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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行踪 ...

  •   第二天清早,阮炎是被叫醒的。何七坐在床边,神色语气一切如常,就如同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摸阮炎的脸颊的手跟昨天同样柔和。刚开始,那触感还舒服得阮炎不想睁眼,直到何七手上使劲儿推了推,这才起来。何七看他醒了,让他洗漱吃饭,之后便去当班,其余什么也没说。

      当天,阮炎坐在榕树底下,肿着眼翻手里的书,从头到尾,翻完一本又是一本,却半个字也没看进眼里,连那一摞书叫什么名字都记不得。最后,他撂下书就那么沉郁的坐着,神情空洞,直到何七回来,站在回廊上朝他招手,到公用的小厅去吃饭。

      靠窗的小圆桌摆了米饭和烩菜,何七边吃边问:“今儿学什么了?”
      阮炎默不作声,半晌道:“没学。”
      “怎么这么懒。又等我回来教你,嗯?”何七笑着挪揄他,拿筷子的手托着下巴,抬头望了望窗外暗霾的天色,还有夜空之上隐约可见的星,道:“天晚了,也学不成什么东西了,明天好好念书,今儿权当给你放假吧。正好咱们俩说说话。”

      他往阮炎面前夹了一筷子菜,“鸡肉爱吃吗?认识这么些天了,也没正经聊上一会儿,你喜欢什么我都不知道。”
      阮炎嘴里嚼着食物,腮帮子鼓起一个包,不知道说什么,低唔了声。何七也没有要他答话的意思,自顾自笑了起来,又道:“我这人就爱听戏,不凭调子,专门喜欢那些戏词儿写得好的,比方说——‘百年有限身,三寸元阳气’,元代人起得词儿。之前教过你,元朝,记得吗?”
      阮炎以为何七在考他功课,道:“我没忘。”
      何七却嘲道:“跟咱们隔了千八百年的朝代,记不记也没多大用处。不过那时候有这么一句话,到现在我还是很受用。就是这句戏词讲的——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着阮炎的眼睛,问:“什么是三分气?”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是命。命就是那三分气,留住就能做千般用。有命在,还怕没有来日吗?还怕做不了想做的事吗?可要是命不在了,那可就是真的什么都甭想了,全完了。”
      阮炎原本看着黑灯灭火的窗外,也看不出到底在不在听,而此时死气沉沉的瞳仁一颤。
      “只有到了彻底没活路的时候,人才应该考虑自个儿的最后一口气该怎么用,能少赔有赚。”
      何七一直注视着阮炎,说罢,他靠在椅背里点燃烟,嘴角噙笑,平淡的道:“明白这个道理,多难都能活下去。——所以我就喜欢这句。”

      随后直到这顿晚餐结束,两人谁也没再说话。何七只吃了小半碗饭,把菜里的鸡鱼都留给阮炎,最后临走起身,只道:“多吃点儿长个子,吃完自己回去睡觉,我去替别人的班。”
      然后伸过手,拇指轻轻帮他抹了下嘴角。
      阮炎讷讷地来不及说话,何七却已经拎起坎肩转身走了。少年启口未说出的话停留在唇舌之间,眼底有之前没有的透悟开醒,也有不明了的杂陈,只得不眨眼的望着那个背影离开。

      从这往后,阮炎再没因为曾经经历的那些事情绪失控过。每天就是老老实实看书识字,按照何七给安排的时间表锻炼手活儿,何七高兴时候讲两句话,听着有点儿道理,他都不吭声的认真记下。只有偶尔的闲暇时间会跑到赌场外头去,兜里揣着何七给的零钱,回来的时候要么手里捧一小捧野浆果,或是一份小吃食,谁动一下都不让,非要等到何七轮班下来,一股脑全送进何七手里。
      杜斌他们看见了几次之后都啧啧感叹,对何七说:“这小徒弟都知道心疼师父了,你可真够招人眼红的。”

      大半个月后,当阮炎把小学语文课本读完了,平时常用的汉字也认了个七七八八,开始念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时,他也终于不需要练习夹苍蝇了。
      不记得是哪一天早晨,阮炎睡醒,看到身侧何七没去上班,而是靠在床头,朝他挥了挥手里的一副扑克牌。

      阮炎睡眼惺忪地问:“你没去工作?”
      “和同事调班了,今儿一天都闲着,给你上课。”何七笑着说,在膝前毯子上铺开一张报纸。
      阮炎看他的动作,不解道:“什么课?”
      何七刷拉将手中的新牌通洗两遍,答道:“记牌。”

      “虽说‘唯快不破’,不过单是手法快还不够。记得那天在小赌档的事吗?”何七问。
      阮炎当然记得,直到现在他的脑海里仍无比清晰的保留着那天的影像。那天何七在赌档里玩儿百变十三张,赢了大汉庄家两万块钱。当时,他只用了随意搭在桌沿上的那只左手,就多次神鬼不觉的偷换了手里和牌堆里的牌。
      “余牌堆儿里几十张牌,洗一次就变一次位置,为什么每把牌我要老枪就有老枪,要皮蛋就有皮蛋?——首先,因为记牌。”
      说着,何七将牌正面朝上,在报纸上单手抹成一列,食指点着阮炎的下巴让他低头,说:“看。”
      阮炎不知所谓地看向这副牌。这些天何七在院子里跟人闲做局子,他时常在旁边看着,现在已经认得各个扑克牌面,麻将每张上面刻的什么字,也知道的差不离了。不过,眼前纷杂的黑红数字和人像相间,阮炎还是只觉得乱糟糟一片。
      三秒钟后,眼前飞快掠过一道晃影,扑克牌收成一摞,回到何七手中。
      何七问:“记住刚才这趟牌是怎么个顺序了没有?”
      “什么?”阮炎简直如同听见了极其荒诞的笑话一般,他根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
      然而何七的表情无比认真,道:“我已经记住了。”

      阮炎猛地看向何七,眼中带有难以置信和怀疑,但是很快他再次记忆上涌,意识到这即使再不可思议,也是毋庸置疑的,这人的确做得到。
      “再来,仔细看。”何七又洗过一次牌铺开,这一回阮炎集中精神,睁大双眼从头开始盯视这副牌,仿佛要将数字拓印在瞳仁上一般。
      三秒钟,何七收牌,偏着头朝少年笑,“记住多少?”
      阮炎眉头紧蹙,竭力回想牌面左上角的数字和花色,磕磕绊绊地报出十几张,最后像是脑仁疼了,垮下肩膀,颓然摇头道:“记不住了,后面的没来得及看。”

      之前从未进行过这样的训练,严格来说第一次对牌的瞬间记忆就能到这个程度,已经是非常难得了,但是何七除却赞赏以外并没有很惊讶。
      “这一次。”何七第三回洗牌摊开,道:“慢慢来,从第一张记到最后一张,记准了告诉我。”

      那一副牌,阮炎像背书一样记了整整一个小时。当他一张张给何七报出牌面,确凿无误之后,何七只说了两个字:再来。
      然后重新洗开,又是顺序截然不同的一列。

      这一整天时间里,阮炎反复练习,间隙休息时听何七给他念一会儿名著书籍或旧版百科全书,接着继续。
      渐渐地,一张一弛之间,少年像是领悟并掌握到了某些无法言表的窍门和规律。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阮炎练习的第十六把牌,全部记忆用了二十分钟。
      等到天擦黑,庭院里闲磕牙打发时间的麻将局子呼呼啦啦结束,员工换班吃晚饭的点儿,阮炎已经练了不知道有多少回。晚餐前,何七宣布最后一次练习结束,从他穿鞋下地到拿着蛋糕回屋,阮炎竟又自己洗牌记了三遍。
      何七微诧,掰下一块蛋糕塞进阮炎嘴里,舔了舔指尖沾的奶油,看了眼牌面,推起牌浪将扑克背面朝上,随便推出十张,问:“这些是什么牌。”
      阮炎边嚼边答,还伸手抓大块蛋糕往嘴里塞,拿杯子咕咚咕咚喝水,从头到尾一张不错。

      何七唇角终于翘起欣然与惊喜的弧度,不禁搂了把少年薄削结实的肩膀,道:“好!”
      阮炎的脸颊和耳根处有点儿红,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微微扬起的眉毛尽显少年郎都有的那股子小自豪,小骄傲。
      何七高兴地说:“不错,奖励你。”说着就要转身去翻床头柜的小抽屉。
      阮炎之前全然没想到,立刻期待而好奇的探身去往抽屉里看,“是什么?”
      “是——”何七笑着回头,看到阮炎沾满奶油果酱,黏糊糊的脸和手爪子,笑容和动作顿时僵住了。
      阮炎的脸挨着何七的白衬衫,手爪子按在枕头上,身后冒出截短尾巴,一摇一摇,有些着急地问:“什么东西?”
      何七咣的合上抽屉,把阮炎拎起来,毫无表情,斩钉截铁道:“洗澡。”

      屋里传出挣扎扑腾的动静和咆哮声,不绝于耳。回廊上的窗户纷纷推开,众人伸出脑袋往外瞧。
      玛琦坐在树下石头上,捧着个芭蕉叶子吃抓饭,头也不抬道:“小徒弟在洗澡。”
      “哦——”众人一脸了然的,已经习惯了的表情,又纷纷关了窗,该干嘛干嘛去。

      片刻后,杜斌从连着赌厅的那扇门出来,也听到何七屋里霹雳扑腾的动静,道:“呦,又洗澡呐。这小孩儿真是……这么大了还不爱洗澡。”
      玛琦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道:“不是不爱洗,不习惯洗而已。我住寨子的时候除非下河里玩水,平时从来没有洗澡的想法。”
      杜斌耸肩,不置可否,道:“所以你才这么黑是吗。——可让他们小点儿声吧。前面来人了,老板领来的,在暗门里面的会客室坐着,别给听见了。不好。”

      这时,窗户推开,何七叼着半根儿烟,衬衣袖口卷到手肘,从屋里探出头:“怎么,需要新来的去见老板吗?”
      杜斌摇头,走到窗边道:“老板不管这些,人事都归我管,他基本不问。”
      何七笑了声,道:“这么大赌场,不管不问出事儿怎么算?”
      “怎么算,算我头上呗。”杜斌低声道:“赌场看着挺大,其实也不过是个晃子。谁到这地方正经开赌场,金三角有什么,说到底就是那些事儿……毒品,杀手,人贩子,一条龙的买卖。”
      说罢,朝前头赌厅走廊看了眼。
      何七眼睑微垂,淡淡说:“可也是。”他放下撑窗子的胳膊,转身道:“开工了,今晚上得连轴转。”
      杜斌一笑,偏头朝屋里望,挥手打了个招呼。

      从窗户往里瞧,正对面,阮炎湿漉漉的站在那儿,短发一撮撮炸起,直往下滴答水珠,正横眉竖目,一脸仇恨的看着何七。
      何七抬手朝他一指,示意马上把水擦干了,随后拎起工作服,出门跟玛琦打了声招呼,拉开小门往赌厅走。

      从庭院通往赌场墙壁暗门的小通道,平时里面一直很暗,今天却开了两盏灯,虽然灯光也十分昏黄,但好歹照得亮脚底下的大理石和台阶。
      何七穿上坎肩,嘴里哼着曲儿,一脚踏进去便隐约听见了说话声。
      正赶上下一秒,前方左侧的一扇门从里向外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其中一个微胖的中年人笑容可掬的说着什么,而他对面的那个缅甸人则不语,只嘴角带着一丝冷淡的笑意。

      何七朝那两人看了一眼,擦肩而过时微微点了下头。
      微胖的中年人随意挥了挥手,催促员工赶快干活似的。那个缅甸人也瞥来一眼,与何七的视线在空气中撞对,只是极短促的一瞬,彼此便平淡而不经意的各自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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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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