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伤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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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坏紧紧粘靠着杨过，老实不客气地将重量整个赖在他身上，身体虽疲惫不适，内心却是四年来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一切仿佛回到了自己同杨过幼年共处的最安乐的那些日子，那段自己一生中所感受过最为温暖的时光。对于李坏此刻的心情，杨过似有所感，只是稳稳扶住他疲惫的身躯，一时间两人俱都默默无言，静静体会此刻的喜悦安宁。
杨过带着李坏转过几道石门，眼见离小龙女的卧室不远，一直闭目不语的李坏突然轻声问道：“赤练蛇所说，你家祖师严训古墓不许男子踏入，是真有其事？”
杨过早有心理准备，立时提防起来，皱眉道：“你又想干什么，还要笑啊，你不累么？”
李坏嗤地一声，闷声忍笑道：“我本来没这个打算，你莫再提醒，逼我改变主意。”他抬起头，带着笑意的眸光直视杨过，“想不到小少爷天不怕地不怕，居然对区区在下的看法如此在意，真是幸如何之！”
杨过见他不是要取笑，脑筋一转，已明其意，“你是顾忌我师父。”杨过回想自己初入古墓之时的情形，想着小龙女虽外貌清雅稚嫩，言行举止却斩钉截铁，自有一股威严，教人违抗不得，当日以孙婆婆抚育之恩，也未能劝服小龙女留下自己。李坏的顾虑果然没错，自己重见李坏满心欢喜，潜意识里自然而然觉得两人该当形影不离，竟险些疏忽了此事。
李坏本不了解杨过的师父对门规的重视程度，此事见了杨过的反应，才肯定了七八分，点头道：“你师父身子不适，犯不着此刻去惹她生气，你去跟师父报平安时，我就在外间等你无妨吧？”
杨过自然清楚李坏心中的道理，知他仍不放心，劝道：“此刻撞见我师父确实不妥，你也无须等我，古墓内已无甚危险，你身上有伤，早就十分疲累，不如我另辟一间静室给你休息？”
李坏心中实不愿离开杨过太远，闻言皱起眉头，准备耍赖，尚未说话，前方一抹微光映入二人眼帘，李坏感到杨过身体明显一僵，只听他轻声道：“我明明关了门的。”
杨过转头与李坏一个对视，看清后者眼神中了然催促之意，立刻飞速地窜进了卧室，只见室内一切如常，只小龙女不见了踪影，他见洪凌波瞪着眼睛盯着这边，仍和自己离开时一样，被束缚在石桌边，连忙过去拍开她一处穴道，问道：“我姑姑去了哪里？”
洪凌波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正待说话，忽然看见门外慢悠悠转进来一个人，心中大为惊惧，“臭小子，你……你居然没死！”
李坏斜靠在门边冲她笑着捏了捏耳朵，表情略带无奈：“能不能换句词，谢谢。”
杨过不耐烦催促道：“现在是我在问你话！快说，姑姑在哪里？”
洪凌波恨恨道：“臭傻蛋，你这小子心眼忒坏，待我脱困定要……”
杨过忧心小龙女安危，忍耐已到极限，将剑逼在洪凌波粉嫩细白的脖颈上，“再多一句废话，你便什么也不用做了。”
洪凌波只觉脖颈上一片冰凉，锋寒透骨，不敢再多言，弱弱答道：“师……师叔她，她说她去了灵室，让我……不管来的是师父还是你，都让我告诉你们……她在那里等着。”
杨过心下一沉，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刷”得扔开剑转身急急往墓室而去。李坏甚至还来不及开口就见杨过似一阵风般地从自己身前掠过，转瞬间身影消失在漆黑的甬道中，再看室内被杨过掷剑之举吓得惊魂未定的洪凌波，李坏摇着头翘了翘唇角，“身为一只小色鬼，未免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杨过来到摆放了五具石棺的空旷大厅，见小龙女依棺而立，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温言道：“姑姑，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身上有伤，该当好好休养才是。”
小龙女见来的是杨过，一向清冷淡漠的眼眸中亦露出欣慰之色，“没事就好，想不到师姐那么大本事也栽在你手里，如此，我便更放心了。过儿，不知师姐怎么样了？”
“李莫愁已经被我点中穴道，现在还在墓道中，稍后过儿就把她扔得远远的，省的她打扰姑姑清修。”说话间杨过已上前扶住小龙女，触手冰冷刺骨，察觉她身子颤抖不止，杨过大惊道：“姑姑，你怎么……你……”
小龙女自觉内力在一点一滴的不断消失，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练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时制力一去，犹如身堕万仞玄冰之中，此刻已至极限，再也支持不住，轻咿一声，慢慢坐倒，杨过惊惶无措，随着她跌坐在地，将她扶在怀中，口中慌乱无章地问道：“姑姑，你哪里难受吗？……我扶你去休息……再喝些玉峰浆好不好？”
小龙女淡淡道：“不必，我功力已散……是不成的了，此时此地，便是我的归宿。”
杨过带着哭音道：“姑姑，你别死，我不要你死！”
小龙女清凌凌的眸光在杨过面上扫过，轻轻道：“你不必怕，我现下已无力杀你……你之前本来已经逃走，又为我回转来，我便不该再杀你。以你现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已不能跟你为难……连师姐也能被你骗过，以后也不用我来照料你了……我也不算违背了对孙婆婆的诺言……”
杨过只是哭着摇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小龙女见他如此伤心，想起当初他只和孙婆婆认识了一日，孙婆婆死时便已十分重情，更何况和自己朝夕相处两年多的情分，心下怜惜，放柔声音安慰道：“人总是要死的，哭有何用，你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罢……只是走之前，有件事需你帮我完成。”
杨过想起拜入师门时各种想法子将来找借口逃出的古墓的打算更是痛悔，此时听小龙女有遗命，勉强抑制住悲痛之情，哽咽道：“姑姑有什么吩咐，过儿便是粉身碎骨也会做到！”
小龙女微微一笑，“师父曾嘱咐我好好看守此墓……你出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出里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以全我对师父之誓。”
杨过见小龙女气息越来越弱，伤痛难抑，泪水一滴滴沾湿了两人衣襟，小龙女眸光涣散，她一生居于古墓，练的又是断七情、绝六欲的克己功夫，此时面临死亡，也是罕见的坦然，所思所想，也不过方寸之事，只听她游丝般细碎的声音轻轻说道：“师父留下五具石棺给我们五人睡……她曾说师姐会回来……果然如此……只是师姐当年从不肯立誓不离开古墓……咱们也不勉强她……你好好送她出去罢……”
杨过轻轻点头，此时小龙女不管说什么他都会奉行到底，之前他一直想重回尘世，此刻更觉得万分对不起师父，小龙女便是要他一生守住活死人墓他也愿意。只是现在他再做任何表示，强弩之末的小龙女已经感受不到了，她继续沉浸在自己最后一丝意识里说道：“过儿当初也直言不愿守着古墓……师父说，师姐是挂碍红尘……过儿又是在挂念什么……你们这种心情，我却难以体会……也没机会了……”一语说罢，阖目而逝，杨过心神俱震，目定口呆，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小龙女虽性情冷淡疏离，杨过却知她是真心待自己好，离开嘉兴后杨过饱受排挤轻贱，多亏遇见孙婆婆和小龙女救他脱离苦海，也唯有她肯尽心教习自己，杨过一直将她当作恩人至亲，如今她这般突然逝世，怎不教杨过五内俱碎，伤心断肠。杨过痛哭到精疲力竭，勉强将小龙女放入石棺内，泪眼模糊看着她苍白却清丽绝俗的容颜，脑中一片混乱，拉了一半，却迟迟舍不得合上棺盖，忽听一人柔声道：“实在舍不得，再陪令师几日后合棺便是。”
杨过知是李坏到了，只是自方才起神思不定，完全察觉不到他来了多久。李坏缓缓走上前来，向着小龙女的灵柩诚心跪悼，拜了几拜，口中默默祝祷：“多谢前辈这些年对杨过的尽心照拂，此恩此德，李坏铭感五内，永不敢忘。”
杨过记挂着他伤腿，上前将他扶起，想要责他老不顾念伤势，只是心情悲痛，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李坏凝目端详，见杨过双目红肿，血丝满布，神思恍惚，不过一刻之间竟憔悴如斯……强忍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开口劝道：“我无法劝你不伤心，只是要顾忌到自己的身体，令师大概也不会喜欢你如此伤神过度。”他在外面听了几句，倒将小龙女的性子估到几分。
方才他放心不下杨过，虽知要避免撞见这古墓的主人，还是忍不住跟了上来，所幸一路关卡已被杨过打开，李坏没费什么力气就来到灵室外，正撞见杨过师徒二人诀别，他将杨过的悲痛惶急听在耳内，清楚事态已无可挽回，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他，非但如此，此时进去打扰他们师徒更是不该，他只有等待。一墙之隔外，杨过的悲伤无助犹如钝器利爪般敲打撕扯着李坏的心腑，一切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和杨过分别的前夜，想不到时至今日，自己仍是同样的渺小和无力，仍然无法好好守护他，看来，自己还是差得很远……将杨过为师父逝世的痛哭看在眼里，却知他此时郁积于胸，这般哭个痛快对杨过最好，因此未能上前，这般眼睁睁的看着，内心的煎熬和折磨更甚，李坏突然发觉，杨过此人、他的举动喜悲对自己的影响力大得超乎自己的想象，远胜于这世间任何的人事物。
直到站在杨过面前，李坏仍为自己烦乱的思绪惊疑不定，他不忍看杨过如此伤怀神情，却又舍不得将眼睛从杨过面上移开，换做往日，他早将杨过揽入怀中用拥抱的力量给予他鼓励和安慰，此刻却只敢握紧他肩头，凭着下意识劝慰：“别太过伤怀，莫要让令师放心不下。”他表面平静，一颗心却怦怦而动，心中想着“我为什么不敢抱他，怎么突然怕了起来”，李坏的心从来没有这么乱过，只觉手心传来杨过身体的热度烫得他心跳得更快了。
杨过却没察觉到李坏的古怪，只摇了摇头，哑声道：“我这般哭她，她也不会知道了。”复述起小龙女当年对他说过的言语，杨过心中又是一阵悲苦，忍不住又要落泪，幸而有李坏的安慰支撑，他猛然警醒自己尚有杂事未毕，想起师父遗言，不该这样沉溺下去，如果耽搁太久，只怕李莫愁的穴道松动，会有变故。
杨过抹干眼泪，“我扶你休息，你且稍待，我先将李莫愁师徒送出活死人墓。”说罢反手扶住李坏腰间，却感觉李坏身体明显一僵，杨过疑惑道：“怎么了？你还有别处受了伤？”
李坏连忙尴尬地否认，杨过自己正伤神，虽然觉得他神情有些奇怪，也没做多想，心想到时候给他全身检查一遍也不怕他有所隐瞒。
杨过将李坏送到就近的别间墓室，拿大布袋兜了洪凌波扛出去，他不愿被李莫愁师徒看出他哀戚之色，更不想再与她们多言，索性先斩昏了再一个个远远地丢到隐蔽处，随即关好了墓门，不想再被她们打扰。忙完了一切回到墓室，李坏已经由于伤病摧残疲累至极沉沉睡去，杨过凝视着他憔悴苍白的脸色，内心暗叹：“幸好你来了，否则我又会是孤零零一个。”想起小龙女之死，又是一阵伤痛。
李坏虽然疲累至极，但内心挂念杨过，睡得极不安稳，他几次朦朦胧胧半睡半醒间都不见杨过，最后一次半睁了眼觑见杨过身影坐在桌旁，内心一震，腾地坐了起来，牵动伤处，不由“嘶”地一声。杨过倒被他突然地动作惊了一惊，见他如此这般，责道：“干么起来这么急！怎么样，没碰到断骨吧？”
李坏摆手道：“没事没事，我睡了多久？”
杨过端起桌上的玉峰浆，答道：“也就半晚而已，怎么不多睡会儿？既然醒了，就把这个喝掉。”
李坏结果，见是一碗玉色浆液，散发着馥郁清甜的香气，眼睛一亮，当下一饮而尽，果然清甜可口，齿颊留香，从未尝过如此美味的蜂浆，正准备开口再要一碗，抬眼却见杨过定定看着自己，被他清朗的目光注视，李坏心里又没来由紧张起来，“怎么了？”
杨过目光上下审视，见他神色又变得可疑，皱眉道：“你身上究竟受了几处伤，让我好好检查一下。”说罢上来就动手扒拉李坏的衣服，“喂……”李坏脸腾地如着火般烧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反抗挣扎，杨过见他动作突然差点碰到伤处，动了火气，“乱动什么！别逼我点你穴道！”
李坏举手投降，“行行行！怎敢劳烦小少爷亲自动手，我自己来，行了吧！”说罢摆手示意杨过闪开，杨过白了他一眼，松开了压着他的手，直起身来。李坏得以脱困，不敢再生枝节，干脆利落地将衣服除了个精光，杨过上前摸摸捏捏，细细查看了一番，发现除了左肩后部的乌青肿胀之外并无内伤，这才放心。李坏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忍耐着杨过的举动给身体造成的奇怪反应，然后悲催地发现，自己对杨过的感情应该……大概……可能……绝对的不单纯！
“完了完了完了……”想明白这一点的李坏苦恼慌张起来，杨过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跟自己翻脸？说不定直接躲开自己永不见面……李坏不敢再往下想自己的凄惨下场。
“什么完了？”重新替李坏固定好伤腿的杨过显然听到李坏的喃喃自语。
我说出来了吗？他耳力未免太好了！心慌意乱的李坏无力地答道：“我是说……饿了。”他一日一夜没有进食，确实是饿得狠了。
“嗯。”杨过点了点头，“我帮你擦了跌打酒，揉一揉就去做吃的。”
李坏苦着脸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杨过甚感莫名其妙，“伤在后肩你怎么自己来？行了，我尽快，就算再饿也忍一忍，不用摆出一副苦相罢。”
好不容易捱到杨过离开，李坏得以有空隙整理自己的心绪，却难以想清这种心思是从何时而起，又该何去何从。李坏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起身出门走了走，岔开心思，发现这间墓室就在灵室隔壁，之前自己心神激荡倒未注意，想来是杨过为着方便就近照顾两边。
之前倒来不及感慨，古墓的墓状外形本以为纯属掩护，想不到中心竟真放置了这许多石棺，李坏忍不住想，不会还有其他墓室也放满了石棺吧。这古墓这么多机关密室，算起来说不定放置的尸体数量规模多过乱葬岗，一念及此，李坏感觉后颈裸露的皮肤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流动的凉意，李坏一个激灵，眯起了双眼，不对，不是错觉，这块封闭的空间内确实有一丝不寻常的风动，是有物体快速移动引起的气流对冲。
便在此时，隔壁墓室内传来了石棺棺盖擦动的细碎声音，仿佛棺材里的人在缓缓推动棺盖想要出来。李坏收敛了心神，杨过此时应该没心情跟自己开这等玩笑，他凝神屏气走到灵室门外，里面蓦地一阵风起，室内的蜡烛一瞬间全都熄灭。李坏吃了一惊，停下来潜心体察，却感受不到室内有任何活人的气息，即便是杨过的师父死而复生，她的呼吸声也瞒不过自己的耳朵，而室内，棺盖移动的声音仍在缓慢地继续，动静正是来自小龙女那座未合盖的石棺，借着隔壁墓室的微光，李坏却肯定地看清，石棺周围根本没有任何人影，而现下棺盖移开的缝隙也不够他人潜入。棺盖就这样无惧李坏的瞪视缓缓地挪动着，此情此景，一向不信鬼神的李坏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背皮发麻：“难道真的有鬼？”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伤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