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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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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是闯了祸,我低估了赵伦刚愎自用的程度。
鬼门关走了一趟,教会我一件事情:你打疯狗一耳光,它反转过来会咬你一口;赵伦就是这样一只疯狗,他要杀了我和玄元度来证明自己没有错,如果不是王修赶来,我和玄元度就会丧命刀下。
但整件事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王修?如果不是他小心眼,撺掇着赵伦去劝降薛道标,又怎么会让赵伦中计,险些害了周奉叔和玄元度!
所有的人都可以责骂我,但他王修凭什么?就凭他从天而降救了我一命?
骂了我他才通体舒畅,开始和赵伦争辩,一个说陈校尉已经认错了;一个说一定要杀了这个小畜生;一个说你敢杀你敢杀你敢杀,一个说我就杀我就杀我就杀,两人越说越快,斗来斗去,从尧舜开始举例论证,我帮玄元度把伤口包好了,王修刚刚说到赵高如何指鹿为马,不安好心,气得赵伦一张脸愈发青白,就快跟《唐伯虎点秋香》里面的对穿肠一样血溅三尺了。
桓崇祖在一旁不停地摇头叹息,连玄元度也抿着嘴不发一言。
“好好好,看在你是琅琊王家子弟份上,我不怪你造次;但我堂堂岭南赵家竟被此等庶族子弟羞辱了去,倒不如死了干净!”
赵伦开始耍无赖,搬着吕虔刀就要抹脖子,那刀还离脖子有一尺哩,就被周围的人抢了下来:“赵大人,万万不可!”
我不服,却拗不过现实:明明所有人包括赵伦在内都知道差点中了薛道标的离间计,却非要给赵伦个台阶下,周奉叔硬摁着我给赵伦磕了三个头当作赔罪——因为我说了真话。
当我的额头碰上冰凉的地板时,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落在手背上;不由得想起《皇帝的新衣》里面那个小孩,他说了真话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为什么在这里我却要屈辱地给这个混账磕头?
“算了,算了,”赵伦喑哑着声音,疯狂的气焰明显收敛了许多,手中的刀也慢慢垂下,“桓大人,你看这奸细一事……”
“既然赵大人依然担心,”桓崇祖微微闭眼道,“老夫倒有个法子,可以证明周玄两位不是奸细。”
“桓公向来足智多谋,”赵伦乐得就坡下驴,眼睛环扫了一遍,发现王修已经在我磕头赔罪的时候愤然离去,愈发觉得面子挣足了,“不妨讲来听听。”
桓崇祖就说啦,怎么扎两个草人伪装成周奉叔和玄元度啦,然后把草人高高挂在城门上,放出风去,说他们两个因为通敌叛国已经被吊死啦,薛道标一看心腹大患已除,肯定来攻,咱们就在影门内,令周玄二人领兵埋伏,待大军来犯,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次桓崇祖没有卖关子,很平实地把整个计策讲了一遍:趁这个机会把薛道标狠狠整一顿,看他还敢不敢玩花花肠子。众人都乖乖地听着,没人反对——也是,除了曾单枪匹马闯入敌阵的周奉叔和玄元度,谁敢正面和薛道标冲突?
话又说回来,这样的人都能被冤枉成奸细,我对这个朝代的执政者非常失望。只因为赵伦是朝廷的督军,是王俭跟前的红人,所以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士族和寒门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升级,只会让社会更加动荡,国家内部都不稳定,还谈什么国防安全。
“二位,此番能否退敌就看你们的了,若是不成功,咱们都要穿胡服,说胡话了。”
赵伦打着官腔,大模大样地收起吕虔刀,仿佛他压根儿没有一点错,慢慢地大家都散了,桓崇祖把周奉叔,玄元度拉到一旁,叮嘱了几句,便打发我们回去备战。
“你们去吧。今日之事,权当是个机缘,老夫……”看桓崇祖的样子,是要说点鼓励的话,但终究没说出口,挥了挥手,示意我们退下。
玄元度,周奉叔领了命,便同我一起往玄字营走,他们两个一直低声商议着,我插不上嘴,亦无话可说,呆呆地看一条灰灰的路在脚下延伸,日头下有玄字营的兄弟们等着,远远看到我们,就已经欢呼起来:“回来了!”
险些以为是生离死别,再见了自是欣喜异常,一堆人围着我们,问这问那,玄元度简略地解释了一遍,只说那是薛道标的离间计,咱们将计就计引薛道标来攻城,再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语气平静无波,压根不提赵伦,立刻布置下去进入一级备战状态。这场战争更多地是为了玄字营的荣耀,大家都激动得不得了,一张张亢奋而又癫狂的脸庞在我面前闪来闪去,谈论的内容都是曾经杀了多少人,现在准备杀多少人,他们翕动着鼻翼,两眼发光,仿佛已经置身血腥而暴力的战场,战马践踏着敌人的尸体,全世界再也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情了。
四周的亢奋度越来越高,我头脑一片空白,蹲在墙角看周奉叔试刀刃是不是够锋利,把铠甲的褡条又紧了紧——我果然还是无法融入这战争的世界,上次守城只是闻到血腥味就心跳加快,这次还没上战场就已经浑身发抖了,我问我自己,能不能像他们一样烧红了双眼,把刀刺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面?
答案是不能。
玄元度拿了一个扁长的匣子过来:“彤庭,把这个缚上。”
“这是什么?”我一怔,他随即弯下腰来,替我把匣子缚在左臂上:“这是你的臂弩,不记得了么?”
“我怎么会记得,我失忆啦。”我轻轻道,这臂弩非常精巧,桐木包铁的弩身上刻着拾柒两个字,弩弓隐于两侧,一排五个菱形出箭口整整齐齐,露出一点银光的箭头。
玄元度略顿了一顿,轻声道:“倘若我也不知道,你可怎么办。”
“这倒是很有意思。”见他已经将三道牛皮带子缚紧,我站起来,按动藏于掌心的机括,玄元度要阻止也来不及了,弩弓张开,五支小箭呈扇形射出,浅浅地插入墙壁,更奇的是,箭一射出,弩弓又自动收起。
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新奇,因为又有人好奇地探头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别动!”玄元度喝止道,“箭上有毒。”
那人赶紧弹开;我一听说有毒,也吓得胳膊都僵了:“这个……是我的东西?”
“这种臂弩共有五十箭,射程只有十步,往往涂上剧毒来增强杀伤力——所以你要记住,出箭口万万不能朝着自己。”
“你放心,”我苦笑道,“我现在动都不动了;倒是你们要注意,别站在我跟前。”
恰在这个时候谢飞玉出现在我跟前:“陈彤庭!”
我蔫蔫地抬眼望他,他气呼呼道:“你为什么要给赵伦磕头?你脖颈就那么软?”
“关你什么事。”我慢慢试着把胳膊收回来,本来哭了一通我已经看开了,他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许是听出我口气不善,他只好悻悻地回过头来对玄元度道:“我令蓝波凌凌七带三千人跟你们同去。”
“不必。”玄元度一口回绝,但突然他又改变了口吻,“等一下——在我看来,一个谢飞玉抵得上三千人,要借兵,借你一个就够了。”
谢飞玉整张脸都在发光,看来也是个好战份子:“算你有眼光。”
“你先别答应的太早,我不能白白借了天字营的校尉,”他把我推到谢飞玉面前,“我拿玄字营的第三校尉同你交换,你肯是不肯?”
“你怎么跟天字营的人混在一起。”王修又开吃了,从怀里掏出香气四溢的髓饼;已是傍晚时分,夕阳如血般挂在西头的城墙上。
草人挂了出去,风声也传了出去,薛道标尚在对岸按兵不动——照桓崇祖的说法,他们大概是要等入夜之后偷袭。
“因为我软弱无能而且贪生怕死。”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八拜的兄弟在影门后埋伏,自己却跟着天字营的人在城墙上待命,他们看我的眼神也怪怪,分明在说,大好的立功机会,你小子脑袋秀逗了吧。
王修上下打量了我一阵,撕了一半髓饼放在我手里:“吃不吃?”
“谢谢。”为什么不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考。To be or not to be,it’s a question。
“陈彤庭,给我讲讲你为什么参军。”
“不记得了。”我哪里知道陈彤庭为什么参军,得把方雯的小说拿来看看才知道,“多半是吃不上饭,缴不上税。”
“那玄元度呢?”
“不知道。”
“你失忆都比别人厉害。”王修瞪了我一眼,“玄元度是随郡人,虽为庶族,家中却有良田万顷,养着上万的北方流民,是郢州首富。”
“你学桓大人。”明明知道还问我,再说我要知道这些干嘛,调查户口咩。
“听我说完。”王修冷冷道,“玄元度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个潇洒飘逸的富家子弟,整日呼朋唤侣,游荡打猎,呼啸来去,风光无限,但三年前,前朝将军沈攸之藉口筹借军粮,抄了玄家。偌大的家业一夜倾颓,硬生生把个玄元度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孤身一人千里追踪,于华容界杀了沈攸之,随后就投靠了周盘龙将军,辗转战于荆,豫两州之间,颇是立了些军功,三年内就被擢升为校尉。”
“其实如果有得选,玄元度也不愿在那里,”此时天色昏暗,天边云色渐浓,王修指着城下影影绰绰的兵马,“况且皇上已经将被沈攸之抄去的家产一并还给玄家,只是他没法再过以前那种轻松写意的生活了。”
“为什么?”我艰难开口,“他大可以回到随郡去……”
“陈彤庭,难道我是对牛弹琴?”他抓起我的左臂,指着臂弩上的数字,“这是陈显达十七子的标志,你别告诉我,你没杀过人!血里来,火里去,便没法再把人当人看,玄元度和你结拜是为什么?因为你们是同一类人。”
他一摔手:“我压根就不信世上有失忆这回事。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那玄元度就太可悲了。”
你是陈显达的女儿。你爹爹是统领五州军事的陈都督。
倘若我也不知道,你可怎么办。
记忆中闪回穿越女神对我说的话,玄元度对我说的话,无数的线索纠结在一块。
玄元度从未对我说过我的身世,他没说,我也没问。
但实际上在玄元度心里,我是陈显达的“儿子”,不想庇祖荫转而投靠周盘龙意欲立一番功业,但是我失忆了,失忆到憎恶战场,所以他只好把这一切隐去,为什么他要为我写制敌方略,为什么他为要我缚上臂弩,因为他希望还能唤起我的记忆,唤醒我和他并肩作战,但我怎么可能有并不属于我的记忆?他看出了我的胆怯和懦弱,所以拿我交换谢飞玉,即使我一再令他失望,他也并没有埋怨我,只是一味地包容我。
“谢谢你的饼。”我想拍拍王修的肩膀,终因他太高而放弃,只好抱一抱拳,“其实你并不是那么面目可憎。”
说完我撒腿就跑,呼呼的夜风吹得我两条袖子都鼓起来了,我跃下一级级的台阶,光影交错,仿佛梦里,黑山白水,咬着牙趟过去便是了!
我要到玄元度身边去。陈彤庭有没有杀过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得到玄元度身边去。
整个玄字营已经在影门后准备好了,静得连马儿的喷息声都震耳欲聋,我悄悄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队伍的最前头,抓住了玄元度的马缰。
“玄元度,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你说。”他吃惊于我的突然出现,但并没有生气。
“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去,”我抖着声音问,“送回陈家去?”
“是。”出人意料地,他没有否认,“谢飞玉已经往徐州去了。如无意外,三天内陈休尚将军就会赶来接你。”
我整颗心直沉到绝望里:“你知道的,我失忆了,所有人对我来说都一样,只有你不同。你别把我交给一个陌生人。”
玄元度叹了一口气,俯下身来,揽住我的肩膀,抵着额头轻道:“三弟,你不能留在这里了。”
我看不见他的脸,却听得他声音有些哽咽,良久,一大滴眼泪落在我脸上,他迅速抬起头来,抹去了我脸上的泪水。
“快回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