰坐在里面,写着病历或账簿。即便是在这样一个狭小的非正式的办公室里,他的姿态也是那么庄重,好像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动摇他。
苏航站在门口,什么都没说。林堰抬头看他,几秒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合上病历,站起来。
“上楼去。”
苏航跟在医生身后上了楼,一直跟着他走进卧室,看着他关上门。
“张岳夕死了。”苏航说。
话一出口,就像什么承重的东西猛然崩塌了似的,迄今为止所有的重负全都纠结成一团一口气压了下来,他一下子垮掉了。一秒也站不住了,只能抱着脑袋失声痛哭。林堰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连这个过程苏航都完全没意识到。他只觉得自己要爆炸了,要被压扁了;他想把自己撕碎了扔出窗外,和这个世界一次性撇清关系,再也不相往来。不过他什么都没做成,林堰好好地控制了他的手脚,没让他伤到自己或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最后,这场歇斯底里大爆发以苏航哭得缺氧,在镇静剂和林堰的怀抱带来的安全感中昏睡过去而告终。
苏航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睁开眼睛之前他就知道身边还有一个人,是林堰。他迷迷糊糊地感到一阵舒适心安,动了动,想继续睡,但意识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了——隋新在哪儿?他腾地一下坐起来,脑壳里像灌了铅,差点儿把他从床上坠到地上。被惊醒的林堰伸手把他拽回来,摁着他重新躺下。
“小新在楼上,我亲眼看着他进屋的。”医生在他耳边安抚性地低声说,苏航平静下来,长长地呼吸了几下,点点头。
“谢谢……对不起。”
“……为什么?”
苏航答不上来。事到如今说什么给你添麻烦了之类的话已经不好听了。所以他只是笑笑,摇摇头,没回答。林堰抬手拨拨他的头发,比换发型之前要短很多,但前额上的垂下来还是会挡到眼睛。苏航又闭上眼睛,决定放弃现在起来回楼上的念头,他说服自己相信隋新一个人在上面是安全的,他不会被伤害,不会死掉;这个可恶的世界还在正常运转,而他,不管怎么说也还在生活着,以后也不得不生活下去。他所拥有的宽松区间大致就有一场哭闹和一针镇静剂那么大,而他必须得接受,定量只有这些,爱要不要。他感觉到林堰的手臂把自己圈了起来,热气一小股一小股地喷在头顶上。
“你为什么一直那么绝望?”医生问。
苏航愣住了。他不明白。
“你从收养家庭中逃走,因为你不相信他们会真的把你当儿子,不会真的爱你;你自愿被关进公寓,因为你不认为自己会得到比这样或继续混迹街头更好的结果;你愿意跟着我舅舅,就算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也还是在替他工作,因为你觉得这个世界就是那样运作的,你抗争不了;你决定洗手不干是因为你终于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的绝望,你害怕了,吓得要死,又孤独得要死,所以你又想逃走,却又不敢逃得太远,你想自杀,却又不甘心自己仅仅是死于绝望和孤独;你对成杰的委托全情投入,因为你觉得寻找张岳夕就是寻找你自己,拯救公寓里的少年就是拯救你自己;你要收养隋新,因为你放弃了被收养的机会,你为张岳夕的死而痛苦崩溃……因为你觉得自己也早已经死了,不再有任何希望。”
苏航惊讶地听着,跑题地回忆着以前是否听过林堰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似乎没有过。他笑起来,额头抵着林堰的胸口。
“你好像比我还要了解我。”他说,“不过这些事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绝望什么的,能把我怎么样?最糟最恶心的日子我都过来了,我没死,而且活的比以前好多了,我有自己的家,有小新,有你有成杰,虽然是俩骗子和潜在变态,但有些人就是只能在沙滩上捡到碎蚬子壳儿。”
“换个比喻。”
“将就一下。”苏航仰脸看着林堰的眼睛,他没戴眼镜,夜色中视线朦胧,让人只想沉醉其中。“你说的对,我大概是很绝望,一直都是,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爆发一下,之前的方式更极端,我倒觉得是个进步。当然啦,多亏有你在……我不怕绝望,以前是没有意识到,现在你告诉我了,我也还是没觉得有什么。真正能伤害到我的从来都不是绝望,所以我不怕它。”
“但我怕。”
“为、为什么……”林堰的示弱把苏航吓住了。
“你不怕,所以你会容忍你的绝望一直跟着你,但只要它在,你就会一直把我推得远远的。”
苏航叹气。“你确定我把你推得远远的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不是。知道我是滕壬龙的外甥对你来说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
苏航又笑了,凑过去亲吻林堰。“咱俩都太奇葩了,真是绝配。”
林堰翻个身,让苏航枕着自己的胸口,搂着他,摸着他的头。
“他死了,我很难过。”医生低语着。苏航用力抽了下鼻子,点点头。
“谢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